过阴天，是个好节日

　　在牧区，每到下雨天，大家三三两两，心照不宣的相约在一起，无需沟通，相视一笑，理由充分的聚在一起，载歌载舞，欢聚一堂。美其名曰：过阴天！

　　尤其是那种太阳持续暴晒的盛夏，喇嘛庙里的僧人念经的声音里都弥漫着灼热的气息，羊开始像离弦的箭，奔命般的冲向河槽，河水也像妈妈淘米用过的水一样，半黄不黄，死烟淡气的流着那么一点........

　　这样的日子，牧羊归来的父母，开始有了满脸的愁容，他们除了心照不宣的沉默之外，妈妈还会在临睡之前，又出去看看满天的星辰，随手抓起一把沙扬向天空，嘴里喃喃自语道：风尘尘不动........接着立在星空之下，对着长生天又是一通虔诚的祈愿，那时候，我看见妈妈像极了喇嘛庙里的僧人，表情凝重的让人感到窒息。我有时候也会不识趣的问一句：妈妈，你在干什么？

　　妈妈就会用犀利的眼神制止我，好像胆小的雨有一点响动就因为我的问话惊飞了似的。再大一点，每到了这样持续的盛夏，我也会学着妈妈的样子，虔诚的匍匐在地。

　　往往这样的日子，还会持续些时日，雨像个矫情任性的女子，刚刚攒起来的几片云，一场风又吹的无影无踪，整个天变得蓝得逼人的眼。有时候，毫无征兆的炸几声雷，又变得风平浪静，几次三番之后，牧人们的脸上从憧憬变成了绝望，后来就变得愤怒和破罐子破摔，恶狠狠的把刮进草场的沙丘，扬向天空。

　　我们开始对雨不报任何希望，谁知道雨像一个不识人抬举的客人，突然在午夜或者凌晨来了，稀稀拉拉的弹起一阵尘土，整个空气里都弥漫着泥土的味道。每每在这个时候，年轻的妈妈会一骨碌爬起来，掀开窗帘，不知所措的看着，会秘而不宣的向阿爸招手：来了，来了，你看，你看。。。。。。接下来，这对夫妻兴奋的等不到天明，阿爸开始熬茶，阿妈也翻箱倒柜的开始找酒和奶酪什么的，等我醒来的时候，他们会抢着告诉我，下雨的好消息。

　　再小的时候，不太懂雨对一个牧区的重要，只是知道，下雨是个喜庆的日子，方圆十几里路上不太走动的亲戚或者邻居，这个时候也会冒着雨结伴而来，他们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祝福般的笑容，说一些天南地北的往事，然后开始心照不宣的喝酒，不约而同的唱歌，歌依然是那些老歌，不过到后来就变成了合唱和联唱，一首接着一首，有时候会唱出眼泪，唱出悲伤。

　　我们几个小孩，会到对面的河槽看水，看河水成群结队的奔忙，看河水和河水打架，揪着漩涡的嘶喊，有时候，我也回莫名的想，这河水会到哪里？他们这么快的经过，是不是因为大人们喝酒慢待了它们的缘故，我有一次居然真得跑回家，当着很多人的面大声埋怨阿妈：河水都跑了，你们还有心情唱歌？！

　　阿妈惊愕的望着我，片刻，仿佛点到他们的笑穴，笑得前仰后合，那时候阿爸会把我高高的举过头顶，笑着说：板定长大了，你给爸爸看着河水啊。。。。。。。。

　　我离开草原的那一年，雨水很大，从春天一直到入冬，三五天就会下一场雨。

　　一开始，我还很兴奋有人经常断断续续的来我家，我妈妈喜欢人多，这回妈妈该多么高兴。可是他们个个表情凝重，即使下雨也无人再喝酒和唱歌，他们不知道在商谈什么大事，在我面前总会躲躲闪闪或者语重心长，我很怀念，那些过阴天的日子。

　　初秋的时分，那场雨下的昏天黑地之后，突然天空放晴，门前的河水都快漫过堤岸，它们好像有长住的打算，脚步都变得舒缓，风平浪静的日子，一河的云彩，整个草原都变成了绚烂的舞台。那次，阿妈主动让我陪她去看河。我们坐在高高沙堆上，计划着我来年上学的事情，她甚至还憧憬着马上要来的那达慕，是穿那件淡蓝色的长袍好，还是穿去年的藏蓝色的短袍好呢。她甚至心血来潮的求我陪她去几十里外的农区看她的娘家亲戚。只是等我们收拾好行囊的时候，突降大雨，只好搁浅，幸运的是，我妈妈的亲戚仿佛心有灵犀似的，他们冒着大雨来看妈妈，那是我过得最深刻的阴天。

　　妈妈提议，我们要过一个隆重的阴天，她甚至哼着小曲专门去野外踩来大捧大捧的野花，很有情调的插在家里的盆盆罐罐里，整个家弥漫着淡淡的香味。那时候炉火微亮，他们每个人都认真的站起来说最真挚的祝福，唱最深情的歌曲，我看见妈妈眼神里溢满的幸福，有时候会忘情的感慨：我最幸福的事情是我的孩子那么懂事。。。。。。。

　　我听见表扬我，心里像喝了蜜似的，从来没有那么开心过。我一个人跑到沙堆上，望着远处，那时候整个草原变得悠远而深厚，所有的草像抹了油似得锃亮。不远不近的水洼地像一面面镜子，地上挤满了云彩，大地金光灿烂、无边喧哗。匪夷所思的是，之后每次梦见过阴天的样子都是这般景象，以至于现在，只要下雨，就莫名的充满了期待，仿佛当年的那些繁茂会跋山涉水而来，它们就在窗外挤成一大片一大片。争先恐后要和我分享当年的美好和这些年来隔山隔水的想念。我有时候也会忍不住爬在窗棂上，望着这雨幕，猜测哪一颗雨珠是当年的那一瓣！

　　我也喜欢阴天，常常觉得这是一个奇妙无比的节日。这样的日子缓慢和冗长都显得合情合理，闲谈和深情都不会显得突兀和肉麻。而那些埋藏多深的悲伤，都像闪电的光芒一样瞬间打通了幸福的过往。让想念穿透光阴，绕过城市浮躁和喧嚣，早已踏上回到故乡的路途。

　　这样的日子，即使不能聚会，一家人围炉涮着火锅，说着张三李四的闲话，窗外雨声酣畅，树叶滋长，夜路泛着亮光，身边小女鼾声均匀，突然觉得世间所有美好的声音，不过如此。

　　阴天可以让匆忙歇脚，给细沙流走的时光一个借口。几杯烈酒，从客套和敷衍的薄凉直达沸腾香醇的情义。现在我终于明白，人们为什么喜欢过阴天，是因为今日柳青，只为挽留那渐渐生疏的热络和在乎，让漫长的一生以一场雨的来临，渐渐温润这悠长的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