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了这针疫苗,就不会生病啦!不骗你!”
我小时候,极怕打针。在医院看病,一听医生轻描淡写地“打一针吧”,便吓得要哭,连问:
“可不可以吃药啊?”
我妈便拍我,“不怕不怕!男子汉要勇敢!”
医生哭笑不得,哄我道:“打针呢,见效快一点!不骗你!”
怕打针,自然首先是因为怕疼,但我也不是没疼过:我八岁时犯傻,草地上乱跑,右脚脚趾被碎玻璃片划开,缝了八针,当时诊所没麻药,只好硬做手术,我也挣过来了,牙齿咬得格格响:因为爸妈医生都在眼前,虽然疼,觉得还有人陪。
打针啊,那可不同。
坐着,医生在你身后预备药,你听得见响动,却看不见,只好瞎猜:
医生大概拿药了吧,医生大概掏出针筒了吧,医生大概把针尖插进药瓶了吧。紧张得很。
医生说:
“裤子褪一下!”
战战兢兢露出右胯,全身抽紧,医生说“放松啊,放松!不疼的,不骗你!”
然后右胯一凉,酒精棉花过来了;全身一紧张。
在酒精棉离开胯部,到针真扎上来之间,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看不见,所以怕;真扎上来了,反而不怕了:手段高明的医生,那就是酸痛一下子,打完针,给个棉花擦擦,也不见血;走几步路,胯那里还酸着;到走出诊所,已经不疼了。
——当然也有医生,满嘴“不疼不疼的”,一扎上来疼得钻心,哼!
看我不疼了,我妈便数落我:
“你看,明明不疼,怕什么呢?”
小时候口讷,哪里表达得清呢?
自己怕的不是疼,是叵测,是看不见医生在干嘛的不安全感啊!
我小时候,会有医疗队来学校,接种各色疫苗。每逢这时,便是各班同学轮流去学校大会议室,排着队等。
我挺喜欢这场合:毕竟排队打针,一上午就耗过去了,打个针而已,但比上课好玩儿些。
时间长了,有些记不清了,只隐约记得我打过不止一次疫苗,而且都是打胳膊上。还记得有一次,某医生看看我胳膊上的一个记录,点点头:
“这个打过了,下一个!”
现在想来,接种疫苗打针打胳膊上,比在诊所里打胯部还疼些——也不是疼,是更酸吧。可能孩子胳膊细的缘故?
但我倒不怕,每次都坦然上前,伸胳膊让打针。
现在想来,一是当时人多,要充好汉;二是,毕竟在胳膊上打针,而非胯部;我是面对着医生,看得见他的一举一动,觉得医生和我都光明磊落,所作所为历历在目,有啥好怕?
每次我打完疫苗,会谢谢医生;医生就拍拍我,说好孩子,很勇敢;我说我晓得的,打过疫苗,以后就不会生病了。
医生朝我翘个大拇指,虽然戴着口罩,我还能看到他们的笑意。
于是我后来还成了义务宣传小能手。每逢班里同学拖拖拉拉挤挤挨挨不想去打针,老师劝不过来,我还能过去帮忙说:
“去嘛,打这一针,以后就不用生病,不用去医院打针啦!”
那时我还小,是那么相信疫苗的神奇和有效,也相信那些和蔼温柔的医生,相信他们明人不做暗事:
当着我的面打的针,一定能让我以后百病不生吧!
当然,诊所里那些打针,其实也挺有疗效的,但我还是怕。说来,也无非是一个扎针面对面,一个扎针在背后吧?
大概人类怕的、讨厌的、憎恨的,就是完全不知道背地里发生了什么,忽然疫苗就变了。
更怕的,是那些一面劝你“不疼不疼的,不骗你”,忽然一针让你疼得要哭起来的,口是心非。
扎针只是痛一下子。但若不知道背地里发生了什么,一旦发现被骗了,没有信任可言了,那真是随时随地,都处身地狱啊。
“我是孩子哎,你连我都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