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水相伴
乡村里是离不开水的，有水的地方就会有人家，人类依赖水源，过着傍水而居的生活，至此，一代代流传下去。
从我记事起，就有这么一条溪流了，无论何时，都能听到它哗哗的流水声，到了夜深人静，那声便愈发地响亮。
幼年时最大的乐趣，除却采茶时节去山上路旁寻野果子吃，便是去河里捉鱼摸虾，就是望一眼那水面，就已经想着能快去河边坐着，鞋一拖，将脚放入冰凉凉的水流里，一遍又一遍晃悠着流过的水，周围是曳曳的竹林，将后一趟，满山野都在分享这份快乐。
爷爷常拿着一块从镇里买来的小渔网，日头晒得人稍稍舒坦一些，便打着赤膊拎着渔网，绕过人家的菜地，往深水潭走去，每次我都会跟在爷爷的后面，看着爷爷淌过水去，那溪水有爷爷的胸口深，我在岸上，或是在水潭稍浅一些的地方，提着裤腿，就那样伸着脖子望；我看着爷爷把渔网随意的在水里伸开，从这头拉到那头，便上了岸，踢踏踢踏着拖鞋回家了去，我蹦蹦跳跳地跟着，心里想今天会有哪些鱼儿被捉住。
慢慢地屋顶也逃脱了最后一缕日光，爷爷便开始收网，渔网上挂着的有时可能是几条小鱼，有时就会有牛蛙或者小螃蟹，拿回家里洗净，那就是饭桌上最香的一道菜，炊烟在水流声里缓缓消失。
我常常催着爷爷陪我去河里游泳，可每次爷爷都说再等等，等到发大水后。
爷爷家的溪流是从镇里流下来的，镇里有人家做工造房子，什么垃圾都往水里倒，久而久之，虽然这水看上去清澈见底，可谁心里都跟明镜似的。所以我每次都等啊等，等着下雨，等着浑浊的大水冲一冲，恢复暂时的干净。
不同于爷爷家，外婆家的溪水，是从山里流下来的清泉，干干净净，甚至能捧一口喝，水流的特别慢，没有声响，缓缓的让人察觉不出它在流动。
那时最盼望的是外婆家的夏天，巴望着家里的钟敲三下，拿着毛巾肥皂游泳圈，顶着火辣辣的太阳就往水里钻，陆续地也有几家贪玩的小孩，全不顾后头追着的大人的唠叨小心些，跳进了水里嬉戏。
若是洗完澡肚子饿了，跑去水边密密竹林人家的菜地里偷偷地摘一根胡萝卜，洗干净塞进嘴里，甜甜的，甜进了溪水里。
外婆是一个勤劳吃苦的人，在外婆家待着都是要跟着上山干活，每天天不亮就背着背篓，翻过几座大山，除草摘菜，等到日头落下家家户户的炊烟升起才肯下山回家。
中午饭是在山上吃，我总想着能去一条山隙间留下的小溪旁，渴了能趴着闷一口清泉，累了便躲着闹会水偷懒。
然而这样的机会并不多。
幼年时家穷，村里人最是会欺软怕硬的，隔天来占几家地，或是摘着的油籽树被砍了去，楼底下的人家在路头上搭了个小桥，每天走在别人的脚底下，为此父母没少和那户人家争执，最后被气走，将我丢给了爷爷奶奶。
我记忆里和爷爷奶奶生活的时候，没有那么多的纷争和欺凌，只是在面对村里人，我从来都只有辱骂和白眼。
村里人管我叫野孩子，邋遢鬼，不让自家小孩和我玩，我也不愿和他们玩，如此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做法，实在令人作呕。
只有我的叔公不同，我每次经过他家门口，不论我的态度如何，他总是笑眯眯得，夸我一声好孩子，劝诫我好好读书，要听爷爷奶奶的话。
得到夸奖的我很开心，而我也喜欢听人夸奖自己，慢慢地，也会恭敬的叫一声叔公，也越来越和叔公亲近。
他总是默默待在家里，守着人家在外打工的子女的来信，然后送去各家各户。
我总能看见他孤独的一个人，在家门口坐着，看见我，便笑眯眯地喊我名字，我不知道他是否有儿女，我只知道，他是个送信人。
他是个好人，与村里的其他人都不同。
我最后一次见到叔公，是在回家路上，为了省时间我走了水路，碰见他正在水里摸索大石头，然后再慢慢的搬到水中央。
他在铺石子路，水流着有时会上涨，需要搬大一点的石头堆积上去，方便村里人走水路时不必拖鞋或弄湿鞋袜。
叔公听到是我的声音，回头笑着看了我一眼，这一次，他没有说任何话。
后来我被接进了城里读书，就再也没回到那个乡村。
城市里的水，流的是寂寞，混混浊浊，不知深浅。我常常会去河边走着，看着柳絮抽芽，樱花梨花绽放又凋零，美的窒息。等着台风刮过，或是会吹断了柳树，杂乱里透着无止息的蝉鸣。
那条河，陪着我长大。十几岁前没有坐过船。对于船的渴望，自己也不知有多么强烈。
有一天，那条河上突然多了条运货的大船，破旧的，用绳子拴着，孤零零地随着水流一晃一晃。最开始我只是远远的看着它，后来趁着没人，我偷偷的越过了小护栏，站在了船上，感受着水流晃动着船身，那是一种神奇的感觉，一种满足却又害怕被人发现的心理。
然而那船终究不是属于我的，它会开走，就像生命中的很多东西都会消逝不见。
几年后爷爷奶奶进城里过年，聊天时问及叔公。才知道他已然去世多年，离开的前几天他还念叨着我。奶奶说叔公最是喜欢我，鼻子一酸忍着没有哭出来。
家乡的水如今也慢慢浑着，上流建了水坝，每天控制着水流，河岸也慢慢变窄，被荒废了的水路，和被砍去的竹林。在老一辈人的记忆里，或多或少都会有一条溪流，日日年年流淌着，伴随着他们的人生，又缓缓的滋养了下一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