壁垒
惠子撑着脸看她,咕哝说本来不用这样活的。她的一只眼睛坏了,漠然地摘下假眼球,专注于浇灌成片的绿植。惠子把带来的吊坠挂在窗户上,银质的土星形状反着冷冷的光。她笑了一下,开始编造能令惠子满意的新故事。
02
十年前荀佳禾还住在弄堂里,上下楼要和那些娘姨闲扯好几句才走得开。
每天晚上出完诊回到家先脱她那花掉一个月工资的高跟鞋,呼一口气靠着门揉脚。母亲坐在八仙桌旁择菜,背挺得很直。她丈夫赵前学在还没出轨的时候偶尔会回来吃饭。三个人坐一块,食不言。她和赵前学睡一块,寝不语。虽说上学那会俩人好的有说不完的话,送到家门口还要黏一会,可这多少日子过下来,夸张点说他一个眼神荀佳禾就能知道他在想什么。她倒是没想别的,生活嘛到最后都是无话可说的。所以她气愤的也只是两年后才知道他的心不放在自己身上。
母亲站在她这边,面上和气,前学啊,工作忙不忙。心里把当年对老头子几房姨太太的怨怼全转到他身上。一辈子端着大家闺秀的做派,一辈子口不对心。她们每个周末去江滨公园散步,因为只有那里还有糖画卖。这段时间母亲话里话外试探她的想法,怕她难受。那头日落了,她不知道怎么回话。恍惚回过神来。噢,原来母女俩的相连的只是血脉,母亲是假冷情,她是真无心。那些平静下的暗流初露端倪。
03
荀佳禾一天早上起来,收拾齐整,叫醒赵前学。找那个女人实在掉价,不如拿张离婚证分道扬镳。赵前学还没睡醒,问她刚说什么。
她笑容不变,“你爱我吗。”
他翻了个身。她站在床边。
他忽然伸手把她拉近压在床上,从脖子一路吻下去。她看不见他的表情,就听见他哑声问。
“你爱我吗。”
“你爱过我吗。”
他们在两个小时后领了离婚证。赵前学客客气气地向她道别。此后他不必回到那条弄堂,也不必日日揣度那通电话的含义。她不爱他,他心里空了一块,有别人来修补。
04
如果没有那通越洋电话,一切可能会朝着母亲期望的方向发展。
她戴着老花眼镜在看书,赵前学在洗澡。于是佳禾拿起了话筒。
她听不清电话那头说什么,好在有转接的延迟,可以一句句听佳禾温柔地回答。
“什么呀。”
“好的啊。”
“那我替姆妈先谢谢侬。”
她想起好多年前接佳禾下舞蹈班,等在教室外面。墨绿色的窗帘拉开,亭亭玉立的女孩子们听老师指令在木地板上抬腿,下腰,踏步往前。光落在佳禾的脸上,旋转的时候是漠然的。
“吱呀。” 浴室的门开了。
与此同时,佳禾笑起来,在她成年以后,第一次卸下了慵懒和散漫的面孔。
“我当然爱你了。”
05
惠子剥完了一个石榴。水红色的果粒挤在白瓷碗里。
“这就完了。”
“还要有什么。”
“电话是你爸爸打来的吧。”
“恩。”
“啊,我就知道。只有赵前学那么傻。“
“你都知道。”
”除了那老头好意思抛弃妻子去国外逍遥,你还以为他还是小时候举你过头顶的好父亲。好日子不再啦。舅婆婆期望的不会有啦。她就想你跟赵前学生儿育女,平平淡淡。你为什么老想着那老头子呢。他在你那么小就走了,你为了他瞒着舅婆婆合适吗。“
06
荀佳禾从抽屉里拿出一副玳瑁眼镜递给母亲。
“很合适。”
“那就好。”
“是谁拿来的。”
“同学。我特意托他带来的。”
“囡囡不要太辛苦。有钱多打扮打扮自己。整条弄堂里我们家囡囡生的最好。”
“好的呀。”
“有空和前学出去玩啊。”
“好。”
母亲揩了揩眼角的泪水,囡囡,我知道侬想跳舞。姆妈见了侬的信。侬和前学好好商量一下。侬去吧。不要担心姆妈。姆妈可以照顾自己的。
07
零五年四月荀佳禾去了美国。她二十五岁了,就算每天都很努力,也只能跳个配角。
在一次分段彩排中道具玻璃忽然炸裂,音乐放到高潮部分,碎片迸进她的眼睛,惯性使她走下一个舞步,就顾不上脚踩到一地碎渣了。
剧院通知了荀母,她躺在病床上听母亲不停地哭,心里疲惫,又没力气讲话。
医院要她母亲做决定,最好是马上摘除眼球,防止进一步恶化。
“囡囡,怎么办啊。”
“不行,不行就给弄侬爹爹打电话。他那么有钱,一定有办法的。”
荀佳禾沉了一口气,气息微弱。
“摘吧。“
08
这次轮到惠子说不出话。
“还有吗。”
“还有什么。”
“然后你就回来了。”
“是的。”
“舅婆婆照顾你。”
她冷淡地看过来,手里正编着要给惠子带去学校御寒的围巾。
“我还能看见。”
“对不起。赵前学呢。”
“不知道。他已经谢幕了。”
“哦。好。真是个悲伤的故事。”惠子说。
“不是莫名其妙了。”
“不是。我还是了解一点的。好多东西本来就没有结果的。”惠子老气横秋地讲。
09
惠子第二天来她的公寓时带了一束新鲜的百合。
“小阿姨。我来啦。你说今天给我讲你的故事的。”
荀佳禾笑了一下。在病历卡上写下新的日期。
“九三年跨年的时候她在兰桂坊,人山人海,下一秒那边就起了大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