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八姨太的归宿
文/白鹭
1
民国初年,玉秀嫁给了镇上最有钱的男人秦老三。确切地说,她是被她爹输进去的。
玉秀的娘死的早,她那个赌徒爹带着她走南闯北,最后在镇子上落了脚。因为这个镇子赌风盛行,对了玉秀爹的口味。
镇上所有的赌场都是秦老三开的。谁都知道,除了赌钱,秦老三还有一大嗜好,爱美人。 养在他屋里的女人,共有六七个了。
玉秀长到18岁时,出落得凸凹有致,一夜之间饱满得撑破了所有旧衣裳。秦老三看上了玉秀,使了个计,让她爹输的家当精光,穷途末路的赌徒把闺女也输了进去。
玉秀出嫁这天,她爹投河自尽了。
玉秀三天不吃不喝,把自己坐成了一截木桩。秦老三挺仗义,没碰她一个手指头。女人不能硬来,那是没本事的蠢货才干的事。
三天后,玉秀想通了,看透了。她就是这个命,跟了谁都一样。
她洗了把脸,对着镜子梳了梳头发,穿上秦老三送她的新衣裳。哗啦一声,把门从里面拉开了,像是拉开了一幕大戏。
满院子的人,齐刷刷地盯着那扇被玉秀打开的门。
正被几个女人围着抽大烟的秦老三,从廊下的塌铺折起身子。眯眼看着玉秀,心里一阵欢喜。
这事儿,成了。
当晚,秦老三和玉秀入了洞房。玉秀成了秦宅的八姨太。秦老三叫她小八。
新人总会抢了旧人的彩头,秦老三对她的新鲜劲儿持续时间越长,那些女人争风吃醋的风头越旺。
一入侯门深似海,个个不是省油的灯。为了在秦宅占有一席之地,哪个不是练就了八面玲珑的本领。
眼下玉秀是秦老三面前的红人,谁又能奈何得了。
偏偏这个小八太年轻,太任性,是个青果子,不爱看人脸色,得罪人也不知道。
那几位姐姐将她视作眼中钉肉中刺,合起伙来在秦老三耳边吹的凉风,把秦老三对玉秀那颗火热的心,也渐渐给吹凉了。
没出半年,秦老三对玉秀不上心了。他被一个唱戏的小丫头迷得神魂颠倒。
在秦宅失了宠,等于给自己就地画了个牢,连下人都敢克扣她的月份钱。
那么多个冷月夜,玉秀坐在冰窖一样的房间里,新婚的红喜字还未褪完色,心却已经寒了。
2
不被人惦记,不见得是坏事。玉秀比旁人多了几分无人过问的自由。
那个大雪天,后山上的红梅开的正艳。玉秀踩着雪花爬到山顶去摘红梅。脚下一滑,险些跌落下去。
一只有力的手臂扯住了她的胳膊。抬眼相看,救她的年轻后生看着很是面生。
后生*来,是投奔亲戚的外来户,刚刚在私塾找了份教书的营生。
春来不认得玉秀,更不会想到,这个爬着树枝折红梅,穿着朴素的女子会是富人家的姨太太。
白雪映衬下的玉秀,明眸皓齿,笑靥如花,比那红梅还要明艳生动几分。
春来的手还握在人家胳膊上,玉秀挣脱了几下,他才方觉失态。
他将折下的红梅递过来,这个你拿去,不要再去折了,小心跌倒。
这男子简单的话语,春风般暖暖地吹开了玉秀的心,吹红了她的脸。她接过红梅,连声道谢。
春来又问,你叫什么名字,怎么从未在镇子上见过你?
我叫玉秀。在春来这里,小八又变回了玉秀。
玉秀盯着红梅发呆,春来那张俊郎干净的脸,自红梅花丛时隐时现,像是一抹亮光闪在玉秀黑暗的生活中。
那日,玉秀去镇上买东西,走过一家卖笔墨纸砚的店铺,恰巧碰到春来从里面走出来。
惊喜从玉秀和春来的脸上,一起蹦出来。玉秀看到春来手里的笔墨。还是个识文断字的先生。她越发觉得自己低下去几分。
“你想识字吗?我来教你。”春来的声音那么好听。
“真的?你愿意教我?”玉秀瞪着满眼的喜悦,她的心忽闪忽闪地亮堂起来。
“只要你愿意,来学呀。”春来和玉秀说,在私塾只是为了拿那份俸禄糊口,他每天下午还在镇子外面的祠堂,教穷人家的孩子识字读书。玉秀想学,可以去祠堂找他。
第二天,玉秀真的去了祠堂。
看到她来,春来的脸上露出清亮亮的笑容。玉秀成了春来学生中年纪最大的一个。
春来自己贴钱买来笔墨纸砚,只够他写好了教书用。穷苦人家的孩子,连肚皮都吃不饱,哪里买得起学习的家伙。那些孩子们,都用小石子儿和小树枝,在地上比划。
玉秀也蹲在地上,和他们一起用树枝写。春来走到她身后看,又蹲下来,指指哪里错了。
玉秀闻到春来身上那股皂角味儿,她走了神,树枝划拉出老远。
“玉秀……错了……”春来轻声唤她。没有半点责怪,倒像是哄孩子般。玉秀的脸红成了一块锦缎。
玉秀记住了春来的话,女人要识字,才能改变命运。
别的姨太太用钱买胭脂花粉,唯恐打扮成花蝴蝶还拢不住秦老三的心。玉秀的月份钱却都买了笔墨纸砚。
原来女人真的还能活成另外的样子。
3
秦老三到底把那个戏子弄回了家,成了秦宅的小九。
一大早,院子里就咿咿呀呀地唱开了。秦老三几乎赖在小九的房里不出来。秦宅大院的酸醋味儿,蔓延在每个犄角旮旯。
玉秀每天沉浸在跟着春来识字的快乐中,哪里顾上那些女人之间的吃醋厮杀。她努力地学呀,就是为了能变得和春来一样有文化。
有一日,玉秀写自己的名字,那个秀字怎么也写不好。春来说了几次,最后不得不握了她的手,一笔一划地教她写。
字终于写对了,玉秀的心也慌了。
玉秀睡不着了,眼前总是闪着春来那双修长白净手上的一块冻疮。多好看的一双手啊,他要教书,一天到晚露在外面会冻坏的。
她想着给春来送点什么,作为对他的回报。笔墨纸砚她不敢给,恐怕暴露了身份。她不想让他知道她是秦宅的人。
想来想去,玉秀给春来做了一个棉袖套,袖套上用红丝线绣了几朵红梅,花心藏着玉秀的名字。
玉秀把棉袖套拿给春来,春来喜欢的不行,“玉秀,你的手艺真好。这料子很贵的。”
玉秀摇摇头,“不贵不贵,没有花钱。”她是心无城府,哪里想过这料子是有钱人家才能用得起。
春来看玉秀的眼神波光柔软了岁月静好。
18岁的玉秀,第一次知道喜欢一个人的感觉是这样的。
袖套送出去的当晚,秦老三进了玉秀的屋。
恍然如梦,玉秀惊醒了。就算她一百个不想承认,这才是她日子的真实模样,眼前的这个老瘪三是她的男人。
玉秀的内心在反抗,身体也在抵触。秦老三瞅了她一眼,“呦,几天不来,生分了。”
玉秀越是抗议,秦老三越是来劲。最后,玉秀不动了,反正就算得到了人,也得不到她的心。
第二天,秦老三刚一出门,就有人来找玉秀算账。
来人是那个唱戏的小九。老爷昨夜的冷落,她认为是玉秀魅惑的结果。
小九气势汹汹找来时,玉秀正在用毛笔写字。她这屋平时也没人来,所以小九倚着门看她时,她根本没注意。
小九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她忘了是来找玉秀算账的,因为她发现了玉秀的秘密。
下贱赌徒的女儿,还学认字,这不是天大的笑话嘛!
玉秀偷偷学字的事,在秦宅传开了,女人们把这当成了一个取乐的对象。
4
不争不抢,以为能相安无事。这点太平也没有了。
既然玉秀能学识字,肯定有人教才对。秦宅中自然有爱挑事的女人。
很快小九发现,玉秀每天下午都要出门。然后跟踪着她去了镇子外的祠堂。一看到春来,小九心里有谱了。
逮到这对狗男女,是在秦老三面前立功的大好机会。谁不想得到秦老三的恩宠和青睐,把秦宅红人长长久久地做下去。
二月初十,秦老三做五十大寿。请了几台戏班子在秦宅热闹。
小九不经意地提了一句,老爷,咱们也文雅些,找个会写字的人给写几副对子,喜庆喜庆。你看我屋门上的对子,都褪色了。正好沾沾您的喜气。
秦老三高兴,当然什么都应允。
小九马上对下人说,快去请私塾的先生来。
听到这句话,玉秀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私塾的先生是谁,不就是春来吗?
不行,千万不能在这种场合下相见,他知道她的身份后,会有多鄙视她。玉秀站起身欲回屋,被秦老三拦下,忙什么,这大喜的日子,谁都不能走。
众目睽睽之下,玉秀被按回椅子上。她心惊胆战地数着时间一分钟一分钟过去。
春来像走进了一个富丽堂皇的花花世界。身着绫罗绸缎的女人们围在秦老三身边,花团锦簇。
秦老三让春来给每位姨太太问安。无地自容的玉秀一直把头别向一边,她恨不得自己没有这张脸。
该来的躲不过,春来终于走到了玉秀面前。一句八姨太还未说完,他愣怔住了。冲击力太大,他的身体微微趔趄了一下。他做梦都没想到,会在这种场合与玉秀见面。
那个可爱的玉秀,是秦老三的女人。
第二天下午,玉秀跑去祠堂找春来。
学生们都走了,只有春来一个人在。听到背后的脚步声,不用回头,他知道来人是谁。
玉秀盯着春来的背影,像一座她无法逾越的高山。
“我没想瞒你,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我怕你瞧不起我,不愿再教我识字。所以……”玉秀磕磕巴巴地解释。
春来没回头,也没作声。他的心里百转千回,不知道是啥滋味。
“玉秀,你愿不愿意跟我走?如果愿意,我带你离开这里。”春来终于说话了,说出来的话让玉秀心尖一颤。她何曾不想离开这个鬼地方,和喜欢的人闯荡天涯,看细水长流。
她重重地把头点了又点。春来的手握在玉秀手上,四目相望,情浓不语。
秦老三带着手下突然闯入,破坏了那个美好的画面。
秦宅八姨太背着老爷和野男人私会,这还了得。玉秀和春来被秦老三押回了秦宅。
毫无心机的玉秀哪里知道,所有人给她演了一出戏。
她和春来私会的事,被小九传的有鼻子有眼。秦老三起初是不信的,玉秀那个丫头胆儿还没那么肥。但听的多了,也有点信了。所以才有了寿宴上刻意安排的相见,有了这场设计好的捉奸。
5
打得皮开肉烂的春来被关在柴房里。玉秀觉得冤,她和春来什么都没做,就给扣上了**妇的臭名。
她自己倒也罢了,大不了被浸猪笼。可春来太亏,白白跟着她坏了前景。
秦老三来时,玉秀已拿定主意,就算搭上她的命也要把春来救出去。
秦老三说,我对你不薄,你居然干出这种偷鸡摸狗的事,真是枉费了我的一片心。
玉秀冷笑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我爹是怎么死的,他是不争气,可也不至于走上绝路。谁逼死的他谁心里清楚,那可是一条人命。
在这件事上,秦老三对玉秀有几分亏欠,态度软下来,话既然说到这个份上,我让你完成最后一个心愿,也算是咱俩的一点情分。
两天没吃东西,没睡觉,玉秀靠救春来的这口气支撑到现在。突然眼前一黑,腿下一软,人像棉花糖一样瘫在秦老三脚边。
玉秀没有被浸猪笼,因为她有喜了。
秦宅又沸腾了。几个女人说玉秀肚子里的肯定是野种。秦老三娶了这么多姨太太,为什么都没有生个一儿半女,偏偏玉秀怀了!
恼羞成怒的秦老三把说这话的姨太太臭骂一顿。这不是指着秦老三的鼻子,骂他不会生嘛。
说来也奇怪,不知道是他的种子不好,还是那些女人的地不行,这么多年了,居然没有一个发芽结果的。
玉秀和秦老三谈判,她愿意把孩子生下来,如果是野种,她心甘情愿被浸猪笼沉塘。要不然她现在就带着孩子去死,她的交换条件是放了春来。
她心里明镜一样,知道这个孩子是谁的。她痛恨赌,现在她把自己的下半生和春来的命一并放在了赌盘上。
秦老三想儿子想疯了,他发了狠心,应了玉秀。
那年的倒春寒来势凶猛。
春来离开镇子那天晚上,下起了一场春雪,噗噗簌簌下了一宿,把整个镇子都埋进雪堆里。
玉秀去过祠堂,人去楼空,好一派悲凉。
和玉秀一起在祠堂读书的孩子,交给她一个小包袱。说是先生留给她的。里面是一支笔和一个砚台。
春来让她不要忘记识字读书。玉秀懂。
6
腊月初七,玉秀生下一个儿子。那孩子,活脱脱一个小号秦老三。
秦老三兴奋得仰天大笑,我秦老三有儿子了,秦家有后了!
母凭子贵的玉秀,在秦宅的地位稳稳当当。不久之后,秦宅出了两件大事。
几位姨太太多年不能生育,和大太太有关。她怕别人抢了她正室的位子,表面上和姨太太们每日打牌玩乐,暗中给她们喝一种绝育茶。玉秀从不和这些人为伍,居然成了漏网之鱼。
另一件事是,玉秀凭着春来教给她的那些字,识破了账房先生和小九合伙做假账,中饱私囊的丑事。小九居然给秦老三戴了顶绿帽子。
果真女人多的地方不太平。
秦老三清理门户后,对玉秀越发依赖。他听了玉秀的话,关了那些赌场,在城里开了银号和当铺,成了正经生意人。自己也觉得在祖宗面前有面子。
玉秀提出要识字读书,秦老三也应了。但有了前车之鉴,他把先生请到家里。几个姨太太跟着玉秀一起识字。
玉秀又把以前春来教书的祠堂修整一番,办学堂,请先生,给穷孩子免费教学。
玉秀不仅是秦宅的镇宅之宝,还成了整个镇子的贵人。
玉秀嫁入秦宅第19个年头,抗日战争爆发,东北沦陷。
哪怕再混蛋,也是有气节的中国人,秦老三不愿做日本人的走狗,汉奸,卖国贼,被日本鬼子抓进了宪兵队。
玉秀花了一万块大洋,才将奄奄一息的秦老三救出来。秦老三临终前,把秦家的全部家业交给了玉秀,才放心地闭了眼。
玉秀在秦老三冰冷的身体旁,整整守了一夜。这个和她纠缠了二十年的男人,有恨,有怨,几分夫妻情分还是有的。
第二天一早,玉秀哗啦拉开了门。像当年刚进秦宅的时候,她拉开的不止是一扇门,而是一段新的历史。
玉秀成了大当家的。
7
抗战期间,在玉秀的掩护下,秦宅成了我党的地下联络站。秦家的女人,个个识字,都是最好的联络员。
比起其他富人家的姨太太,她们活的更有尊严和意义。她们靠着智慧和勇敢度过了最危难的时期,各自安好。
解放之后,玉秀把秦宅大院充了公。所有的钱财她都没有拿,只留下了一支笔和一个砚台。是当年春来留给她的。
粗茶淡饭,犁地耕田,读书看报,偶尔和几个姐妹们聚在一起拉拉家常,玉秀的日子平静安稳。
院子里种了一棵红梅,每年冬天红梅开时,玉秀便会想起春来。她托人打听过,春来离开镇子后去了西北,之后再无他的半点消息。
保命的年代,哪里顾得上儿女情长。梦里相见,依旧是少年。
一日,两个兵敲开玉秀家的大门,说有人要见她。玉秀以为又是要她去给哪个村做报告,身上的围裙都没解便跟着去了。
她怎么想不到,要见她的人会是春来。
只是这个春来,已经不是当年的模样。他的头发剃光了,手臂断了一只。痴痴呆呆的目光,涣散在别处。
玉秀没有春来消息的那段空白,春来参加了革命队伍。在一次战役中,他为救人失去了胳膊,脑袋被流弹击中。虽然弹片取了出来,可他再也回不到从前。
他不认识所有的人,不记得自己的名字,想不起来刚刚吃过饭,不知道大小便要去茅厕。可他那只尚存的手里,一刻不离地拿着一个早已破烂不堪,满是弹孔的棉袖套。袖套脏的看不出来颜色,几朵梅花中间,玉秀的名字被摸得只剩下几根线。
玉秀的鼻腔子里,有股酸涩的液体冲来冲去。她爹死的时候她没哭,秦老三死的时候她没哭,见到这样的春来,她失控般嚎啕大哭。
春来傻傻地看着眼前的陌生女人,看了很久很久,轻轻地唤了一声,“玉秀……错了……”
他忘记了所有,却只记得她。哪怕她老成了这般,他还是认出她。
8
玉秀断断续续地听说,已经失忆的春来,每天念叨这个镇子,还有玉秀的名字。他的身体状况每况愈下,朝不保夕。
上级下达命令,为英雄春来同志圆梦,必须找到玉秀。他回来了,回到了玉秀的身边。
她陪了他七天。这七天,比他这一生所有的时光都要快乐幸福。他在她怀里走的很安详。
或许在没有春来的世上,玉秀太孤独。一年之后,她莫名其妙得了一场病,再也没有下得了床。
她走的那天,下了好大的雪,窗外的红梅开得正艳。她看见18岁的自己,爬到后山去折红梅。春来把一束红梅递给她说,莫再折了,当心跌倒。
她的嘴角微笑着,眼底滑出了泪。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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