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信是在白昼一样漫长的人生里，一封一封洒落的情感标本
我是在一次急刹车中醒来的。淡薄的阳光透过车窗照在手臂上，旁侧的车道是连绵的返程车流，后备箱里满载疲劳和梦想。我抬眸目视前方，发现通往汕头的高速路倒是车辆无几，美名曰「错峰归乡」。
这是第三年的「近乡情怯」。每每返回汕头，我的脑海里总会涌现这个词。
GPS传来女声「您已进入汕头」，熟悉的小镇正以半旧不新的姿态走到我眼前。砖瓦上盖着岁月的阴翳，似乎呈现着一种蝉蜕过后的现象。像我这样的年青人曾经挣破蝉蛹，而后振翅扑棱，悠悠晃晃地飞过这潦草的山水。除了淡淡回望之外，再无其他思恋。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心底的乡愁已经被搅拌、稀释得跟白开水一样，寡淡无味。
回家后我昏昏沉沉地睡了一觉，醒来后在黑暗中睁开眼，愣了片刻，起身开灯。周身被乡音和灯光包裹的那一刻，我发现自己好像误闯入小人国的巨人，家里的陈设都是那么低平而窄小，和陌生感一起裹挟而来的还有浓重的违和感。
这些是在白昼一样漫长的人生里，一封一封洒落的情感标本，连接了我的过去和现在，解释了我为什么现在在此地、我曾经经手过一些什么事情。
我把那些厚薄不一的信纸从各色信封里抽出，余下的信封放在地上攒成一堆，纸质封套因为我太过小心翼翼的动作而显得脆弱，像是一片又一片掉落的呼吸。
展开、铺平每一封信件，就好像有一个熟人跃过信纸跳到眼前，对着你吵吵嚷嚷。
或者是旧友缓缓走近，俯身在你耳边讲着些过去的事情。
再或者是昔日同窗坐在对面，一边揉着发酸的手，一边跟你说话。
这就是所谓的「见字如面」。
跟我一起读一些信吧。
我人生中真正意义上第一次收到来信，是在初二。时值最中二的年纪，对写信还很稀奇。
最早的一封来信来自当时非常在意的一位朋友，尽管两人经常在信里互相贫嘴。
信纸很薄，被徐徐展开时，目光所落之处，正中央有句话特别抓眼球：
「你个死LO……」
后面是什么来着？
噢，Loli。没想到还有人这样称呼过自己，真是让人感到震惊。
其实最让人震惊的，还在于这样的寄信过程可以持续整整四年。
到了高中的时候，学校里担任义工的小学弟或小学妹会趁着课下时间蹬蹬蹬跑过来送信。有很长的一段时间，几乎都是同一个学弟过来送信。都是未名信，但是我一看字迹就知道是谁。
「学姐，我想问你个事……」
「什么？」
「你知道高二理科17班怎么走吗？」
学弟又忍不住回头问道：
「那些、是情书吗？」
估计是送久了，难免心生疑惑。
我于是点点头说了声「是。」
回到教室后，旁边的女同学用力地晃着我的手说：「刚刚那个学弟好帅啊！他问了你什么？」
「他问我还有几分钟上课。」
「真的假的？」
「真的。」
「切——没意思。」
撒谎归撒谎，敷衍归敷衍，信是真的，信里的感情也是真的。
我至今模糊地记得，七堇年曾经在某本书中写过，写她长期收到一位好友的明信片，数量之多，多到可以贴满整面墙。但是在一次搬迁中她遗失了这所有信件。
我的确是个很迟钝的人。明信片被装在素净白色信封里，背面的字影欲盖弥彰。当我收到的明信片同样多到可以贴满整面墙时，我终于发现了来信者超乎友谊的感情。
对于这份当时看来异样的感情，我只是一味接收，并不作应答。
高考完后我收拾东西离校。车已经开了半路，我的眼前突然闪现出那一沓被遗漏的明信片。
那么重要的东西，竟然被我给忘了。
有那么一瞬间，我内心感到非常挣扎，慌里慌张地四下探望，疯了一样想要下车找回那些明信片。
但最终还是告诉自己，算了。
只有在翻看信件的时候，我才发现中学时代的自己，确实是被许多人关爱着。
现在想起来，整个中学时代，陪伴在自己身边的，确实都是一些非常可爱的女孩子。当时的一个朋友写信说：
「你听说讲，我本来在信封里塞了很多枝棒棒糖，想寄给你。结果邮政局的工作人员告诉我，信件已经严重超重了！我只好把它们全部拿出来，呜呜呜！」
还有一封信，看名字，应该是某一任同桌的，开篇劈头盖脸就是一句——
「你是一头猪！」
啊，说得真好。
我再继续往后看：「……经常睡觉，成绩还考那么好！哎，羡慕啊！但我永远相信，每一个成绩好的孩子都真的很努力。」
另一个朋友的来信，中英混合，看起来真的是非常interesting。
「哈哈，生日快乐！你的破壳之日不知道要送什么耶！嗯，let me see！冬天你怕冷，送你手套和围巾，希望能带给你warmth，希望你能喜欢。」
在一位朋友的信中，她引用了当时风靡一时的《起风了》的句子：「纵有疾风起，人生不言弃。」她曾跟我说，自己收到过一位学长的来信。那封信的收件人很特殊，正是学长曾经读过的班级、坐过的位置：「高三4班19号」。
而她正是那一届的高三4班19号。
在人们被信息网络绑架的今天，无数人在信息漩涡中心摇摆，那种「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的情怀，已经随着少年心气一同离失。
木心说过，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从前的日色真的很慢，慢到愿意伏案落笔，一笔一划地写完一封长信。
最近一次收到的重要来信，是去年前任写的情书，信还很新，不过感情已经过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