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石头
李石头是我们村里的名人，可说实在的到现在我还不知道他到底为什么出“名”。关于他的事我知道的不多，知道的也大都是他的大孙子告诉我的，还有就是听村里的媳妇们、老少爷们说的，所以这里只能说个大概。大伙来评评他到底凭什么有“名”，知道的跟我说说。
李石头生于一九三七年，那时日本鬼子刚刚闹了个卢沟桥事变。李石头的父母不懂得同仇敌忾积极抗日，更没有和小日本周旋到底的决心和勇气。所以给这个新出生的娃娃起的名字既不是“保家”也不是“为国”，更不是“抗日”而是小家子气的取名“石头”，乡里人实在，只希望儿子像石头那样结结实实的成长，不出什么意外。
这李石头倒也真如其名长得结结实实犹如石头，举个例子说五岁多便可跟妈妈上山采摘槐树叶、打柴等，而且有时还是一个人干的活。连驻扎在村里的三个小日本也爱逗小石头玩，经常给小石头白馍馍吃，有时小石头给“皇军叔叔”捡柴、烧火，“皇军叔叔”还会变戏法似的给他一块糖吃。后来李石头讲，小日本从来不打骂小孩和妇女，但他们对村里的男人却完全是另一态度，经常动不动就挨鞭子，用大皮靴踢男人们，他们主要是害怕这些人参加游击队或八路军。“我经常去小日本的碉堡里玩，我有时跟他们去拉水。他们从不打骂小孩。”李石头老时经常跟村里的孩子们讲。弄的孩子们眼睛睁得大大的表示怀疑，他们想，石头爷爷怎么表现出一副对那时候很向往的表情呢？不会是汉奸吧！
其实李石头是很狠日本鬼子的，他曾说亲眼看到日本的轰炸机在河的南面也就是三门峡和洛阳的交界处昼夜不停的轰炸。“夜里跟白天一样亮”李石头这样形容道。相比之下，李石头村里驻扎的三个小日本就文明多了，他们虽也出来征粮食，但一般情况下从不找村里人麻烦。所以小日本给村里人的整体印象并不是十恶不赦。“我只是狠坏的日本人。”李石头用很公正的语气说。
四五年日本投降，三个日本人走了，留下了一个碉堡，算的是“人去楼空”。村里人到底还是“爱国”的，他们很快就把碉堡推成平地种上庄稼。
五五年实行义务兵役制，李石头年龄欠小没去成。到了五六年，乡里招兵的时候十九岁的他迫不及待地报了名，他听说上一年去了海南的同村的李德财在那儿服的是海军，整日里坐在大军舰上威风凛凛，就幻想着自己也能如此。不料后来李石头听说自己服的将是空军役，李石头欣喜若狂了，妈的这不是要开飞机上天吗，可比坐在军舰上威风多了。不料服了几年兵役回来后的李石头说，他在那儿空军某部站了两年的岗。他也不想想，空军也吃饭屙屎，哪能全部开飞机呢？不过李石头虽然没开飞机，枪倒是开过几次的。为了证明他没说谎，他还拿出一张他趴在草窝里拿枪瞄准的照片呢。看来小李真的开过枪，村里的长辈都跟鉴定过一个文物似的点点头说。并且那年村子里的还长了见识，看到了照片，这东西可不是你想见就能见到的。
六零年闹饥荒村里一个个饿的跟荆条棍似的，饿死人一个接一个。可就是在这种环境下李石头不仅没有被饿死还娶了个媳妇，媳妇叫刘怀英，第二年就给他生了个白瘦小子——很遗憾这里不能用“白胖小子”，那不符合实际情况。因是阳春三月出生的，起名叫春生。李石头有能耐，媳妇身子骨也硬朗，所以到了*前夕的六六年二人接二连三的添了四个娃娃，两男两女。二儿子叫二春，两个女儿一个石榴一个桃，乡下人起名子要多省事就有多省事，不想现在起个名字要把《汉语大词典》学习一遍。不过二儿子四岁不到就给了李石头的妹夫家养了，他妹妹不添孩子，只好向他要。这期间因家里人口添的太多，原来那一件茅草屋就显得拥挤，李石头一声不吭地圈了三孔窑洞。这下李石头家里宽敞多了。
没多久就来了，不过这小地方的人觉悟太低，斗争成果出奇的又少又小。斗了十年，只拿着村里的一个原先地主的儿子斗来斗去。我曾幻想一群红卫兵跑到李石头家里要抄家斗他，然后他“嚯”的站起，雄纠纠气昂昂一身正气的道：“呔，你们这群小鬼，当年我参加空军开着飞机从黑龙江飞到台湾时你们这些兔崽子还在你老娘肚里没出来呢，现在威风个啥？”然后那些个红卫兵吓得一愣一愣的灰溜溜地走了。可惜我曾这样问李石头时，他遗憾地说，当年村里根本就没有什么红卫兵，只是村支书带领大家斗谁就是谁，大家伙根本就是对批斗这事不关心。所以斗了十年就斗了一个地主的儿子。批斗的时候也只是开批判会、拿鞭子抽屁股、坐板凳，“一点都不彻底，”李石头如是说。况且李石头六八年就被分到一家国有炼油厂工作，在那儿一干就是七年，所以对他影响不大。总之*没在这个小村子掀起什么大浪，期间小学照样开课，李石头的几个儿女该上学都还上着学。主要问题还是粮食不够吃，但总算熬过来了。
七五年李石头回来了，还带回了一大叠劳动奖状，李石头把他们贴在墙上以示荣耀。刚回来不久李石头被乡劳改场招去看犯人，人家说他老李当过空军干这行有经验。李石头乐滋滋地去了，老老实实的干着。不想半年后有两个犯人越狱逃跑了。这下该李石头倒霉，被以“玩忽职守”罪判了三年刑。李石头在监狱里头积极改造，又经常在劳改场拿奖状。劳改场的领导看李石头表现好，便减了他半年刑，李石头就在七八年出来了。
这时也改革了，实行个人承包制，李石头不但分到了土地，还自己开了三亩荒地，勤勤恳恳地种起庄稼来。李石头脑子不笨，善学习又不偷懒，很快就成了村子里种田的好手，犁、耙、耧使得得心应手，别人一亩地需要犁上一天才完事，李石头半天就搞定，而且土地还给犁的松松软软土坷垃全被敲的碎碎的。在打麦场里打麦、扬麦、打麦垛全都不含糊。尤其是扬麦，有的在有风的时候，还不能利索的把小麦粒从麦芒里扬出来，李石头就是在没风的时候也能把小麦给弄出来。这种功夫可不是你想学就学的会的。这样李石头家里人虽多——上有一个疯癫癫的老母亲，下有两个个孩子，大儿子中学毕业两年去了外地工作省下一个人的口粮。所以日子过的还算没丢社会主义的脸。令李石头高兴的是：儿子工作的地方是国有煤矿，好歹也算是国家的人，吃的叫“皇粮”。
八三年在外地工作了三年的儿子回来了，是李石头逼着他儿子回来的。眼看儿子都二十三岁了，可就是还没说媳妇，李石头就把儿子招回来商量他的婚事。人家女方一看这大儿子春生也算的是仪表堂堂，收过几年教育，没什么说的。可女方父母后来不知从哪儿听说李石头蹲过两年多的监狱就再也不让春生跟人家闺女交往了。一晃两年多，还是没着落，春生不满了，他不是为说不上媳妇不满，而是觉得与其这样劳而无获还不如多工作两年挣点钱是正经。李石头不灰心，他灰心也没用。终于在八五年的冬天有一个叫刘桂花的女孩同意跟他交往，女方的家长似乎似乎挺开明也没什么意见。李石头要儿子明年春天就把事办了，儿子说你得让我们先恋爱一段时间。气的李石头大骂：“还恋爱个屁，趁女方同意赶快把她娶过来，等她一变卦你又说不住媳妇我看你咋办！”
春生只好同意结婚。但李石头家就那一个破茅草屋和三孔窑洞。下雨天还漏水。于是李石头带领儿子轰轰烈烈地不仅把茅草屋换成了瓦房，还把三孔窑洞全用石头圈了一遍。土窑变成了石头窑可气派多了。这样的资产在村子里可算是数一数二的了，其实说不上“数一”，因为村里李天材家是万元户，那才是“数一”的，不过李石头家里能算是“数二”，这已让李石头兴奋不已了。
八六年底的春节里春生跟女方在李石头的威逼利诱下结了婚。二人没在家住多久，春生就又带着媳妇去原来的地方工作去了。
八八年，年过半百的李石头突然得了高血压，儿子儿媳妇回来且带着一个真正的“白胖小子”，大家急得团团转，赶忙请医生。后来他住进了以前工作的炼油厂的厂医院，医院里对他很照顾，李石头忍不住感叹：“还是国家没忘了咱啊！”不过虽说如此，李石头每年都要吃药，有时候还要打吊针，还是一笔不小的负担。
出院后不久，大女儿二女儿接着都嫁出去了。李石头这下算是安心了，儿子娶上了媳妇，孙子也有了，女儿们都嫁出去了，而且都是不错的人家。按说李石头是该享享清福的了。可是李石头又忙活起来了。
九零年李石头寻思着该建一个新房了，而且要是砖建的平房。因为家里的石头窑也开始漏水了，下雨天他和老婆住的那个窑洞就剩下床铺的地方还是干的。做厨房的那个窑洞倒是没什么，圈牛的那个也漏的厉害，不过圈牛的窑洞还有个里间，外面漏水，牛可以往里头拴拴。儿媳妇住的那个瓦房倒也不漏水，但怎么看都像要塌的样子。李石头于是跟村长说要村长给他批宅基地，村长说老李你干嘛非要批个新宅基地呢，老房子一拆就可以在原地上建一个新房子嘛！李石头一想也是，便央人先运了一大东风的红砖放在村子供销社的房子后面。后来儿子放假回来家时提醒他，咱家院子就那么大的一点地方，能建的下两室一厅吗？李石头一愣但随即想出了个法子，咱邻居你衡义叔不是新盖了房子，他这旧房子肯定不要了，咱把他这地买过来不就够地方盖房子了吗？
衡义比春生只大两岁，但他辈分比春生大所以得叫衡义小叔。他跟衡义说了事，衡义想与其让老房子占着地方还不如卖给他得了。两家商量了占地费等，预备着明年开春给钱就开始盖房。
不料这年秋天发生的一件事把一切都给搞砸了。原因是衡义媳妇还在老房子里养的大母猪经常带着他那一群小猪崽从这块庄稼地跑到那块庄稼地。李石头家的地“受灾”最严重。眼看着地里的玉蜀黍苗正长的茂盛，李石头的老婆刘怀英一气之下用农药拌着玉米撒在地里，衡义家的猪一下子被撂翻了三头。衡义媳妇不愿意，说刘怀英是故意药死她家的猪的。那个老房子的问题就顺理成章地“流产”了。对衡义家来说，光“流产”还不行，这几头猪可也值几百上千块呢。
刘怀英不承认是故意药死衡义家的猪，她说：“我往我地里撒药，你家的猪去我家地里吃庄稼咋能怪我呢。”衡义媳妇也不示弱：“你敢说不是故意的，我亲眼见你撒药给我家的老母猪吃。”这样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整日里吵个不休。两个女的吵架阵势的强弱一望而知，衡义媳妇也是刚过门三年多的媳妇正直年轻有力；李石头的媳妇刘怀英可是五十多的老婆子，战争形势明显往一边倒。李石头的儿子春生不好出面，虽说他跟衡义媳妇年龄不差什么，但再怎么说人家也是你婶婶，哪有侄子跟婶婶吵架的理。两家关系一下子下降到零度。
眼看一年又过去了，这房子就是盖不成。春生媳妇明白事，说不如重批一块宅基地算了，李石头看看也没什么好招就点点头答应了。不料往村支书那里跑了几趟，村支书总是说，桂花啊，现在批个宅基地可不容易啊！怎么个不容易法，村支书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弄的春生媳妇跑了大半年，李石头才意领神会的对儿媳妇说，哎哟，原来这村支书是衡义媳妇她亲哥哥呀！于是一家人恍然大悟，齐声道原来如此。之后好像是为了证实李石头的看法似的，村支书就是把事一天天往后拖，有时甚至故意闭门不见李石头家的人。李石头看到村里演电影时看电影的人都唆使小孩子们去搬他的砖急得大骂：“兔崽子，你爷爷的砖是拿来盖房的，不是用来跟你屁股亲热的。”
春节的时候，李石头让回来过年的儿子和儿媳妇提着两瓶白酒和两条烟去支书家里“坐坐”。没想到晚上两个人又提着东西回来了，说支书死活都不肯收东西。李石头气的嘟囔：“我李石头也有今天哪。”
如此一拖就是两年，村里又有几个崭新的平房立起来了。李石头看着眼红，整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跟个黄花闺女似的，偏这时候高血压来的更猛，也难怪他总是不吃药，说要省钱盖房子，急得儿子春生埋怨他：“你这能省下几个钱？你不吃药你想干啥嘞！”李石头也不吭声，他知道儿子是为他好，可他依然不按时服药。儿子经常在外面工作；儿媳妇又忙里忙外无暇过问他吃药。李石头的“阴谋”就得逞了。
九四年春天里的一天，李石头去村子的水池里担水，看见村支书也站在那儿往平车上的大水桶里灌水。李石头二话没说从水池里提起两桶水走到平车旁要帮支书灌水，没想到村支书似怕李石头下来农药似的跳起来笑眯眯道“老李呀，你看你这一大把年纪还给我灌水，要人看见会说我的。”李石头道：“没事，他说什么？不就给你灌两桶水吗？”村支书拦着李石头没有让他灌的意思，道：“老李，真不用，你赶快把水担回去吧，家里人还等着用呢。哪能耽搁你时间呢？”“没事，家里不急，再说这也耽搁不了多大一会儿。”两个人推来推去，满满的一桶水也洒掉半桶里。最后村支书似急了红着脸道：“老李，我真不能要你这水，你看你这——你叫我咋弄？”老李一愣明白过来了，黑着脸气乎乎地走了。支书看着李石头临走时黑着的脸，一时竟不知所措。
李石头回到家后什么也不说，只是闷坐在黑乎乎都窑洞里。一个月后，高血压又把他打翻在床上，吊针晃荡晃荡挂在床头上。
这年收麦的时候，打麦场上看不见李石头的英姿了。平时再大的病他也照样能在麦场干他三天三夜不休息也不觉累得慌，这次都说李石头高血压重了。“要不就李石头的身子骨啥病能把他整垮？”夜里去麦场晒晾的人们分析道。
不料这年七月发生的一件事差点把李石头吓死，别说李石头就是家里所有人也差点没被吓死。一天夜里雷声响的要把大地劈碎似的，春生不在家，春生媳妇跟两个儿子睡在一块还是吓得大气不敢出。最后她实在没法，便把婆婆叫过来睡在一个屋子里。不料夜里先是“嚯啦”，接着天上的雨竟全下在屋子里。几个人起来一看，妈呀，东侧的石头墙竟塌了，幸好往外面倒去，要是朝里面倒，还不把她们几个人给……媳妇想想都害怕，差点哭了出来。还是婆婆镇定说：“先去老头子那窑洞里睡一夜吧！”这时李石头也被吵醒来，出来一看也倒吸了一口凉气。
第二天，全家人把另一个窑洞里的牛牵出来，又把里面的牛粪清理干净。就把瓦房里的床铺、立柜等杂七杂八点东西一股脑儿搬到这个“牛圈”。牛白天拴在外面；夜里就拴在里间，人睡在外间。幸亏李石头当年有先见，圈个窑洞还弄了个里外间。那头老牛在白天下雨的时候，也有理由被拴在里间而不是拴在外面。没几天这头牛就惹来大祸：一天全家人在吃饭，听到媳妇睡的窑洞里“嘭”的一声。大儿子说是铡草刀倒地上了吧！就让弟弟跑去看，没想到弟弟跑过去回来后慌张地说：“不好了，那牛出来把电视机给拉掉地上了。”媳妇跑过去一看，十二英寸的黑白躺在两地上，那头牛用两只大绿眼睛愣愣地看着她鼻子还呼哧呼哧的出着气。李石头也气的只用鼻子出着气。
冬去春来，村里举行领导换届选举，原来的支书被淘汰了。也怪，新任支书上台没多久就到李石头家里“坐坐”。这天李石头跟村支书掏心掏肺的说了一下午，最后李石头谈到房子的问题老泪滴溜溜不住的往下流：
“我这年纪还流泪让你笑话了，可你不知道我这宅基地从九零年就请领导批，现在都九五年了。我今年五十八岁了，我还有几年可等的……”
村支书忙接口道：“石头叔，你不用急，今年我就能给你批上——你老才五十八，还有好几年的活头呢。”
“我什么也不求了，只是我这大孙子你也看到了，他也快九岁了，小的也有五岁。我现在连一块宅基地也没有，你忍心让他们弟兄俩将来也在窑洞里娶媳妇？这瓦房你也看到了，那天下雨被冲塌媳妇跟他婆婆可都睡在里面呐，要是石头墙往里倒，他们不就……”说到这里李石头泪水又哗啦啦把话给打断了。
村支书握着李石头的手说：“石头叔，你放心，我这一回去就让他们给你批，你是我本家，只要你这老革命支持我们工作，我们就……”
“支持，哪能不支持呢？我们从来都是很支持村里工作的。”
“好好！你的情况我也知道了。我回去一定会解决的。”
果然是新官上任三把火。没多久李石头家的宅基地问题就解决了，地点是村东头李海军家西边的麦地。李石头逢人就说新上任的领导能干事，尤其是支书雷厉风行，办事效率高。
李海军是李德材的三儿子。李德材当年当了几年海军回来后不久娶媳妇。一连生了三个儿子。一个海洋，一个海波，一个海军，以纪念自己参加海军的光荣历史。本来李德材还准备有“海燕”跟“海鸥”为女儿用做名字的，但德材媳妇死活不肯再要孩子了，德材只好作罢。后来他又打孙女的主意，算是把这两个名字尽随其用。李石头这下宅基地批到那儿终于可以空军跟海军好好唠唠了。
九六年春天，李石头家的新房子开始盖了。实际上过春节的时候，儿子春生就辞了工作回来开始往宅基地拉石头，以做地基用。春节刚过，李石头跟没病人似的和儿子以及请来帮忙的本家“叮叮当当”的开始铺地基。儿子怕他有病吃不消，李石头说：“不怕，我这病早让新房子给治好了。”媳妇和婆婆做饭往工地上送，一派喜人的景象。李石头的两个孙子在那商量着房子盖好后，谁住这间，谁住那间。小孙子指着最大的那间大声说：“爷爷住最大的，”又指着另外一间小的说：“我住最小的。”李石头笑嘻嘻道：“好好好，我住最大的，我住最大的。”春生纠正儿子道：“笨，那个是客厅，爷爷怎么住呢？”小孙子听成了“课厅”，更加高兴道：“原来爸爸还给我们盖教室啊！”春生一愣随即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接下来是买砖买沙，以前那点砖是根本不够用的；请建筑队盖房子。李石头看着一天天升高的房子，整日里笑眯眯的也不说一句话。
转眼到了九七年的春天，房子已盖成正在粉刷。到了夏天让新房子再晾晾干，收秋的时候就可住进去了。
五月里的一天，粉刷也已完毕了。高大的门楼上贴着红红的瓷砖，当初春生说不要那么高的门楼，可李石头说高才气派。这下看来果真不凡，一下子成村里最好看最大气的门楼；厨房里的煤火上也贴着耀眼的白瓷砖；更豪华的是客厅里可贴着黄色的地板砖哪，这在村里可是第一家。唯一遗憾的是浴池没有安装上，春生说等安热水灶的时候再安浴池，不然现在安上也只能洗冷水澡，有什么意思。李石头埋怨儿子那为什么不趁早安热水灶。儿子说盖这个房子实在花太多钱，两万多哪！不仅春生在外面工作的积蓄全花没，还向两个妹夫借了好几千呢。李石头这才“噢”的明白。
这两天李石头吵着去新房子里照张相，儿子也同意了。于是春生从妹夫那里借来照相机，一家人穿着干干净净的衣服跟赶集似的往新房子里走去。全家人在客厅里照，李石头和老伴也照了一张，在门楼下也照了很多张，李石头不停地说“照吧照吧”，好像从没照过相似的。老头子还笑眯眯地站在门楼底下的“禧”字和“福”字中间照了一张。
七月底，一家人正在商量着往新房子里搬家具的时候。李石头不是时机的竟犯病了。而且好像还挺重，只两天工夫就躺在床上动弹不得。村里的医生说，看看吧，打打吊针，不过我怕不会有多大用。意思很明显，一家人只好含泪开始准备后事。这天夜里，躺在床上的李石头眼睛闭的紧紧的一句话也说不出。吊瓶里的药液一滴滴的滴下来，床头地上已摆了好几个空瓶子。屋里只有李石头的老伴和的孙子两个人。孙子太瞌睡了只好趴在李石头躺着的床上迷迷糊糊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大人把这小孩抱过来。把针头从李石头的胳膊上拔了下来，并给他换上了一个宽大的死人穿的衣服。
三天过后，李石头在一阵敲敲打打的锣鼓声中入了土。
又一个月过后，李石头以前工作的炼油厂找到新房子前，正碰到李石头的老伴，便问：“李石头在家吗？”
老伴说：“不在了。”
“不在了，什么时候？”对方显得有点吃惊。
“一月前。”
“你是……”
“我是他老伴。”
“噢——”对方若有所思，迟疑了一会骑着摩托车走了。
李石头就这样走了，走得有点突然。
三七年日本兵打进来全国一片混乱的时候，李石头出生了。可如今全国上下还沉浸在香港回归的欢乐了，李家上下都为要搬进新房子里而高兴的时候，李石头却不声不响地走了。
李石头没有在他辛辛苦苦忙活了七年的新房子里住上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