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库勒丨有本事你去卧轨啊!
逃离库勒丨有本事你去卧轨啊!
1
一九九九年五月二十八日,库勒村的黄昏。
我攥紧双拳,躺在铁轨的中央,头使劲往后抻,试图埋进枕木中间的石块里。脚底前方,火车声音隐隐传来,我感受到铁轨开始不安分地震颤。铁轨旁边的樟树上,冒出几个脑袋,他们和我一样正屏住呼吸,见证着这个奇迹。
“来了,来了。”
听到声音,我微抬起头。眼前的庞然大物已经出现在铁轨的拐角处。谢聪说得没错,火车头的确和艾斯奥特曼的面部有几分相似。我把眼睛眯住了,深吸一口气,缩紧肚皮,等待火车从我身上爬过。
火车发出喧嚣的汽笛声,我的耳膜都要刺穿了。还没来得及害怕,一阵阴影从我的脚底处爬升上来,瞬间,我已经藏身在火车的底盘下面。
我永远记得,火车过后,我胃里翻江倒海地难受,脑里总是充斥着轰鸣声,像有人正拿着棍子使劲搅着我的脑浆,敲敲打打。当时我的脸上糊满了青黄排泄物,站起来的时候,我裸露的小腿上还黏着块婴儿尿不湿。
树上的小孩都跳了下来,捏着鼻子不敢靠近,茫然地看着我。而我正对着他们傻笑。
这是我六岁的故事。
六岁的时候,库勒村的小孩子间流传着一个勇士的游戏,谁敢趴在铁轨间,让火车碾过并毫发无损,谁就是勇士,就是小孩间的头儿。这个类似于孙猴子获封美猴王称号的游戏,让所有小孩跃跃欲试。只要身材够纤瘦,在铁轨中央保持好姿势,火车驶过的时候,能够耐住底盘的轰鸣和喧嚣震响,一般不会出事。
然而也有意外。一年后,老蔡的儿子山间放马,在枕木上睡着了。他也许是侧着身子睡觉,司机远远发现了他,紧急启动制动装置,然而已经来不及。他的上肢被火车头撞飞足有二十米远,肚皮被车钩撕裂,内脏或搅进底盘,或泄在铁轨旁的石坡上。
寻找他的头颅花费了一个礼拜的时间。库勒村的周围是深山,山里的野狗循着血腥而来,将他脑袋叼走。村里猎民发现的时候,他脑袋的血肉已经被啃食殆尽。
这件事情发生后,勇士游戏也就无人提及了。
2
库勒村被重山环绕,与世隔绝,仅靠一条铁道和绵延的泥路与外界联系。老蔡失去他儿子后,把家迁到铁道附近,专门警示过往小孩别在铁路附近逗留。
老蔡是我们村里的有名的“运手”。他有一匹毛色纯白品种不明的马,每周末的拂晓时分,他就骑着马沿铁轨旁边的过道进镇,购买乡亲需要的日用品或秧籽化肥回村。我爸是这块地方唯一的医生,老蔡经常拿着凭证,帮我爸带些诊所紧缺的医药品回来,其中就包括张一翔外婆需要的麻药。
张一翔的外婆是个瞎子,她的眼睛是幼年在山上迷路时被木刺戳瞎的。深山的湿度常年偏高,她的眼睛虽瞎了,却会随着湿度升高而犯痛,只能靠注射麻药来镇痛。每回天气转阴前,张一翔就出现在诊所门口,向我爸购买一根注射器和一小玻璃瓶的利多卡因麻醉剂。
张一翔是我们当中,衣着最时髦的小孩,他的嘴里永远吮着颜色百怪的水果糖。这些都是他远在北京的妈妈给他邮寄来的。张一翔从来没见过他的的妈妈,他大概还是个婴儿的时候就被送回山里,然后六七年过去了,他妈妈从来没回来过。
后来我从谢聪那里大概了解了一点内幕,张一翔的妈妈之所以不回来,是因为她在外面做了别人的小三。情夫是个地产开发商,不愿意有私生子,张一翔的妈妈便瞒着开发商把孩子生了下来。然而生下后,她也后悔起来,于是把婴儿送回库勒村,每月邮寄点东西回来,但从来没看望过他。
我不知道谢聪是从哪获得的这些消息,他神秘兮兮告诉我后,嘱咐我不准告诉其他人。我问为什么,他说他要用这个来敲诈张一翔。
张一翔是我们小孩子间的霸王。他没有躺过铁轨,没有经历火车从身上驶过的感觉,但他却一直是我们小孩间的老大。他善于用糖果玩具贿赂体格健壮的孩童,然后欺负不服他管教的小孩。谢聪是个孤儿,从来没受过束缚,自然不服张一翔。所以他成了张一翔经常欺负的目标。
谢聪住在间土砖房内,吃着村长每月送来的粮食,一袋土豆,一袋红薯,两吊腊肉,半袋米。张一翔的家是幢瓷砖房,住在离我们村落半里远幽静的山腰处。不上学的日子,张一翔大清早就去谢聪的土砖房内,踢开门后不由分说把他从床上拖到田里打架。谢聪时常让他,因为将他打赢的话,自己势必没好果子吃。
所以每次打不了几个回合,谢聪就跪趴在地上讨饶。
“服不服管啊?喂!”张一翔摁住谢聪的脸,盛气凌人地质问。
这是他的习惯,他每说一句话后面都会不耐烦地加个“喂”,企图让别人尽快回他的话。
“服了,服了。”谢聪被压在泥里,口齿不清地回答。
张一翔高兴得很,抓起一把泥团塞到谢聪的嘴里,这事就算过去了。
张一翔走路时摇头晃脑,嘴巴永远撅着,说话奶声奶气,带着一股子倔扭劲儿。背地里我们极喜欢模仿他说话,这其中,又以谢聪模仿得最像样。所以很多次被作弄后,趁张一翔不在家,谢聪会跑到瓷砖屋内,模仿张一翔的语气把他外婆骂得狗血淋头,这样张一翔回家的时候就免不了有一顿打了。
张一翔还有一项癖好,那就是作弄老蔡的白马。每至黄昏,那匹被拴在木桩上的白马无事可做,便驻足发情,他的下体逐渐僵硬,像一杆标枪那样硕长。这个时候的张一翔对作弄任何人都没*,他只对那杆标枪报着无限的好奇。他静静地坐在附近的稻杆堆上,静静地欣赏眼前的异物。一旦马的下体开始软化,他就兴味索然地拾起块泥巴或石块朝它砸去。白马被惊动,绕着木桩环跑,它的下体一前一后地摆动,张一翔就乐得大笑。
那匹白马就是这样阳痿的。
张一翔把马搞得阳痿后,谢聪挨了老蔡的一顿狠打。因为张一翔看到白马下面血流不止后,立即向老蔡恶人告状,说是谢聪干得坏事。
谢聪无辜挨了揍,从此记恨在心。得知张一翔的妈妈是小三后,他将消息掖着,打算好好把握这个机会,狠狠惩治张一翔。
一次,闲的发慌的张一翔又将谢聪从土房拖出去打架,谢聪没有让他,使尽全力收拾了他一顿。张一翔倒在泥地里,被揍得鼻青脸肿,他呼呼喘着气,扬言要找人来。谢聪没敢下手了,松开拳头,把他扶了起来。
张一翔气汹汹地说:“你扶我起来也没用,谢聪,你打了我,我等下就去找人来。”
谢聪笑着说:“你尽管找人,你找多少人来,我就告诉这些人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
“关于你妈妈的秘密。”
张一翔有些慌了,他第一次一声不吭地离开了。谢聪忧心忡忡地过了一天,但张一翔并没有找人来收拾他。
然而没过多久,张一翔又手痒了,跑来找谢聪打架。谢聪再一次将张一翔打趴,顺势抓起一团泥巴塞进他嘴里,并告诉他说:“不要以为你是开发商的儿子,我就不敢打你了。”
之后,张一翔再也没找谢聪麻烦了。
谢聪看到报复奏效后,喜不自胜,于是开始找张一翔的麻烦。看到他在吃水果糖,谢聪会顺手从他口袋里抓出一大把放进自己的口袋,并扔下一句:“记住,别人可不知道,你妈是小三。”
有时候手上有脏泥时,他也会毫无顾虑地蹭在张一翔的新衣服上,甚至把鼻涕抹在他身上。
他说:“你妈只会送衣服,人又不回来,太绝情了吧。”
终于,张一翔忍无可忍,他把谢聪叫到学校后面的一个小角落,警告他假如再用这件事来威胁自己,会找人拆了他的土砖房。
谢聪毫不留情地叫嚣:“你尽管拆,你拆了,我就睡你屋去。”
张一翔皱着眉,有些无可奈何:“你到底要怎么样?喂!”
“没怎么样,我只是突然觉得,折磨你还挺好玩的。”
张一翔骂他:“乡巴佬。”
“随便你怎么骂。”
张一翔不做声了,他忽然讪笑起来,脸上流露着不屑。谢聪看着他的神情,莫名恼火起来。
“你在笑什么?”
“你不觉得吗?你好可怜。”
“你他妈才可怜。”谢聪说。
“你一定等待报复我等了好久吧,好不容易逮着机会,就像狗皮膏药一样粘着我不放。你一辈子也就这回事了,你现在还能在这个学校读书,是因为老师同情你,才让你免费入学。我外婆说,这个学校马上就要倒闭了,马上我妈妈就要接我和外婆出去了,我就可以进大城市里上学,而你呢?只能守在库勒村里,守着你的土砖房活到老。你说,你可不可怜?”
谢聪的脸上露出一丝恐慌,这是他从来没想过的问题。他说:“我会出去的。”
“你出不了,因为你没有爸爸妈妈。”
“那你也出不了,因为你爸爸不认你这个儿子。”谢聪恶狠狠地说。
“我爸爸已经离婚了,他已经和我妈妈在一起了,他们马上就要接我出去了。”
“你胡说。”
“信不信由你。”
说完,张一翔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3
“陈北,听说学校要倒闭了。”谢聪问。
“学生实在太少了,而且大部分都交不起学费,倒闭是难免的。”
我们坐在院落的墙沿上。说完,我捡起旁边一块瓦砾向着前面的田地里扔了过去,立刻,惊飞了几只野鸟。
“不读书你会去哪?”谢聪问。
“不知道。”
“你有没有想过离开?”
“离开?”
“对呀,你不觉得,这个村子实在太压抑太无趣了吗?”
“我得听我爸爸的。”我说。
这句话梗住了谢聪。
“我……我不是故意的。”
“没事。”谢聪耷拉着脸皮,显得无精打采,他说:“陈北,无论如何,我一定要离开这个村子。”
“你为什么这么想离开?”
“你看看这个地方吧,除了山就是山,无边无尽的山,人待在这里面有什么意思,你知道吗?每天听到火车声音,我有多希望能爬上面去,然后离开这个地方。但是我知道,我会马上饿死在外面,我之所以能活到现在,全靠村长每个月接济给我的粮食。”
之后的许多时候,我都看到谢聪在铁路旁边闲逛,他时而躺在枕木上,时而一辆火车驶过,他发疯似的追着跑。许多次我都以为他一去不复返了,然后他又慢悠悠地往回走。有一次他失踪整整一天一夜,我想他终于走了,然而第二天,我看到他家的烟囱升起了炊烟。
于是许多人都知道谢聪想要离开库勒村,但一根无形的锁链禁锢了他,那就是粮食。每天早晨,许多小孩会结群去敲门,看他是不是还在家。一旦发现他还在,就催促:“今天还不走?”
暑假过后,我们村唯一的学校终于倒闭了,但老师还是布置了作业。那个暑假,陆陆续续有许多户迁了出去,小孩离开之前,对留下的伙伴问最多的就是:“你什么时候能搬出去?”
他们把这样一个残忍的问题留了下来,然后坐着推车,沿崎岖泥路赶赴外面的世界了。
谢聪开始更为频繁的离村出走,但没有一次真正离开。在没有离开的日子里,他经常坐在铁路沿线的田埂上,嚼着草茎,思忖离开的计划。张一翔每天都到各家串门,将一个好消息广而告之,他从未见过面的爸妈马上就要回村了,他的奶奶已经在收拾家当,一旦他父母回来,他们就能离开这个村了。他也经常走到田埂上,在谢聪身边晃荡来去,伺机寻些话头来刺激他。但谢聪毫无心思与他计较。
有天,张一翔对谢聪开了个无足轻重的玩笑。
“其实谢聪,我可以带你出去。”
谢聪头偏了偏,没有回应他。
“喂!”张一翔不耐烦地呼叫。
“去哪?”
“离开库勒村,去大城市。”
“你别开玩笑了。”
“假如我爸妈回来的话,我叫他们收你做干儿子,然后带你一起离开。”
“真的?”
谢聪转过脸来,眼睛里泛着光。
“前提是,你得跟我干一架,但还不能打赢我。”
于是他们在泥地里像牛犁田一样干得浑身黄泥,谢聪打得束手束脚,没有还手,他的脸被揍得乌青,牙齿也被打掉了一颗。然而第二天,张一翔就翻脸不认人,死不承认之前许下的承诺。
剩下的日子里,谢聪每天不再回到田埂上,彻底像块狗皮膏药一样缠着张一翔,哀求他带自己离开库勒村。大人怎么会随随便便收留一个小孩做干儿子呢,这是当时的我都明白的事理。但谢聪似乎死马当活马医了,他将自己所有的希望都压在张一翔这个毛屁小孩身上。
张一翔说:“你替我扇风。”
于是谢聪拿了一把蒲扇,使劲替他扇风。
张一翔说:“我累了,你背我回去吧。”
谢聪不敢歇着,蹲下身子背他回屋。
张一翔享受着谢聪的服务后,又一遍遍反悔。随着父母回村的日子越来越近,张一翔开始严肃地审慎他的行为,并郑重告诉谢聪说:“你要明白,我不可能带你出去的。”
谢聪回应:“你不能赖皮。”
张一翔父母回来的前一天,谢聪关在屋里大半天没有出来,炊烟不升,我们都觉得很反常。有小孩透过窗缝看到里面情形后,连忙跑去找张一翔,大呼不得了了,张一翔一头雾水,问怎么了?
“我看到谢聪他,他在收拾行李。”
说完,谢聪已经背着一大包行李走了过来,把它顿在地上,擦擦汗问:“哥,我们明天什么时候走?”
张一翔气的大跳,骂道:“我从没见过你这么不要脸的人。”
谢聪毫不在乎,畅想道:“你爸认我作干儿子后,我是不是也得改姓?”
“你别做梦了,我不会带你走的。”
谢聪怒了,大喊:“你怎么能赖账呢?”
“谁知道你这么开不起玩笑。”
“我不管,我就缠上你家了。”谢聪说着背起行李,往另一条路上走。
“你去哪?喂!”张一翔急了。
“去你家守着。”
张一翔喊道:“你回来。”
谢聪迈着小步继续走,理也没理他。
“这样吧,你再做一件事,我保证带你离开。”张一翔说。
谢聪偏过头,放下行李问:“是什么?”
“还记得两年前玩的勇士游戏吗?”张一翔吞了吞口水,声音有些不自然,“假如你去铁路上躺着,能保证火车过去你依旧毫发无损的话,我就带你走。”
谢聪踯躅了一下,答应了,他说:“我们现在就去铁路。”
“不,要等明天。”
“明天?”
“明天下午,我再来验收成果。”看到谢聪一脸质疑的神情,张一翔难得宽慰地笑了笑,说:“放心吧,我爸妈下午再出发,不会提前走掉的。”
4
然而第二天,谢聪死了。老蔡清晨发现了他的尸体,他的碎肢散在铁道沿线,因为很晚才发现,他的脑袋被野狗叼进了深山,下落不明。
张一翔一家没和任何人打招呼,上午时分,悄然离开了库勒村。张一翔果然还是骗了谢聪。
村里人唏嘘不已,认为谢聪是自杀。我瞒着大人,来到他的出事地点。他的肢体已经被我爸爸拾捡拼凑,然后抬走了,村长正安排猎民进山搜寻谢聪的脑袋。铁轨两边留下几淌红色血泥,我抬头望了望,谢聪破旧的衣服还挂在树上。他昨天就是穿着这身衣裳告诉我说,他晚上要先找一辆火车试验一下,并笃定说着学校课堂教的最后一句谚语,不成功,便成仁。
脑袋一周之后才被找到,村长看了眼后,抹着眼泪直呼造孽啊。随即大人们找块白布将它蒙住了,不过我还是一睹了它的惨相。我已经完全认不出这就是谢聪,他粉白的头骨有几处碎裂,骨面上泥泞不堪,只挂着一星半点的肉皮。
这个惨相让我一连做了几天的噩梦。
之后铁道公安的工作人员来了,草草了解情况后就离开了。当时驾驶火车的副司机回忆说,他看到前方一个小孩似乎卧轨自杀,横躺在铁轨上。副司机按响汽笛警告,并启动紧急制动,小孩听到动静后,缓慢爬了起来,不过已经来不及了。
这个和谢聪告诉我的有些出入。我想起一件事情,张一翔离开前的那天夜里,他好像来我家买过药。因为图方便,我和我爸晚上就睡在窗边,如果半夜有人来买药,只需敲一下那面毛玻璃,报明症状,我爸会把药从窗口递出去,那边会通过窗口把钱递进来。
睡意朦胧间,那晚,我似乎听到过张一翔的声音,他买的是一支注射器和一瓶利多卡因麻醉药。
我忽然有个恐怖的想法。但仅仅也只是一念之间,因为那时候的我,还不懂谋杀的概念。
谢聪被葬在铁路旁边,他的土堆是很小一块,隆在草丛间像块木墩。他没有立碑,也没有鲜花,他的一生止于九岁。在生命尽头,他的足迹也没能逃离库勒村。
那段时间,我经常凝望着谢聪的葬地,不免开始担心自己的未来。一个月后,天气转冬,也许是破损的睾丸无法抵御恶冬的严寒,老蔡的白马疯掉了。它嘶吼着挣开缰绳,跑到了铁轨上,它没有停步,朝着一个方向嘚嘚达跑着,使劲跑,直到被火车撞飞。
我想我大概也要离开这个地方了。
新年过后,冬过转春。爸爸的老弟骑着摩托沿铁路过道进了库勒村,他带来许多礼品,然后把我接出了库勒村。我从来不知道我还有个亲叔叔,我只知道我妈在生我后就死掉了。
之后,我一直住在城市里的叔叔家。叔叔是个搞药材*的老光棍,他头盘秃顶,两颊皮肤严重下垂,虽然才三十多岁,但已经像个行动迟缓的老人了。住在他家的生活是快乐的,虽然一个月里他只在家里待几天,他经常全国各地奔波,但他回来的时候,总会少不了给我带礼物玩具。他喜欢爽朗地大笑。他不像我爸爸似的,总藏着笑容,以严肃面孔示人。
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叔叔每天早上要吃四个鸡蛋,他能够一口吞掉两个水煮蛋,他的嘴巴极大,像个无底洞。然而在我读高中的时候,他因脑癌去世了。
他把遗产全部留给了他哥哥,也就是我爸爸。爸爸关掉了库勒村的诊所,来到城市,住进了这个两居室楼房。两年后,我考上了北方的大学,主修历史。大学毕业后,我回到这个城市,进了一家房地产开发公司任职文员。
在那里,我重新遇到了张一翔。
我不敢相信,时隔十几年,他能一眼认出了我。因为缺乏锻炼,穿着企业职员装的我显得臃肿不堪,眼袋厚重的像两颗手雷,坐在电脑前敲文案的我,屁股总有一大半陷进座椅的海绵里。然而张一翔还是一眼认了出来。他是公司的工程经理,这样的他经常梳着油亮的背头,西装革履,额前总是弯下两绺发丝。
遇到他后,库勒村久远的回忆又重新被唤醒了。
我们进行了简单的寒暄。他的性格已经内敛沉稳地多了,远没有小时候那般飞扬跋扈。然而我问他还记不记得谢聪,他似乎是想了一阵后,才恍然大悟地喊道:“哦,那个傻子啊。”
相逢的初期,我的心里冒出许多鸡贼的想法。希望以童年的交情,张一翔能够在事业上提拔我一下,然而没多久,我们俩的关系就平淡如水。但忽然有一天,他说他想回库勒村看看,问我有没有空。
我答应了。
5
听我爸爸说,十几年来,库勒村已经彻底沦落成空村,即使政府出资修了条宽敞马路,里面也没有一户人家。老蔡和村长这样资历老的人,也早已投靠第一批搬出去的亲戚了。
我给张一翔当司机,开着他的路虎,奔波在山间坑洼的石头马路上。我们俩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因为他不抽烟,我忍着烟瘾使劲嚼口香糖。
但有个问题,其实我早就想问他了。
在他近乎炫耀似的提及他马上要承包的工地项目,他说现在是房产的世界,只要我好好干,一定会出人头地之后。我忽然问他,是否还记得他离开库勒村前的那个晚上,他到我家买过麻药。
我从后视镜里,看到他的神情僵了一会儿。他动动唇皮,问:“怎么了?”
“那几天之后可没有转阴。”我冷静说道,继续瞧着他的反应。
他笑了,说:“我外婆很早就过世,我也不清楚,她那晚到底为什么要叫我去买药。”
“未雨绸缪吧,老人家都这样。”我替他解释。
“也许是的。”
车子又开了一大段,我们俩之间有很长时间没有说话了。但我知道,他的心情一定和我一样不平静。他忽然问我:“陈北,你是什么时候离开库勒村的?”
“你走之后的第二年春天。”我不动声色地说,“你知道吗,你走之后,那头马就疯掉了。”
“什么马?”
“你不记得了吗?就那头蛋都被你打烂的马呀,老蔡家养的。”
“哦。”他又笑了。
“你之后还诬陷说,是谢聪干的。”
“那都多小的事了,谁还记的。”
“可你为什么会记得,离开前那天晚上你到我家买过麻药呢?”
这句话显然惹火了他,他的语气生硬起来,“陈北,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离开之后,谢聪就死了。老蔡那时候住在铁路旁边,他告诉我爸说,他那天晚上曾看到你和谢聪在一起。”
张一翔顿了一下,点了点头,说:“这很正常,他约我出来,就这样。”
“对呀,很正常,你身上可还带着麻药和注射剂。”我哼了口气,侧过头对他说:“老实告诉你吧,我爸很早就怀疑是你谋杀了谢聪,因为他在谢聪的身上发现一处针孔,而且针孔周围有利多卡因麻药的刺激气味。”
张一翔哑口无言了,他神情复杂地端坐在后面。
“只可惜我没找到那枚注射器,要放现在的话,指纹一对比,你就死路一条了。我爸总是说,得饶人处且饶人,所以这事就过去了,但我总忘不了,你说,该怎么办?”
他明白我的意思了。
“你想要钱?”
我没说话。
“这样吧,两套样板房如何?”
“再加上你这辆车。”
“成交。”
他答应了。我打开窗户,点了根烟。路上的大石块不断地磨蹭着底盘,眼前横亘的山脉隐隐显出一条铁路,铁路附近有块开阔的土地,那片地方就是库勒村。
“陈北,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张一翔忽然问,语气有些轻佻。
“什么?”
“你猜我杀谢聪的动机是什么?”
“嗯?”我想了想,“你烦他,害怕他拖累了你?”
“不是的。”
“难道是,你怕他跟别人透露,你妈是小三的事?”
“那件事情。”张一翔笑得夸张,“村里面的小孩大人后来基本全知道了,不算什么秘密。”
“那是因为什么?”我不明白了。
他仰起头,舔了舔唇皮,似乎下了很大勇气,才说道:“有个秘密,我从来没跟任何人说过,因为不敢。但我觉得,可以跟你说。”
我静等他的讲述。
“你有没有考虑这样一种情况,其实那天晚上,死的是张一翔?”
车子正横过铁道,我闻言下意识刹住了车。
“你是说?”我惊恐道。
"这个世界上,注定有些人的前行是为了到达,而有些人的前行是为了逃离。"他感慨道,闭上了眼,开始回忆:“尸体的脑袋不见了,其实是谢聪把它扔进山里,送给野狗吃了。当晚也是谢聪模仿张一翔的声音,去你家买的麻醉药,之后约他出来,将他麻醉,换了他的衣服,把他扔在铁轨上。谢聪亲眼看着火车驶来,张一翔挣扎着要起来,然后被撞得四分五裂。”
“你的意思是,你是谢聪。”我回过头来,喊道:“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他外婆是个瞎子,我当时最会模仿张一翔的声音,听声音她完全以为我就是他的亲外孙,而且他的妈妈爸爸从来没见过我。”
“乱了,乱了。”我仿佛失了心智。
“感谢张一翔吧,让我得以重生。我这次回来,就是要好好地祭拜他,他葬在哪里?”
我晃过神,看了眼车窗外,正前方旁边的一大片荒草中,隆起一座小土堆。
我指给谢聪,说:“在那!”
谢聪这才注意到我们的车正停在铁轨上,他警惕说道:“这里很危险,赶快开走。”
然而车子的引擎这会儿却离奇地停住了。我试着发动,却毫无反应。
“怎么了?”谢聪焦急地问。
“车……车坏了。”
刚说完,原本打开的车窗自动合上了,我拧了拧门,却发现怎么也打不开。
“见鬼了,见鬼了。”谢聪喊道。
我全无反应,视线被眼前那隆小土堆吸引住了,我感觉,是它要把我们留在这里。
然而此刻,耳畔响起一阵刺耳而又熟悉的火车汽笛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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