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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离库勒丨有本事你去卧轨啊!

2018-10-15 12:46:14 作者:坡下驴 阅读:载入中…

逃离库勒丨有本事你去卧轨啊!

  逃离库勒丨有本事你去卧轨啊!

  1

  一九九九年五月二十八日,库勒村的黄昏。

  我攥紧双拳,躺在铁轨中央,头使劲往后抻,试图埋进枕木中间的石块里。脚底前方,火车声音隐隐传来,我感受到铁轨开始不安地震颤。铁轨旁边的樟树上,冒出几个脑袋,他们和我一样正屏住呼吸见证着这个奇迹

  “来了,来了。”

  听到声音,我微抬起头。眼前的庞然大物已经出现在铁轨的拐角处。谢聪说得没错,火车头的确和艾斯奥特曼的面部有几分相似。我把眼睛眯住了,深吸一口气,缩紧肚皮等待火车从我身上爬过。

  火车发出喧嚣的汽笛声,我的耳膜都要刺穿了。还没来得及害怕,一阵阴影从我的脚底处爬升上来,瞬间,我已经藏身在火车的底盘下面。

  我永远记得,火车过后,我胃里翻江倒海难受,脑里总是充斥着轰鸣声,像有人正拿着棍子使劲搅着我的脑浆,敲敲打打。当时我的脸上糊满了青黄排泄物,站起来的时候,我裸露的小腿上还黏着块婴儿尿不湿。

  树上的小孩都跳了下来,捏着鼻子不敢靠近,茫然地看着我。而我正对着他们傻笑。

  这是我六岁的故事

  六岁的时候,库勒村的小孩子间流传着一个勇士游戏,谁敢趴在铁轨间,让火车碾过并毫发无损,谁就是勇士,就是小孩间的头儿。这个类似于孙猴子获封美猴王称号的游戏,让所有小孩跃跃欲试。只要身材够纤瘦,在铁轨中央保持好姿势,火车驶过的时候,能够耐住底盘的轰鸣和喧嚣震响,一般不会出事。

  然而也有意外。一年后,老蔡的儿子山间放马,在枕木上睡着了。他也许是侧着身子睡觉,司机远远发现了他,紧急启动制动装置,然而已经来不及。他的上肢被火车头撞飞足有二十米远,肚皮被车钩撕裂,内脏或搅进底盘,或泄在铁轨旁的石坡上。

  寻找他的头颅花费了一个礼拜时间。库勒村的周围是深山,山里的野狗循着血腥而来,将他脑袋叼走。村里猎民发现的时候,他脑袋的血肉已经被啃食殆尽。

  这件事情发生后,勇士游戏也就无人提及了。

  2

  库勒村被重山环绕,与世隔绝,仅靠一条铁道和绵延的泥路与外界联系。老蔡失去他儿子后,把家迁到铁道附近,专门警示过往小孩别在铁路附近逗留。

  老蔡是我们村里的有名的“运手”。他有一匹毛色纯白品种不明的马,每周末的拂晓时分,他就骑着马沿铁轨旁边的过道进镇,购买乡亲需要的日用品或秧籽化肥回村。我爸是这块地方唯一的医生,老蔡经常拿着凭证,帮我爸带些诊所紧缺的医药品回来,其中就包括张一翔外婆需要的麻药

  张一翔的外婆是个瞎子,她的眼睛是幼年在山上迷路时被木刺戳瞎的。深山的湿度常年偏高,她的眼睛虽瞎了,却会随着湿度升高而犯痛,只能靠注射麻药来镇痛。每回天气转阴前,张一翔就出现在诊所门口,向我爸购买一根注射器和一小玻璃瓶的利多卡因麻醉剂。

  张一翔是我们当中,衣着时髦的小孩,他的嘴里永远吮着颜色百怪的水果糖。这些都是他远在北京的妈妈给他邮寄来的。张一翔从来没见过他的的妈妈,他大概还是个婴儿的时候就被送回山里,然后六七年过去了,他妈妈从来没回来过。

  后来我从谢聪那里大概了解了一点内幕,张一翔的妈妈之所以不回来,是因为她在外面做了别人的小三。情夫是个地产开发商,不愿意有私生子,张一翔的妈妈便瞒着开发商把孩子生了下来。然而生下后,她也后悔起来,于是把婴儿送回库勒村,每月邮寄点东西回来,但从来没看望过他。

  我不知道谢聪是从哪获得的这些消息,他神秘兮兮告诉我后,嘱咐我不准告诉其他人。我问为什么,他说他要用这个来敲诈张一翔。

  张一翔是我们小孩子间的霸王。他没有躺过铁轨,没有经历火车从身上驶过的感觉,但他却一直是我们小孩间的老大。他善于用糖果玩具贿赂体格健壮孩童,然后欺负不服他管教的小孩。谢聪是个孤儿,从来没受过束缚自然不服张一翔。所以他成了张一翔经常欺负的目标

  谢聪住在间土砖房内,吃着村长每月送来的粮食,一袋土豆,一袋红薯,两吊腊肉,半袋米。张一翔的家是幢瓷砖房,住在离我们村落半里远幽静山腰处。不上学的日子,张一翔大清早就去谢聪的土砖房内,踢开门后不由分说把他从床上拖到田里打架。谢聪时常让他,因为将他打赢的话,自己势必没好果子吃。

  所以每次打不了几个回合,谢聪就跪趴在地上讨饶。

  “服不服管啊?喂!”张一翔摁住谢聪的脸,盛气凌人地质问。

  这是他的习惯,他每说一句话后面都会不耐烦地加个“喂”,企图让别人尽快回他的话。

  “服了,服了。”谢聪被压在泥里,口齿不清地回答

  张一翔高兴得很,抓起一把泥团塞到谢聪的嘴里,这事就算过去了。

  张一翔走路时摇头晃脑嘴巴永远撅着,说话奶声奶气,带着一股子倔扭劲儿。背地里我们极喜欢模仿他说话,这其中,又以谢聪模仿得最像样。所以很多次被作弄后,趁张一翔不在家,谢聪会跑到瓷砖屋内,模仿张一翔的语气把他外婆骂得狗血淋头,这样张一翔回家的时候就免不了有一顿打了。

  张一翔还有一项癖好,那就是作弄老蔡的白马。每至黄昏,那匹被拴在木桩上的白马无事可做,便驻足发情,他的下体逐渐僵硬,像一杆标枪那样硕长。这个时候的张一翔对作弄任何人都没*,他只对那杆标枪报着无限的好奇。他静静地坐在附近的稻杆堆上,静静地欣赏眼前的异物。一旦马的下体开始软化,他就兴味索然地拾起块泥巴或石块朝它砸去。白马被惊动,绕着木桩环跑,它的下体一前一后地摆动,张一翔就乐得大笑。

  那匹白马就是这样阳痿的。

  张一翔把马搞得阳痿后,谢聪挨了老蔡的一顿狠打。因为张一翔看到白马下面血流不止后,立即向老蔡恶人告状,说是谢聪干得坏事

  谢聪无辜挨了揍,从此记恨在心。得知张一翔的妈妈是小三后,他将消息掖着,打算好好把握这个机会,狠狠惩治张一翔。

  一次,闲的发慌的张一翔又将谢聪从土房拖出去打架,谢聪没有让他,使尽全力收拾了他一顿。张一翔倒在泥地里,被揍得鼻青脸肿,他呼呼喘着气,扬言要找人来。谢聪没敢下手了,松开拳头,把他扶了起来。

  张一翔气汹汹地说:“你扶我起来也没用,谢聪,你打了我,我等下就去找人来。”

  谢聪笑着说:“你尽管找人,你找多少人来,我就告诉这些人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

  “关于你妈妈的秘密。”

  张一翔有些慌了,他第一次一声不吭离开了。谢聪忧心忡忡地过了一天,但张一翔并没有找人来收拾他。

  然而没过多久,张一翔又手痒了,跑来找谢聪打架。谢聪再一次将张一翔打趴,顺势抓起一团泥巴塞进他嘴里,并告诉他说:“不要以为你是开发商的儿子,我就不敢打你了。”

  之后,张一翔再也没找谢聪麻烦了。

  谢聪看到报复奏效后,喜不自胜,于是开始找张一翔的麻烦。看到他在吃水果糖,谢聪会顺手从他口袋里抓出一大把放进自己的口袋,并扔下一句:“记住,别人可不知道,你妈是小三。”

  有时候手上有脏泥时,他也会毫无顾虑地蹭在张一翔的新衣服上,甚至把鼻涕抹在他身上。

  他说:“你妈只会送衣服,人又不回来,太绝情了吧。”

  终于,张一翔忍无可忍,他把谢聪叫到学校后面的一个小角落警告他假如再用这件事来威胁自己,会找人拆了他的土砖房。

  谢聪毫不留情地叫嚣:“你尽管拆,你拆了,我就睡你屋去。”

  张一翔皱着眉,有些无可奈何:“你到底要怎么样?喂!”

  “没怎么样,我只是突然觉得,折磨你还挺好玩的。”

  张一翔骂他:“乡巴佬。”

  “随便你怎么骂。”

  张一翔不做声了,他忽然讪笑起来,脸上流露着不屑。谢聪看着他的神情莫名恼火起来。

  “你在笑什么?”

  “你不觉得吗?你好可怜。”

  “你他妈才可怜。”谢聪说。

  “你一定等待报复我等了好久吧,好不容易逮着机会,就像狗皮膏药一样粘着我不放。你一辈子也就这回事了,你现在还能在这个学校读书,是因为老师同情你,才让你免费入学。我外婆说,这个学校马上就要倒闭了,马上我妈妈就要接我和外婆出去了,我就可以进大城市里上学,而你呢?只能守在库勒村里,守着你的土砖房活到老。你说,你可不可怜?”

  谢聪的脸上露出一丝恐慌,这是他从来没想过的问题。他说:“我会出去的。”

  “你出不了,因为你没有爸爸妈妈。”

  “那你也出不了,因为你爸爸不认你这个儿子。”谢聪恶狠狠地说。

  “我爸爸已经离婚了,他已经和我妈妈在一起了,他们马上就要接我出去了。”

  “你胡说。”

  “信不信由你。”

  说完,张一翔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3

  “陈北,听说学校要倒闭了。”谢聪问。

  “学生实在太少了,而且大部分都交不起学费,倒闭是难免的。”

  我们坐在院落的墙沿上。说完,我捡起旁边一块瓦砾向着前面的田地里扔了过去,立刻,惊飞了几只野鸟。

  “不读书你会去哪?”谢聪问。

  “不知道。”

  “你有没有想过离开?”

  “离开?”

  “对呀,你不觉得,这个村子实在太压抑太无趣了吗?”

  “我得听我爸爸的。”我说。

  这句话梗住了谢聪。

  “我……我不是故意的。”

  “没事。”谢聪耷拉着脸皮,显得无精打采,他说:“陈北,无论如何,我一定要离开这个村子。”

  “你为什么这么想离开?”

  “你看看这个地方吧,除了山就是山,无边无尽的山,人待在这里面有什么意思,你知道吗?每天听到火车声音,我有多希望能爬上面去,然后离开这个地方。但是我知道,我会马上饿死在外面,我之所以能活到现在,全靠村长每个月接济给我的粮食。”

  之后的许多时候,我都看到谢聪在铁路旁边闲逛,他时而躺在枕木上,时而一辆火车驶过,他发疯似的追着跑。许多次我都以为他一去不复返了,然后他又慢悠悠地往回走。有一次他失踪整整一天一夜,我想他终于走了,然而第二天,我看到他家的烟囱升起了炊烟

  于是许多人都知道谢聪想要离开库勒村,但一根无形的锁链禁锢了他,那就是粮食。每天早晨,许多小孩会结群去敲门,看他是不是还在家。一旦发现他还在,就催促:“今天还不走?”

  暑假过后,我们村唯一的学校终于倒闭了,但老师还是布置作业。那个暑假,陆陆续续有许多户迁了出去,小孩离开之前,对留下的伙伴问最多的就是:“你什么时候能搬出去?”

  他们把这样一个残忍的问题留了下来,然后坐着推车,沿崎岖泥路赶赴外面的世界了。

  谢聪开始更为频繁的离村出走,但没有一次真正离开。在没有离开的日子里,他经常坐在铁路沿线的田埂上,嚼着草茎,思忖离开的计划。张一翔每天都到各家串门,将一个好消息广而告之,他从未见过面的爸妈马上就要回村了,他的奶奶已经在收拾家当,一旦他父母回来,他们就能离开这个村了。他也经常走到田埂上,在谢聪身边晃荡来去,伺机寻些话头来刺激他。但谢聪毫无心思与他计较

  有天,张一翔对谢聪开了个无足轻重玩笑

  “其实谢聪,我可以带你出去。”

  谢聪头偏了偏,没有回应他。

  “喂!”张一翔不耐烦地呼叫。

  “去哪?”

  “离开库勒村,去大城市。”

  “你别开玩笑了。”

  “假如我爸妈回来的话,我叫他们收你做干儿子,然后带你一起离开。”

  “真的?”

  谢聪转过脸来,眼睛里泛着光。

  “前提是,你得跟我干一架,但还不能打赢我。”

  于是他们在泥地里像牛犁田一样干得浑身黄泥,谢聪打得束手束脚,没有还手,他的脸被揍得乌青,牙齿也被打掉了一颗。然而第二天,张一翔就翻脸不认人,死不承认之前许下的承诺

  剩下的日子里,谢聪每天不再回到田埂上,彻底像块狗皮膏药一样缠着张一翔,哀求他带自己离开库勒村。大人怎么会随随便便收留一个小孩做干儿子呢,这是当时的我都明白事理。但谢聪似乎死马当活马医了,他将自己所有的希望都压在张一翔这个毛屁小孩身上。

  张一翔说:“你替我扇风。”

  于是谢聪拿了一把蒲扇,使劲替他扇风。

  张一翔说:“我累了,你背我回去吧。”

  谢聪不敢歇着,蹲下身子背他回屋。

  张一翔享受着谢聪的服务后,又一遍遍反悔。随着父母回村的日子越来越近,张一翔开始严肃审慎他的行为,并郑重告诉谢聪说:“你要明白,我不可能带你出去的。”

  谢聪回应:“你不能赖皮。”

  张一翔父母回来的前一天,谢聪关在屋里大半天没有出来,炊烟不升,我们都觉得很反常。有小孩透过窗缝看到里面情形后,连忙跑去找张一翔,大呼不得了了,张一翔一头雾水,问怎么了?

  “我看到谢聪他,他在收拾行李。”

  说完,谢聪已经背着一大包行李走了过来,把它顿在地上,擦擦汗问:“哥,我们明天什么时候走?”

  张一翔气的大跳,骂道:“我从没见过你这么不要脸的人。”

  谢聪毫不在乎,畅想道:“你爸认我作干儿子后,我是不是也得改姓?”

  “你别做梦了,我不会带你走的。”

  谢聪怒了,大喊:“你怎么能赖账呢?”

  “谁知道你这么开不起玩笑。”

  “我不管,我就缠上你家了。”谢聪说着背起行李,往另一条路上走。

  “你去哪?喂!”张一翔急了。

  “去你家守着。”

  张一翔喊道:“你回来。”

  谢聪迈着小步继续走,理也没理他。

  “这样吧,你再做一件事,我保证带你离开。”张一翔说。

  谢聪偏过头,放下行李问:“是什么?”

  “还记得两年前玩的勇士游戏吗?”张一翔吞了吞口水,声音有些不自然,“假如你去铁路上躺着,能保证火车过去你依旧毫发无损的话,我就带你走。”

  谢聪踯躅了一下,答应了,他说:“我们现在就去铁路。”

  “不,要等明天。”

  “明天?”

  “明天下午,我再来验收成果。”看到谢聪一脸质疑的神情,张一翔难得宽慰地笑了笑,说:“放心吧,我爸妈下午再出发,不会提前走掉的。”

  4

  然而第二天,谢聪死了。老蔡清晨发现了他的尸体,他的碎肢散在铁道沿线,因为很晚才发现,他的脑袋被野狗叼进了深山,下落不明。

  张一翔一家没和任何人打招呼,上午时分,悄然离开了库勒村。张一翔果然还是骗了谢聪。

  村里人唏嘘不已,认为谢聪是自杀。我瞒着大人,来到他的出事地点。他的肢体已经被我爸爸拾捡拼凑,然后抬走了,村长正安排猎民进山搜寻谢聪的脑袋。铁轨两边留下几淌红色血泥,我抬头望了望,谢聪破旧的衣服还挂在树上。他昨天就是穿着这身衣裳告诉我说,他晚上要先找一辆火车试验一下,并笃定说着学校课堂教的最后一句谚语,不成功,便成仁。

  脑袋一周之后才被找到,村长看了眼后,抹着眼泪直呼造孽啊。随即大人们找块白布将它蒙住了,不过我还是一睹了它的惨相。我已经完全认不出这就是谢聪,他粉白的头骨有几处碎裂,骨面上泥泞不堪,只挂着一星半点的肉皮。

  这个惨相让我一连做了几天的噩梦。

  之后铁道公安的工作人员来了,草草了解情况后就离开了。当时驾驶火车的副司机回忆说,他看到前方一个小孩似乎卧轨自杀,横躺在铁轨上。副司机按响汽笛警告,并启动紧急制动,小孩听到动静后,缓慢爬了起来,不过已经来不及了。

  这个和谢聪告诉我的有些出入。我想起一件事情,张一翔离开前的那天夜里,他好像来我家买过药。因为图方便,我和我爸晚上就睡在窗边,如果半夜有人来买药,只需敲一下那面毛玻璃,报明症状,我爸会把药从窗口递出去,那边会通过窗口把钱递进来。

  睡意朦胧间,那晚,我似乎听到过张一翔的声音,他买的是一支注射器和一瓶利多卡因麻醉药。

  我忽然有个恐怖的想法。但仅仅也只是一念之间,因为那时候的我,还不懂谋杀的概念。

  谢聪被葬在铁路旁边,他的土堆是很小一块,隆在草丛间像块木墩。他没有立碑,也没有鲜花,他的一生止于九岁。在生命尽头,他的足迹也没能逃离库勒村。

  那段时间,我经常凝望着谢聪的葬地,不免开始担心自己的未来。一个月后,天气转冬,也许是破损的睾丸无法抵御恶冬的严寒,老蔡的白马疯掉了。它嘶吼着挣开缰绳,跑到了铁轨上,它没有停步,朝着一个方向嘚嘚达跑着,使劲跑,直到被火车撞飞。

  我想我大概也要离开这个地方了。

  新年过后,冬过转春。爸爸的老弟骑着摩托沿铁路过道进了库勒村,他带来许多礼品,然后把我接出了库勒村。我从来不知道我还有个亲叔叔,我只知道我妈在生我后就死掉了。

  之后,我一直住在城市里的叔叔家。叔叔是个搞药材*的老光棍,他头盘秃顶,两颊皮肤严重下垂,虽然才三十多岁,但已经像个行动迟缓的老人了。住在他家的生活是快乐的,虽然一个月里他只在家里待几天,他经常全国各地奔波,但他回来的时候,总会少不了给我带礼物玩具。他喜欢爽朗地大笑。他不像我爸爸似的,总藏着笑容,以严肃面孔示人。

  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叔叔每天早上要吃四个鸡蛋,他能够一口吞掉两个水煮蛋,他的嘴巴极大,像个无底洞。然而在我读高中的时候,他因脑癌去世了。

  他把遗产全部留给了他哥哥,也就是我爸爸。爸爸关掉了库勒村的诊所,来到城市,住进了这个两居室楼房。两年后,我考上了北方的大学,主修历史。大学毕业后,我回到这个城市,进了一家房地产开发公司任职文员。

  在那里,我重新遇到了张一翔。

  我不敢相信,时隔十几年,他能一眼认出了我。因为缺乏锻炼,穿着企业职员装的我显得臃肿不堪,眼袋厚重的像两颗手雷,坐在电脑前敲文案的我,屁股总有一大半陷进座椅的海绵里。然而张一翔还是一眼认了出来。他是公司的工程经理,这样的他经常梳着油亮的背头,西装革履,额前总是弯下两绺发丝。

  遇到他后,库勒村久远的回忆又重新被唤醒了。

  我们进行了简单的寒暄。他的性格已经内敛沉稳地多了,远没有小时候那般飞扬跋扈。然而我问他还记不记得谢聪,他似乎是想了一阵后,才恍然大悟地喊道:“哦,那个傻子啊。”

  相逢的初期,我的心里冒出许多鸡贼的想法。希望以童年的交情,张一翔能够在事业上提拔我一下,然而没多久,我们俩的关系就平淡如水。但忽然有一天,他说他想回库勒村看看,问我有没有空。

  我答应了。

  5

  听我爸爸说,十几年来,库勒村已经彻底沦落成空村,即使政府出资修了条宽敞马路,里面也没有一户人家。老蔡和村长这样资历老的人,也早已投靠第一批搬出去的亲戚了。

  我给张一翔当司机,开着他的路虎,奔波在山间坑洼的石头马路上。我们俩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因为他不抽烟,我忍着烟瘾使劲嚼口香糖。

  但有个问题,其实我早就想问他了。

  在他近乎炫耀似的提及他马上要承包的工地项目,他说现在是房产的世界,只要我好好干,一定会出人头地之后。我忽然问他,是否还记得他离开库勒村前的那个晚上,他到我家买过麻药。

  我从后视镜里,看到他的神情僵了一会儿。他动动唇皮,问:“怎么了?”

  “那几天之后可没有转阴。”我冷静说道,继续瞧着他的反应。

  他笑了,说:“我外婆很早就过世,我也不清楚,她那晚到底为什么要叫我去买药。”

  “未雨绸缪吧,老人家都这样。”我替他解释。

  “也许是的。”

  车子又开了一大段,我们俩之间有很长时间没有说话了。但我知道,他的心情一定和我一样不平静。他忽然问我:“陈北,你是什么时候离开库勒村的?”

  “你走之后的第二年春天。”我不动声色地说,“你知道吗,你走之后,那头马就疯掉了。”

  “什么马?”

  “你不记得了吗?就那头蛋都被你打烂的马呀,老蔡家养的。”

  “哦。”他又笑了。

  “你之后还诬陷说,是谢聪干的。”

  “那都多小的事了,谁还记的。”

  “可你为什么会记得,离开前那天晚上你到我家买过麻药呢?”

  这句话显然惹火了他,他的语气生硬起来,“陈北,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离开之后,谢聪就死了。老蔡那时候住在铁路旁边,他告诉我爸说,他那天晚上曾看到你和谢聪在一起。”

  张一翔顿了一下,点了点头,说:“这很正常,他约我出来,就这样。”

  “对呀,很正常,你身上可还带着麻药和注射剂。”我哼了口气,侧过头对他说:“老实告诉你吧,我爸很早就怀疑是你谋杀了谢聪,因为他在谢聪的身上发现一处针孔,而且针孔周围有利多卡因麻药的刺激气味。”

  张一翔哑口无言了,他神情复杂地端坐在后面。

  “只可惜我没找到那枚注射器,要放现在的话,指纹一对比,你就死路一条了。我爸总是说,得饶人处且饶人,所以这事就过去了,但我总忘不了,你说,该怎么办?”

  他明白我的意思了。

  “你想要钱?”

  我没说话。

  “这样吧,两套样板房如何?”

  “再加上你这辆车。”

  “成交。”

  他答应了。我打开窗户,点了根烟。路上的大石块不断地磨蹭着底盘,眼前横亘的山脉隐隐显出一条铁路,铁路附近有块开阔的土地,那片地方就是库勒村。

  “陈北,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张一翔忽然问,语气有些轻佻。

  “什么?”

  “你猜我杀谢聪的动机是什么?”

  “嗯?”我想了想,“你烦他,害怕他拖累了你?”

  “不是的。”

  “难道是,你怕他跟别人透露,你妈是小三的事?”

  “那件事情。”张一翔笑得夸张,“村里面的小孩大人后来基本全知道了,不算什么秘密。”

  “那是因为什么?”我不明白了。

  他仰起头,舔了舔唇皮,似乎下了很大勇气,才说道:“有个秘密,我从来没跟任何人说过,因为不敢。但我觉得,可以跟你说。”

  我静等他的讲述。

  “你有没有考虑这样一种情况,其实那天晚上,死的是张一翔?”

  车子正横过铁道,我闻言下意识刹住了车。

  “你是说?”我惊恐道。

  "这个世界上,注定有些人的前行是为了到达,而有些人的前行是为了逃离。"他感慨道,闭上了眼,开始回忆:“尸体的脑袋不见了,其实是谢聪把它扔进山里,送给野狗吃了。当晚也是谢聪模仿张一翔的声音,去你家买的麻醉药,之后约他出来,将他麻醉,换了他的衣服,把他扔在铁轨上。谢聪亲眼看着火车驶来,张一翔挣扎着要起来,然后被撞得四分五裂。”

  “你的意思是,你是谢聪。”我回过头来,喊道:“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他外婆是个瞎子,我当时最会模仿张一翔的声音,听声音她完全以为我就是他的亲外孙,而且他的妈妈爸爸从来没见过我。”

  “乱了,乱了。”我仿佛失了心智。

  “感谢张一翔吧,让我得以重生。我这次回来,就是要好好地祭拜他,他葬在哪里?”

  我晃过神,看了眼车窗外,正前方旁边的一大片荒草中,隆起一座小土堆。

  我指给谢聪,说:“在那!”

  谢聪这才注意到我们的车正停在铁轨上,他警惕说道:“这里很危险,赶快开走。”

  然而车子的引擎这会儿却离奇地停住了。我试着发动,却毫无反应。

  “怎么了?”谢聪焦急地问。

  “车……车坏了。”

  刚说完,原本打开的车窗自动合上了,我拧了拧门,却发现怎么也打不开。

  “见鬼了,见鬼了。”谢聪喊道。

  我全无反应,视线被眼前那隆小土堆吸引住了,我感觉,是它要把我们留在这里。

  然而此刻,耳畔响起一阵刺耳而又熟悉的火车汽笛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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