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源
苏婳一直在树林里打转，不，也许该说，她一直在梦中打转。她无数次试图逃离，却总会回到那棵合抱粗的大树旁，就这样纠缠到天亮。
苏婳二十一岁生日那晚，她又到了这片树林里。意外的是，她找到了离开树林的路，在一团迷失方向的雾霭中，就这样走了出来。冥冥中有人领着她，但苏婳的身边不仅没有人，连飞禽走兽都不曾出现。苏婳路过那座坟头时感到一阵寒意，心有余悸地回头多看了一眼，再转头时，眼前赫然落英缤纷。
苏婳走出来了。这是她第一次看到树林之外的景象，甚至让她忘了自己身处梦中。眼前的村庄大概时值春末，大片的桃花林，矮小的茅屋零星地散落着，茅屋与茅屋之间是踩实了的泥巴路，若是下了雨，大概会有些糟糕。村庄里的人穿着打扮都是粗布衣裳，和苏婳印象里的古装像得很，但又有些不一样。男女老少，各司其职。
两个正在追逐的孩子正往苏婳的方向跑来，苏婳有些慌，她该怎么跟村里的人介绍自己，该怎么解释自己为何与他们不一样。其中一个孩子撞上了苏婳，苏婳的手碰到孩子的一瞬间，原来，自己的慌张都是多余的。
苏婳不用再向村庄里的人解释半句了，眼前的村子里，已经没有半个活人。
眨眼之间，桃花化泥泞，迷雾笼了整个村，阴雨绵绵，苏婳已经感觉到脚下泥巴黏腻的质感。
苏婳醒来，汗已经湿了背后，这场梦让苏婳感觉一点没睡，但困意全无。她起床换衣洗漱，就当只是一场梦。
苏婳的老师已经八十多了，手已经抖得连笔都拿不稳了。苏婳从小就跟在他老人家身边学画画，转眼也就十多年了。她亲眼看着老师从执笔点睛到双目失神，也不过两年，时光就如吃人的猛兽。
苏婳也不知道老师到底叫什么，只知道姓陈，大家都叫他陈老。没人知道他家住何方来自哪里，印象里他从来都是一个人，没有妻儿也没有其他亲戚。
陈老是画人体的，骨骼肌肉都惟妙惟肖，据说文革时还因家中大幅大幅的人体画像被批斗游街过。苏婳算是陈老最失败的学生，她画什么都好，除了人。就如陈老不画风景，苏婳不画人像。
记忆中，苏婳是见过陈老笔下的唯一一幅风景画的，平凡无奇，毫无亮点。画的什么她倒是记不清了，只记得一片树林，跟梦中的有些像，全天下的树林子不都一个模样。
老师老了，过几日的画展也许会是他人生中的最后一场。也有人说，这场画展是陈老为了捧自己的学生而办的，他年事已高，拿不动画笔了，就把学生推荐出来继承衣钵。苏婳应该不会在其中，圈里的人都知道，陈老从不画景。
就算不会被展出，苏婳也还是在认真地完成作业。这节课的模特很漂亮，苏婳可以想象出，有她走过的街头会有多繁华。陈老的拐杖哒哒地在学生们的身后响起，他已经习惯了苏婳的格格不入，所有人都在描绘眼前的美女，只有她，笔下是都市街景。
“咳咳。”虚弱地咳嗽声在离苏婳很近的地方响起，听起来像是要把肺咳出来，她几乎可以闻到老师身上将死的腐朽气味。
“老师。”苏婳起身，恭敬地等着老师的评价。苏婳也不知道自己画了多久，她抬起头的时候，其他人都走了。
“这是哪？”陈老很少在意苏婳的作品，苏婳一直以为他是不屑于看自己的画，毕竟她的人体画的一塌糊涂。
“这是……”苏婳吓了一跳，这不是她要画的。画纸上不是苏婳想象中的街景，而是梦中的村庄，画面从路中央被分成了两半，一边是世外桃源，一边是迷雾荒村。
陈老盯着这画，沉默良久，开口道：“完成它。”
苏婳也摸不清老师的心思，虽然一头雾水，但还是有些欣喜。她欣喜地看着自己的画被送去了展厅，满心期待着画展开幕的那天。
这是苏婳第一次觉得，也许自己可以走得更远。
画展开幕的那天，苏婳找了很久，最后在角落里看见了自己的画。装裱朴素，没有介绍，只有名字被小小地标记在右下角。苏婳很生气，也很失落，但另一种情绪盖过了其他所有的。
是震惊。
与苏婳的村庄并肩而挂的，是陈老唯一的那幅风景画。是苏婳记忆里再平凡不过的那幅，画的林中一条路，路边有个坟包，通向旁边的村庄。两幅画就这样连接了起来。
“想知道这是哪吗？”苏婳没注意到哒哒的拐杖拄地的声音，陈老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她身后。
眼神代替苏婳说了想。
老师也不管苏婳交杂着恐惧、震惊、迷惑的眼神，自顾自地写了个地址交给她，便扬长而去。
剩下的，就看苏婳自己的决定了。
苏婳决定去。
她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出门拦了一辆出租车，将地址递给司机。司机迟疑了一下，多嘴问道：“姑娘，没过节过年的，你去这干嘛？”
苏婳心中烦乱，哪管司机说什么，随口答道：“找人。”之后就看向窗外不理人了。
“姑娘，我就送你到这了，山路不好走，你自己小心。”出租司机将苏婳带到一座小山头的山脚下，死活不愿意往上开了。苏婳无奈，只好下车自己走。
为了画展开幕，苏婳穿了一条新裙子，踩着双五厘米的高跟鞋。所幸山头不高，但她还是能感到脚后跟被鞋子磨破了。这里已经被开发过，泥泞的山路也被修成了水泥路，修了一级级的台阶，意外的是，大树还在。这次苏婳没有迷路，坟头早就被开发商夷平了，苏婳凭着记忆找到了村庄。
现在她明白出租司机为什么会那样说了。
第一次梦到那片树林的时候，苏婳就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所以看见迎面而来的远光灯，她腿都没想抬一下。
货车司机急急忙忙地下车查看，稀少的路人围上来打电话指指点点。
苏婳只是觉得，好吵啊。她就这样看着一群人围着血肉模糊的她唏嘘不已，再转头看向突然出现在她身边披着黑斗篷的人，也许这团黑雾不能称作人。
你终于来了。苏婳笑了。
苏婳不自觉地跟在黑雾身后，一边走一边碎碎念。
我是不是见过你？
十四岁那年生日，医生都说我活不下去了，我看见了从出生后发生的一切，但我却活到现在。我记得一个你这样的来过，我都要跟你走了，你却消失了。不是我说啊，车祸死真的有点难看啊……
死神0357觉得身后这个女人的灵魂十分聒噪，他第一次觉得这段黄泉路这么长。
终于把她送走了，死神0357松了口气。这是他带走的第一百个灵魂，他终于可以投胎了，死神的工作一点也不适合他。
死神0357在排队等孟婆汤，排在他前面的是死神0355，他们算是同期，就聊了起来。
“你还记得自己怎么死的吗？”死神0357突然被这么问。
他也不记得自己死了多久了，只记得一片树林，和一个村庄。他生前是个流浪汉，无意间到了那个山头，也不知道怎么的就到了那个美如画的村子。
这是个吃人的村庄，看起来祥和安宁，却没有人能离开。就算死后失了五感，他也还记得自己的肉香味。但他似乎是有坟的，有个姑娘捡了他的骨头，埋在了山的某处。
死神0357想起来了，那个姑娘。他正想告诉死神0355，他死前还是有个人记挂的，却看到自己的同期已经过了桥。在他眼前的，是碗颜色复杂的孟婆汤。
死神0357犹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