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捂住了

　　01村子里叫治平的男人死了，很突然。村里人问是怎么死的？治平老婆秀莲说，喝粥呛死的。治平儿子说，急病没来得急到医院人就没了。等到第二天，母子俩统一了口径，村里人再问，说是急病没到医院就死了，都没来得急抢救！村里的在外打工的年轻人，有一个算一个，都得安排好手下的工作回村里帮忙，得按老规矩全村人齐心协力把治平抬上山，入土为安，他这一生就算结束了。年轻人回不来的就被父亲代替回村，也有被母亲代替回来的。老弱病残的留守村子一下子因为治平的突然死亡从平日的沉寂变的热闹起来。治平躺在棺材里，棺材停放在祠堂里，附近村子三三两两的老人前来吊唁，说这人走的太突然了，前几天还在水塘边的轮椅上听黄梅戏呢。有过路的路过他身边，他还问人家是哪个村里的，上这来干啥，找谁家？严然一个调查户口的，想把人家十八代祖宗的根都给调查出来。他是村里唯一一个一辈子没出过村子，上外地打过工的男人。村里其它男人不去外地打工在村里就没收入得饿肚子。可治平就能活的很好，有肉吃有酒喝有闲钱。他是周边村子里唯一的老木匠，手艺算不上精细但却认真负责。大家伙都很买他的面子，家里木匠活都包给他做。村里的年轻人都亲切的喊他“治平爹”（叔叔的意思），很尊敬他。02六月份的时候治平在地里薅草，不知是太阳晒的还是到了饭点没吃饭饿的，治平晕倒在了地里。他老婆发现的时候他还昏迷着。叫车送到医院，医生检查后说是很严重脑血栓，就算救活也会落个半身不遂。儿子回来了，陪着在医院住了两个月就出院了。果然如医生所讲瘫痪了，生活不能自理，只管吃不管拉。儿子已耽误了两个月，在家再也待不住了，回厂里上班去了。照顾治平的任务就落在了他瘦小的老婆身上。治平身高一米八五左右，身体建壮。老婆身高一米六左右，身材瘦小。每天早晨老婆起床了先给治平煮一碗粥和两个鸡蛋。然后帮他穿衣服，刷牙，洗脸，最后喂饭。等他吃饱了，老婆费尽她一生都没好好使的力气，把治平扶上他没生病时最爱坐的躺椅。家里有沙发，治平不爱坐，他喜欢把躺椅放在房檐下，他躺在上面，用帽子盖着脸在暖洋洋的太阳下睡觉，睡的香极了，呼噜声左邻右舍都听的到。老婆没有力气把他搬到房檐下，只好把躺椅放在窗户下，再把他搬上躺椅。之后，他会在躺椅上躺一天，躺着看窗外老婆手里抓着谷子，嘴里“咕咕咕”地叫着喂鸡。喂完鸡她又挎着蓝子去割猪草。这会老婆的身影不见了，他就伸着脖子往院子外面望。什么都看不清，远处的水田、山丘、田畈都是一片模糊的绿色。沉寂的让人心生恐慌。治平希望能有个人来和他说几句话，那怕是个小孩子也行。偶尔有小狗小猫或者大白鹅从门前跑过，他眼睛放光，目光一直追随着，直到它们跑的没影了。这会工夫老婆挎着满满一蓝子猪菜回来了，他又平静地看着老婆拿个小板凳坐在在屋门口剁猪菜。那“梆梆梆”的声音像有节奏的美妙曲子，他听着听着就睡着了。而后，老婆喂猪，做午饭，给菜地浇浇水，又去田里拔拔野草，之后太阳就落山了。老婆又开始做晚饭，喂他，喂猪，给他擦身子，洗衣服。一天就这样熬过去了。03日复一日，连翻个身都要老婆帮忙。治平在躺椅上躺不住了，越来越爆躁。吃饭故意把碗碰到地上，又故意把菜汤、粥撒到衣服上，从一开始的小声抱怨变成后来的大声咒骂。什么话难听骂什么，不堪入耳。治平咒骂的时候老婆很委屈，默不作声流着眼泪，手里的活却从没停下。再后来治平咒骂的时候老婆干脆拿起或菜篮子或锄头去地里。那里清静，绿油油的庄稼地不会骂她。村里有老人手里捏个“唱戏机”，呓呓呀呀的黄梅唱腔响彻正个村庄，很是动听。治平问老婆：“这是哪儿唱戏呢，这么热闹？”老婆说：“同佬爹的唱戏机在唱。”说完停了下，问到：“给你也买一个唱戏机，听听黄梅戏。”唱戏机买回来了，治平抱着它不撒手，也不找老婆的茬了，日子逐渐消停。过年的时候儿子从外地回来了，带了个轮椅。治平终于能出了屋子见到他喜欢的太阳了。他让儿子推着他在村子里转转，这一年多可把他憋坏了。此后，只要不下雨他就让儿子把轮椅推到大门口，他坐在轮椅上从东头一户一户往西头望。那些戏闹的孩子，跑来跑去的小猫小狗，水塘里一圈一圈不厌其烦划着水圈的鸭子、大鹅都是他眼里最动人的景色。春节过后儿子上班去了，推轮椅又落到老婆身上。老婆去哪儿他要跟到哪儿，他说他不想一个人待在家，他害怕。老婆就笑了，住了几十年的家有啥可怕的？再说带着他又不方便，田畈上路不好走，万一再给摔了可咋办？治平又发脾气了，使尽浑身的力气在轮椅上晃身体。脸色铁青，怒目圆睁，很吓人。老婆看这情况不带是不行，只好把干活的农具用细绳绑在轮椅后背，再推着治平深一脚浅一脚地去田里干活。治平尿裤子了。天热，尿骚气味熏的治平叫骂起来，要老婆给他换裤子。老婆无奈，放下锄头推着轮椅又回家给他擦身子、换裤子。几次下来老婆实在受不了了，把治平推到大门口晒太阳，自己去田畈干活。治平很不高兴，总是扯着嗓子骂老婆或找他的茬。04家里需要添置日用品了，秀莲打算去镇上买点洗衣粉、酱油醋什么的。邀村里的同伴一起去，同伴去了娘家不在家只好自己去了。买完东西挎着布兜一个人慢慢往家赶。走到半路遇上一个骑摩托车的男人问路，秀莲热心地给他指了路，顺嘴说了句“我家离哪不远”。问路的男人听到这句眼前一亮：“大姐，我带着你吧。你看你提这么多东西真够累的。”秀莲一听心想这可省大劲了，嘴上说：“那就谢谢你了啊”，坐上了摩托车。骑摩托车进村后秀莲就告诉那人把她放到水塘边就行。秀莲从摩托车上下来，抱着她的布袋子站在车旁告诉男人再往前骑，拐个弯就能看到白色的楼房，楼房后面就是他要找的人家。男人点头感谢后就扬长而去。秀莲抱着布袋子往家走，走到门口一抬头看见治平恶狠狠地瞪着她。那眼神像一把刀子，能把人割的体无完肤。秀莲明白了，治平误会了她和那个男人。以他待着的那个角度把他和男人谈话的过程尽收眼底。秀莲刚解释，治平一口浓痰就喷了过来，落在秀脸胳膊上。秀莲受到了侮辱气愤地骂到：“你个神经病怎这么欺负人！我做错啥了你这么待我，我天天伺候你照顾你，你不领情算了还这么侮辱我！”秀莲委屈的叭哒叭哒直掉眼泪。邻居们听到了，跑来劝架。这是治平生病以来秀莲第一次爆发。她站在治平面前仰着脖子，一只手扶着轮椅，一只手指着治平，说到激动处还时不时踢一下治平的轮椅。治平骂他数落侮辱他的那些行为和话一一说给来劝架的邻居。邻居们又是劝治平又是劝秀莲。清冷的小村庄突然热闹起来，治平则像无事人一样懒洋洋地靠在轮椅上，眼睛望着远处的田畈默不作声。05几个月后治平儿子领回一个大肚子女人，说是女朋友怀孕了想赶紧结婚。治平觉得日子又有了活头，两眼放光，直盯着女孩的大肚子，像想着这个大皮球里包裹着怎样小精灵呢？是个调皮的小子还是个乖巧的丫儿？多么惊喜啊，儿子真有本事，作父亲的他没有出一份力儿子就能把媳妇带回来，还有了下一代，对，得好好活着，活着才有希望。儿子的婚礼按乡俗办了，女方像征性地要了一点彩礼，一桩婚事就成了。婚后治平儿子小明回厂里上班了，把怀孕的媳妇小娟托付给母亲照顾。治平媳妇又多了一份照顾人的差事，可她却是一百个乐意，每天变着花样给儿媳妇做好吃的。他还跟治平说，你不是会掉鱼么，呐，拿着鱼竿坐塘边去钓鱼，混混日子消磨消磨时间哒，顺便给你孙子改善改善伙食！治平被老婆推到水塘边，把鱼竿调整好，鱼饵配好，一个大弧度的抛甩鱼竿就远远地被甩进了塘里，然后再把鱼竿放在治平不能动的手上，说有动静了喊我，大点声，像你骂我时那么卖力气。治平瞪了老婆一眼没有说话，转头盯着远处的鱼漂。自上次大吵一架后治平变的沉默寡言了，老婆却比以前说话刻薄，时不时讽刺他几句，大多数时候他都会狠狠瞪老婆一眼把倔强脑袋别向一边。年底的时候儿媳妇肚子疼痛了一晚上，终于生下了孩子。是个女孩。治平老两口倒没看轻这个女孩，很是珍爱。06孙女出生一个月后治平儿子小明回厂上班了，把媳妇小娟女儿豆豆托付给母亲秀莲照顾。秀莲肩头的担子又重了，她一天到晚忙的就像个陀螺，围着两个大人一个小孩还有菜地、鸡呀猪呀地转。晚上躺在床上浑身酸痛，累的夜里小解都从床上爬不起来。腰上，肩头，手腕都贴着散发异味的膏药。儿媳小娟说孩子吃奶，怕秀莲身上的膏药味时间久了回奶，让她别再贴了，身上不舒服可以吃口服药。秀莲只好揭掉膏药，换服口服药。可她每天要忙的事太多，常常漏服，所以药吃了没啥效果，夜里躺床上周身疼痛的睡不踏实。治平睡觉轻，她一动治平就醒来了，醒来后就骂秀莲吵的他不能睡觉。秀莲只好大把大把地吃去痛片，只有这样她才能睡个安稳觉。小豆豆半岁时小娟给女儿断了母乳，把女儿留给秀莲照顾，自己也回厂里上班去了。秀莲照顾着两个不能自理的一老一小，身心疲惫。07江北的雪比往年来的早了些，冬月初就开始下了，天气不太冷。治平从窗户里看到外面白茫茫的雪心绪高涨，要秀莲推他去田畈看看。秀莲说路滑，再给摔着了。治平又发脾气了，光着身子不肯盖被子，就那么赤裸裸地把自己暴露在冷空气中。秀莲无奈，只好把小豆豆绑在背上，推着治平沿着塘边向田畈走去。雪像轻纱，缥缈地盖在长满青翠嫩叶的菜地里，绿白相间，分外好看。秀莲伸手拍拍后背的小孙女说，豆豆快看，这白色的像白糖一样的东西是雪，奶奶小的时候还偷偷尝过呢，一点都不甜。吆，鸟儿出来找食吃呢！那黄翅儿的是斑鸠，可聪明了，你爸小的时候老拿网兜它，从来没兜住过。治平不说话，嘴角却不自觉的浮出了笑意。突然一个趔趄，轮椅一个后倒翻把治平甩了出去，轮椅却压倒了后面的秀莲，秀莲身后的小豆豆哇哇地大哭起来。摔在地上的治平没动静了。秀莲吓坏了，使尽力气推开轮椅，又喊又叫想把治平扶起来。可雪地是滑的，背后的孩子在哭，她自己又被轮椅压了腰，实在是没有力气拉起治平。秀莲泄气地坐雪地里嗷嗷地哭，越哭声越大，终于有人上前帮忙了。08夜里从昏迷中醒来的治平发烧了，还咳嗽不停。小豆豆也发烧了，一直不吃不喝哭闹着，估计是白天吓着了。秀莲忍着腰痛忙前忙后地给爷孙两人喂药、擦身子。好不容易两人都睡下了，秀莲累的爬在床沿上就眯着了。睡梦中治平一阵强烈的咳嗽声响了起来，秀莲猛地就醒来了，下意识地捂住了治平的嘴，眼睛却一直看向豆豆睡觉的方向。豆豆没醒，只是手从被子里晃了出来，大概孩子退烧了，正在排汗呢。秀莲松了口气，上前给豆豆盖好被子挨着豆豆很好又睡着了。第二天，雪后的阳光把屋子照的亮堂堂的，让人心情大好。秀莲边给豆豆穿衣服边冲睡在另一张床上的治平喊，起床了，太阳出来了，快起来去晒太阳。治平没反应。秀莲提高了声贝，死老头子起床了，太阳晒屁股喽！又打趣到，爷爷都不如我们豆豆勤快，爷爷是个大懒猫，是不是呀豆豆？豆豆天真地冲着奶奶乐。秀莲抱起豆豆拉了拉治平，起床哦，还不醒来？治平一动不动。秀莲慌了，治平身体冰凉。手挨近鼻子，没有一点气息。村医又被请来了，说没用了，人走了。秀莲不会哭了，她抱着豆豆想啊想啊，治平怎么就走了呢？不就是感冒发个烧吗？她又想到，好像她昨晚上用手捂过治平的嘴，会不会是……她不敢再往下想了，恐惧、委屈、自责各种情绪齐刷刷涌上心头，终于绷不住放声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