证据

　　刚拐过街角，他便与她撞了个满怀。那是一个陌生的女子，年轻，烈焰红唇，却又满脸痛苦状，断了肠似的。对不起！对不起！他一时手足无措，忙不迭道歉。你——她乜斜了他一眼，似怒还怨，扶我一把你会死啊？难道我长得像职业“碰瓷”的？啊，你误会了！他的脸颊急剧升温，因为……你是美女，而我……“我”什么“我”？亏你还是个男人！医院咱们就不用去了，请我到对面坐坐，没问题吧！她刚才的痛苦竟像一群受了惊的雀儿，转眼都不见，倒是眼里，浮起一丝暧昧。对面？！原来是家酒吧。他忽而如释重负。敢情遇到了女汉子。快刀斩乱麻，爽气！想想这段时间，他也是醉了。自从老婆参加了同学会，家中的那片天，就没晴过。怪谁呢？无论身高、长相，还是工作、才艺，比起老婆的那个初恋，他都差得太远。最关键的，那个家伙才离了婚。他又不傻。好在老婆似也有所顾忌，没有捅破天窗。老婆的拿手好戏是冷战。冷到骨头里的冷。他只能委曲求全，拼命做得更好，买菜，洗碗，陪岳父下棋，给岳母买衣……他不奢求什么，只喜欢平静的生活。一杯茶，一本书，四季乐逍遥……再说了，女儿都读大学了，还折腾个什么劲儿？他想守住。努力地坚守。就在昨天，老婆给他留了个条儿，说出差一个礼拜。说走就走，连背影也没见着。他只能默叹。阴冷了这些天，总算嗅到了一星温暖——哪怕仅是一张字条。回头是岸啊！或许老婆真的感动了，悔悟了呢。咳！咳！想啥呢，看你心猿意马的，难怪走路也会撞人！她端杯轻抿，嘴角泛着不屑。噢，你瞧我——咱们杯酒泯“恩仇”，如何？他强笑举杯。呵呵！你想得美！诚意如酒，酒在杯中，喝多喝少，你看着办！她真是伶牙俐齿，像个老江湖。我……真的不行！他赧然摇头，心底蓦地生出几许怯意。有报道说，如今的美女“酒托”防不胜防，专门引诱男人进店消费，结账时再给你挖个天价陷阱……哈哈！男人怎么能说自己不行呢！哈哈……她竟笑得双乳齐舞。嘿嘿！我是说酒量不行！他能想到自己的脸早成了猴子的屁股。你怕我是“酒托”？哈哈！放——心！咱俩也算是冤家——不是冤家不聚头嘛！今天你要是“真的不行”，这账我来结！她一仰头，杯子便见了底。不，不，当然是我买单，我买！一股热血腾地冲向头顶，他脱口道。这女人似别人肚里的蛔虫。再怎么着，自己也是个男人。也罢！何以解忧，唯有杜康。这些日子，自己像被密闭在一只冰冷的袋子里，都快窒息了，也该借机透口气儿。杯来杯往，乐声悠扬。她越喝越欢畅，仿佛生来就是一尾快乐游弋在酒池中的美人鱼儿。他也被感染了吧，酒精在血液中东奔西突，像城郊村外被人追赶而四处逃窜的野狗。孤男寡女，素昧平生，彼时狭路相逢，此刻竟似情人。他不由暗笑。这是很多次，自己在小说里虚构的情节啊，生活真是奇妙！他发现自己原来也很健谈，甚至很幽默，而她对自己的性格嗜好似也早有所了解，总能轻易找到共同的话题。有点意思！更有意思的是，她忽而作小鸟依人状，卖萌又发嗲，忽而又笑泪飞溅，泼辣还放肆，直让人担心她硕大的胸会猛然摆脱束缚，自己弹跳出来……后来是谁结的账，他真不记得了。酒肯定没少喝。那个女人呢？天晓得。究竟睡了多长时间，他也不记得了。反正醒来的时候，一纸离婚协议书已经摆在床头柜上了。他老婆呢，正在边上不紧不慢地啜着咖啡。那四溢的香味，苦涩又迷离，像一个旧梦。咦，老婆出差提前回来了？他头痛欲裂地瞥了一眼床边的穿衣镜，忽然就跳了起来，像是屁股着了火。不，没着火。只是光着，一丝不挂。他的脸上，腮边，甚至胸前，唇印凌乱，艳红刺目……离吧。签字。老婆说。话里没有温度。也没有眼泪，没有歇斯底里。什么？！我可没有……他急了，可这浑身上下，都是“血淋淋”的证据啊……签吧。给孩子留点面子，咱们最好不要在法庭上相见了。老婆的嘴角像挂着隐约的笑意。他蔫了。这就是自己的老婆，女儿的母亲？该死的同学会啊……噢——他忍不住狂吼了一声，像只被惹毛了的困兽。那一瞬间，他省悟了。那个女人确实不是“酒托”，而是他娘的“人托”！出差啦，相撞啦，喝酒啦……剧本早就写好了，他呢，只是稀里糊涂地演了男一号罢了！毫无疑问，他老婆是总导演。他演得越成功，他老婆越能名正言顺地提出离婚。世间的故事，开头大多平淡，结局却常常出人意料。唉！又有谁是永远的清醒者？想到女儿，他尽力控制情绪，哑声道，离婚……行！给我点时间，让我做做女儿的工作。好吧。只要你愿意签字，我会……净身出户。当然，我也会给女儿寄钱的，直至她大学毕业。说时，他老婆的眼里竟漫上一层薄薄的水雾。然后，转身走了。整整一天，他半躺在沙发里，动都没动。连卫生间都没上一趟。越是渴望安宁，越不得安宁。好端端的一个家庭就这样散了？又该如何跟女儿交待……唉！他突然觉得嘴角有些咸湿，抬手一抹，才发现是泪，涩涩的两行。手机不适时宜地响了。他没听见一般。可对方好像很有耐心，铃便一直响，一直响。他苦笑，摇头，依然懒得动一下……铃声终于停了，疲倦地入了眠似的。忽然，门被咚咚咚地敲响了。伴随着敲门声，还有一个女人十万火急的呼喊。那声音好像在哪听过。他头重脚轻地爬起来，刚疑疑惑惑地把门打开了一条缝儿，女人便一头撞了进来。没错，是她，依然烈焰红唇，硕波颠颤的那个“冤家”。是你！你就不怕我杀了你？！他一时难以置信，又不知该如何发泄心头的怒火。他相信自己的眼睛是血红的。唉哟！你没死就好！没死就好！再不开门呀，我肯定要打110了！她夸张地抚了抚前胸，娇喘吁吁道，你瞧我这小心脏跳的，我倒不担心你杀了我，我怕你会自寻短见哪——为啥不接电话呀？他嘴角抽了抽，突然笑了。只是那笑，就像戴着一张线条扭曲的劣质面具，难看得要命。好，好，我承认我后悔了，你别笑了行不？瘆得慌！她蹙眉咬唇，竟微微涨红了脸。唉！直说了吧。你老婆想跟你离婚，但连你的岳父岳母都反对，因为你确实算个称职的女婿……她瞟了他一眼，自顾道，你老婆千方百计地从网上找到了我，跟我设计了这场戏——我和钱又没仇，是不是？问题是，当我假戏真做，一边亲你一边脱你的衣服时，都醉成了那个样子的你，竟然竭力挣扎，还拼命嚷嚷，别这样，我老婆会跟我离婚的！如果被我女儿知道了，我还有什么脸面活在这世上！我看你比我女儿也大不了多少，想想父母，想想孩子吧！她忽然住了口，大把的眼泪毫无征兆地决堤而下。他怔了怔，原本就晕晕乎乎的脑袋更加凌乱了，似有一群疯狗在那里不停地吠叫，亡命地厮咬。好一会儿，她才收住泪，恨恨地说，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干这行吗？是被逼的！我高中没毕业就跟男友私奔到省城打工了。可我万万没想到，当我意外怀了他的孩子的时候，有一天他竟然和厂里的一个女老乡滚起了床单，我一气之下，打掉了孩子，然后……然后你就走上了这条路，因为你要报复，而且现在报复到我的头上来了？！他有点啼笑皆非。真没想到故事背后有故事，天底下竟还有这样糟蹋自己的笨女人！是的，我现在后悔了。我没脸回家见父母，没脸！我恨男人，看起来一个个人模狗样的，又有几个不是下流胚？不是一肚子花花肠子？我当然也恨你老婆这样的女人，所以才打电话给你，才跑来找你，因为实在怕你想不开，觉得无颜面对女儿而走上绝路……她语速极快。呵呵，这个，不会也是我老婆导演的吧？他语带讥讽地打断她，心，早已千疮百孔。你不信？好吧，随你便。不过，我还要解释一下——前天晚上，除了我在你身上……胡乱亲了一通，留下了你老婆需要的一些证据，我们其实……一点关系都没有。你懂的！啊！你……我们……他一把抓住了她，狠狠地，就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是的，你算是清白的！她很镇定地直视着他的眼睛。我知道，并非你喝多了才……“不行”的，你的“病根”在于……你对家庭尤其是女儿的爱。唉，你这样的“绝种男人”，还真让人又爱又恨呢！他的泪，一下子就下来了。女人心，海底针。这一切，又岂是他所能预料的？对不起，我把我们刚才的对话全都录了音。如果你老婆逼你上法庭，或者分割财产什么的，这个可能对你有利。不过，那样变了心的狠女人，我劝你……还是离了吧！说着，她把一支小小的录音笔放在了他的手心。她轻轻挣脱他的手臂，走了。临出门时，竟还回头叮嘱了一句，你可千万要挺住啊——不能让你女儿失去了这么个好爸爸！整个世界都清静了。踌躇了很久，他对着镜子，勉强挤出一个微笑，然后拨通了老婆的电话——我已经在协议书上签了字，你过来拿吧。噢，我出去弄点吃的——这会儿还真饿了呢。对了，那支压在协议书上的录音笔，你也一并带走吧，算是我们分手的纪念品，有空你就听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