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生我材

　　因为一些人，一些事，你会把一些文字记得很牢固。就像这首诗于我。在初一的一次早读课上，我们朗读着这首诗，读毕，班主任林老师跟我们说，他的家乡有一片很大的桃林，春朝来时，繁花满枝，深红叠浅红；春暮花谢，青涩的桃子不经意就毛绒绒地掩映在绿叶中，随着时光渐渐抹上绯红，比起花开时节，另有一番丰美。他的描述很诗意，我记住了这首诗，也蒙眬地对春逝对花落有了自己的理解：一个节点的结束，其实是另一个节点的开始，一切都不会真正地终结，新生在衰亡里萌动，黯淡的寂灭也许是对光明的开启……当然，这些感悟，是我在往后人生的经历里一点点明晰、完善起来的。 林老师刚刚从师范院校毕业，我们刚刚从小学生变成初中生，那个年龄的我们总在想象中以为自己很大，因而也没怎么把大我们几岁的他当老师。 一两个月后，大家慢慢混熟了。开始听到同学传言：林老师下午没课的时候，几个人聚在宿舍里喝酒、大笑，偶尔话语中似有哭腔……但又有住校的同学说，每天一大早，林老师就到操场跑步，速度很快，姿势优美。 林老师教数学，我爱的是语文，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竟然做了数学科代表。一天下午我去交作业，敲开门，房间里烟雾迷茫，林老师和高年级的几个青年教师正喝得乱七八糟。他看着我，脸涨红着，分不清是酒精还是羞愧所致，我和女伴把作业放下，匆忙退了出来。 我们学校虽然是镇里最好的中学，但在那个年月，在乡下小镇，教书并不是个好职业，尤其对需要负起家庭重担甚至光宗耀祖的男人来说，教书是被别人也被自己轻看的。 林老师的多才多艺渐渐显露出来，首先是书法，一手黑板字遒劲隽逸，把数学公式也打扮得悦目赏心；学校的国庆文艺会演，他背着吉它边弹边唱，掠尽女孩子崇拜的眼色；他喜欢打篮球，在球场上一手扶眼镜一手带球，任对手如何防护都阻挡不了他进球的决心；自习课坐在讲台上监督我们写作业，数学、物理、语文以至理科男生可能怵的英语，我们一科一科拿着难题上去试探他，都被他解了，或许心里还在偷笑我们。 何况他还长得帅。学生们对他很好奇，四处打听之后，才知道他本是省重点中学的学生，高考的第一志愿是当时很热门的航空大学，志在必得，可惜考前生了一场急病，考试发挥失常，落入师范院校。我们阅历尚浅，不太能明白理想破灭的痛苦，但我们能感觉到他眼前的遭际与他的抱负、能力不匹配，唏嘘之余，大家对他生了怀才不遇的同情来。 他自己应该也是认为怀才不遇的，而且自伤前途黯淡，明珠暗投，言语行事间，总透出自暴自弃、灰心消沉。我们班的日常管理，他甩手让班干部去做，导致纪律松散，班无宁日；受了气，或者工作不顺利，就抽烟喝酒，放浪形骸。对领导的指责、家长的不满，他不屑解释、懒得回应。 他唯一坚持，也还能让学校赞许的，是上好他的数学课，我们班的数学成绩在历次考试中名列第一，很多数学不好的同学，都因为林老师而喜欢上了数学。还有，他把我们当朋友，跟他说心事，他懂。 年轻特有的锐气是不易泯灭的，偏偏纠缠上他自以为人生已一眼可看到底的颓气，角力冲突之下，他整个人变成一团乱麻。有一次，他踩单车回十几公里外的家乡，在路上与另一辆自行车相撞，把车梁都撞断了。联想起他运动时也是如此不顾一切，他的心里，该是如何的一种狂暴。 他是家里唯一男丁，上有姐下有妹，双亲老迈，家庭等着他去振兴。可是，这么做老师做下去，每个月那一点工资，连成立家庭可能都困难，何谈光耀门庭、回报恩亲？每次见到他，都觉得他眉头很沉重。如果出生在一个好家庭，或者读了名校有了好工作，依照他的才情，他会不会过得很飞扬呢？命运的事，真的说不清啊。 中秋的月亮圆过之后，林老师突然容光焕发，我们读书虽然不是很上心，可对一些事情是相当敏锐的，我们断定，林老师恋爱了。是啊，世界上唯爱情能拯人于水火之中。它能让濒死者回生，让绝望者看到光明。我们装傻瓜捂紧嘴笑看林老师眉头轻了，嘴角上弯了，眼睛明亮了，衣服齐整了。根据严密侦察，我们发现，女主角原来就是我们班的实习老师，一个喜欢甜甜笑着的有纯净大眼睛的姑娘。我们兴奋极了，实习老师来我们班，可是第一眼就博得我们的好感呢！ 我们卖力地推波助澜，为他们制造种种机会，并各显神通让实习老师了解林老师种种的好。学校东边有一条小溪，流水脉脉，放学后，女生们哄实习老师过去采摘溪畔红艳艳的多尼果，男生们则粗鲁地直接把林老师给架到溪边来，一群人玩得兴高采烈，趁夕阳还没下山，我们一个接一个溜走，剩下他们两个。男女才貌，小小年纪的我们，理所当然地认为美好的事情定能走向美满的结果。两个月过去，实习老师走了，林老师的爱情也无疾而终，原因很简单，实习老师家里已经很穷了，不想她再嫁给一个穷教书的。 他又灰蒙下去，他的青春，他的爱情，像一块破旧的白布，挂在他低矮的青树上，这树，土壤是他的出身，养分是他的职业，都很贫瘠。 人的一生真的能够一眼看到底吗？命运是个喜欢播弄的智者，怎肯如此简单庸常。放暑假的第二天，他打算吃完中饭就回家。在食堂用完餐，走在路上，碰到班里的一个同学，那是平素比较顽劣的一个男孩子，不知道是因为放假松了一口气，还是考试成绩不好被家长责备，他冲着林老师喊了一声：“四目猫”。在乡下，读书人近视戴眼镜并不是件光彩的事，至少叫人联想到“手无缚鸡之力”、“无能无用”；对于读书人来讲，如果读书无法替他谋生，而身上又带上了读书的附加物，比如眼镜，心里可能已埋了自卑；所以“四目”这种绰号，对读书人来说，是一种具践踏意味的侮辱，如果这个绰号跟某种不够强大的动物合在一块，再由自己的学生嘴里嚷出来，其效果是不言而明的。刚吃饱饭，失恋，马上要回家去面对更无奈现实的林老师，听到这个词之后，血气上涌，飞奔过去，抡起拳头砸在男生身上……“殴打学生”，判决很快下来了，林老师被调离我们学校，遣送回他的家乡，一个经济、文化远远落后于我们镇的小村落。林老师考上大学，做了老师，跳离贫困的家乡吃上公家饭，相对面朝黄土背朝天，整天劳作仅能三餐饱肚的乡亲来说，已是鱼跃龙门。如今被“贬”了回去，声名受损，工资更低，过去的工作、生活，他本来以为已是人生最低点，谁知命运让他明白，低谷可以没有极限。初二开学后不久，我们全班浩浩荡荡去看他，四五十人，踩着单车，几个体弱的女孩坐在男生车后架，组织者就是骂林老师的那个男同学。路上满是乡野气息，紫色的牵牛花迤逦在绿树碧草间，黄牛慢慢在阡陌上踱步，偶尔听到远处一两声鸡鸣犬吠，走在这样一条路上，会让人更加向往红尘，还是让人更加向往隐逸？我们直奔老师工作的学校，宿舍里只看到他的一双鞋子，那是我们看了一年的凉鞋，摆得整整齐齐，同住的老师说，林老师回家去了。我们又跑了两公里左右，到达老师所在的村庄，乡人闻说我们要找林老师，很高兴，热情地为我们引路，一直把我们带到老师家。老师一家人都在劳作，他们村出产芡实，方圆几十里就他们村的芡实最有名，水淋淋的紫黑壳子剥开来，是一粒粒米白色的芡实果子，圆圆的，粉粉的，据说补肾祛湿，是药食两用的好东西。他们手工脱剥，剥了很大一会，才鼓捣出一小撮来。看到我们，林老师极欣喜，说我们长高了，我们也察觉了他的一些变化。以前乱糟糟的头发理成寸头，人瘦削了些，黑了些，但脸上有光彩溢出，他的双亲、小妹，都热情地招呼着我们。几十个人塞在他们家的院子里，一部分同学没地方落脚，站在门外徘徊。我在人群里呆着，不知道该跟老师说些什么，老师问了我们的近况，问了新班主任、各科老师，问了我们上课的纪律、课外的活动。照顾到门外的同学，我们没有停留太久就向老师告别，临走时老师叮嘱我们要好好学习，好好做人，语气极恳切。心里很感动，挥手间，忽然有种亲人的感觉。倏忽上了初三，有一天我接到一位陌生人的来信，她自称是林老师的学生，叫曼，对我很好奇，因为林老师说我跟她长得很像，想和我做朋友。少年的心是活泛的，最向往的就是传奇，我开心地给她回了信，两人成了笔友。她的字里行间流露出对林老师的崇拜，说他是他们学校最好的最认真负责的老师，“认真负责”四字让我吃惊，这样的形象，与以往的林老师有多大的不同啊。从她的信里，我了解到林老师对我们的惦记，他对曼说，我们是他人生第一批学生，我们中间不乏聪明有灵气者，他教我们时却没有好好挖掘培养，现在想起来，内疚后悔。与曼的通信断断续续，延到高中，话题总会涉及林老师。几年里面，老师逐渐成为他们家乡的名师，娶妻生子，扎下了根系。他的妻子是个能干的农村女子，陪林老师搞副业，家里开了个小型的服装加工厂，日子一点点红火起来。高三课业繁重，接踵而至的大学生活忙碌丰富；曼高中毕业不久就结了婚，两个人的通信淡了下来，也不再有林老师的消息。参加工作后，虽然动了心思要跟林老师交代一下，但总未付诸行动。一个周末的晚上，在书店闲逛，无意间看到一本画册，描绘的是我所喜欢的田园风光，翻着翻着，其中一幅，居然画着芡实植株贴水生长，田田连连的样子，我心里一动，翻到扉页查看作者，页面右下，是作者的手写签名，赫然就是林老师的名字，笔致稳健，全然不是年少时看到的潇洒模样。春节回老家，从初中同学处找到林老师的电话，我打了过去。听到林老师的声音，还是悦耳的男中音，夹带些许岁月的痕迹，或许我是他教学生涯的第一位课代表，他还清楚地记得我，几句寒暄，彼此又回到旧时的语境。我谈到他的画册，他极喜悦，没想到十年前的学生能够邂逅他的得意之作；他询问我的情况，彼时我刚刚工作，干的并不是自己喜欢的专业，单位的许多人、事令我困惑心烦，我一股脑地把心里的垃圾倒了出来，末了，我对他说，我真担心我一辈子就会这么下去……林老师十分耐心地听完我的诉说，最后，他说：“有谁能够一眼就看穿自己的未来呢？你看看我，多少的起起伏伏，有些你知道，大多数是你不知道的，现在的我，跟十年前的我，判若两人，以后可能还会改变下去。但是，人，也是能够一眼看到自己的未来的，你是怎样的人，你的人生就会是怎么样。” 很矛盾的两句话：没有谁能把自己的人生一眼看到底，毕竟风雨难测；人，又是可以一眼看穿自己的未来，你是怎样，你的人生就会是怎样。这两句话合起来，就是我们的一生了。 想起林老师描述的，不知如今是否还存在的桃林，春来花开深浅，春去蕊凋果现，果实青了红了，果核埋入泥土，如此完成桃的一生。总有一些桃花开得特别娇美，总有一些桃子结得分外丰硕，那么，这应该是一株珍爱自己生命机会的桃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