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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邻人的光读后感10篇

2018-05-26 20:17:02 来源:文章吧 阅读:载入中…

来自邻人的光读后感10篇

  《来自邻人的光》是一本由江汀著作,译林出版社出版的120图书,本书定价:29.00元,页数:2015-9,文章吧小编精心整理的一些读者读后感希望大家能有帮助

  《来自邻人的光》读后感(一):不打扰事物的光

  江汀在整个80后这代诗人中是个重要存在,不是说他代表了这代诗人的某种普遍气质,恰恰相反,他摆脱了这代人惯有的诗歌习气。这个习气是什么?那就是还没有找到诗,就先有了“诗学”。在这里,“诗学”是个笼统的概念,泛指诗歌观念。于是,这一代人写作,很容易陷入一种过早的、然而是虚假成熟,从此再也无法接近真正的成熟。就像那些生了病的果实总是最早变红一样

  观念上的过早成熟,确切说是定型,使诗人在处理内心经验时反复进行程式化操作,写出来的诗血肉尽失,类同死物,要么就只能恰当地处理某一类经验。这并不是说,诗人必须面对多么广阔的经验,而是说在对自己有效的那部分经验之内,一个诗人始终应该保持一种敞开状态,保持新鲜感应,并信任这种感应,这比信奉一种“诗学”要高级得多。

  江汀所有的诗都安分而又充分地驻守在基本的情感之内,因此,它们总是显得如此纯粹,具有一种罕见的感兴效果。这是江汀应当引以为傲的素质,我把这种素质称为歌唱性。歌唱性和音乐性是两个概念,他不牵扯修辞层面节奏和音韵,而是一种情绪运动流畅和谐。在这一点上,我把江汀视为一个古典诗人。

  很多现代诗人谈《诗经》,很多人也试图接上这一传统,但大部分都不过是试穿了一下《诗经》的修辞外衣,或者对经典意象符号化挪用,没有找到真正的泉眼。江汀从没有这样的诗学野心,他只有诗歌的野心,但却无意间踩到了这个泉眼上。因为,诗歌作为诗歌,它的基本规定源头处就具备了,而且永远有效。诗歌之第一义,就是兴发,正如《国风》所示。无论是缘情和言志,皆不出兴发的范畴

  2007年到2014年的七八年间,江汀写了上百首诗,而最近的结集出版的《来自邻人的光》总共收录49首。这个数量,对一个有志于诗歌写作的人来说真的很少,算下来,两个月才一首成型的作品。写作对于江汀来说总是困难的,但这不意味着他没有写作的才能,而是,在驱动力不足情况下,他倾向于不写。所谓兴发,不是诗人抒发情绪那么简单,只有当某种内在经验经过审视、提纯之后,任然构成一种写作驱动的时候,诗才真正地存在了,而且,这个诗还不是文字的诗,而写诗就是为这个先在的诗赋形的过程。对抒情诗人来讲,只有这样写出的诗才是高质量的诗,真诗,这决定了它不会太多,否则就将进入自我重复

  而这大概也是为什么张杭认为在江汀的诗中总会隐约地看到“理型”存在的原因事实上,越是自然的、本真的、忠实于经验和表象东西,越是接近精神秩序本来面目,因为精神、秩序从来不是人能制造的,他本就嵌合在表象之中。而一味追求高蹈和警辟,则容易落入空疏和乖妄。另一方面,对经验的把握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一方面是感受力的要求很高,另一方面是意象储备语言技巧。而江汀的感受力和传达能力都很强,这让他的诗看起来既独特又成熟。

  我说过,江汀的诗似乎一直在低声部中行进,读江汀的诗,不要试图寻找警句(他并不缺乏警句,只是不那么容易分辨,江汀诗歌的险处就在平静之中),而必须关注他整个诗歌织体的形成。在他的不少诗中,似乎总有一种若隐若现的叙事感(江汀最好的诗往往有这样的段落),但从来都不是在叙事,而是一种观看过程和情绪流动

  三月的夜晚我背着书籍

  回到自己的房间

  我迅速地躺下,

  仿佛那是必须做的事。

  我父亲年龄墨水

  在黑夜里——隐隐绰绰地——浮起。

  在入睡前被辨认。

  ——《三月之诗》

  我一直觉得江汀有一颗普鲁斯特式的灵魂,身边的事物、微若的记忆,都能让他着迷,一些简单的情境在他那儿就可能变成预言。但他从不起身去拥抱它,也不会走开,只是就那么看着。我有位朋友看了江汀的诗之后说,感觉江汀就像一个幽灵,随时可能走在一个地方,但什么也不触碰,仿佛怕打扰了这个世界似的。

  在公路边缘,我停下

  搭乘遇见的第一辆公共汽车

  我在那儿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你是我的苦思冥想

  这节诗就像一段普通生活记录,但却有一种非常完整氛围,自成世界。类似的还有:

  出门之前,我注视天花板

  那个简易的吊灯,我愿称之为室内的星辰

  我努力想要记得,我们这儿是否曾有过露天时代

  ——《早上,世界已经存在很久了》

  我个人喜欢的是他写于2014年秋天的两首诗,在这两首诗中,江汀抛弃了那些惯见的诗性词语,进入了纯粹的个人的语调表达得如此贴切,如此特别。其中一首叫《复原》,另一首是《我熟悉这个小区老人》,最后两节是这样的:

  雾气进入了走廊,像墨汁被稀释。

  像毛衣包裹着我们,你很难说出那种不适

  他们有他们的真实

  他们涌来擦拭玻璃。外面灯火通明。

  一个被训练过的黄昏,进入我们的语音

  我和那么多的幽灵们互相辨认。

  城市蒙上了灰尘,如白色雕塑,废弃在童年画册里。

  这首诗中那种“很难说出”的不适,我相信很多人经验到过,但从来没有人表达得这么好。身边一切的东西并不是变得不真实了,而是变得非常异己,就好像那是另一个世界,自己根本无法踏足,但它就在你眼前。于是,你只好“和那么多幽灵互相辨认”。“我和那么多的幽灵们互相辨认”,这样的句子就是典型的江汀式警句,类似的还有“世上走着我的任意一个姐妹”(《瞬间》),而不是《奥西普》中那句经常被提到的“即使没有世纪痛苦也高过粮仓”,这不是江汀的方式

  江汀的很多作品都与阅读经验有关,而他一直心仪俄罗斯白银时代的诗歌,其中对他影响最大的是曼德尔施塔姆和帕斯捷尔纳克。在诗歌评论、诗歌观点上,他的确受曼德尔施塔姆影响较大,但在诗风上则非常接近帕斯捷尔纳克,把个体情绪融化在周遭事物之中,而不用高分贝的声音说话。显然,他追随的是那个成熟的帕斯捷尔纳克,而不是那个未来派喽啰,还有那个更年轻的狂想者。

  作为一个阶段性的结集,《来自邻人的光》所呈现的诗歌面貌也许只是阶段性的,而无论江汀未来的写作走向何方,这本书都是一本值得一读的诗集

  《来自邻人的光》读后感(二):阅读随感

  1.宽厚醇正的文体来源于一种自信:相信语言必不是真义的唯一途径,从而抛弃对语言本身近乎刻毒的索求(这点让我想起孟浩然,尤其闻一多解读中的孟浩然。但对本书作者来说,诗绝不是糟粕);

  2.行动要轻悄。行动永远是沉默的、一触即发的、一掠而过的和转瞬即逝的。团嘴里大嚼一个下午的不是行动,而是行动的渣滓。这点可参照石川啄木:他们从不滞留,也不给冥思留一点空间。但行动于他们是透明的,透明得像一只长脚蛛,他们捕捉到行动踩下的一溜水痕;

  3.作者从俄罗斯诗人那里继承来的整饬的段落与音韵让我想到,脚镣和克制可以带来未曾梦想过的轻松自由

  4.“但我的一生,是一个缓慢的、艰难的、从某个虚无之地回归众人之间和历史之中的过程”;

  5.至少在态度上,比起作者,我们不过是一群被修辞淹没的性变态者罢了,很多时候当得起一句话,“久居鲍鱼之肆而不闻其臭”;

  6.诚实无价。年轻人的诚实尤其。从评分就可以看出,我们没有任何理由面对诚实而思虑其他;

  7.这话真是再真实不过:诗该怎样写,就怎样写。令人赞叹。

  《来自邻人的光》读后感(三):寒冷时刻——读江识小

  寒冷的时刻

  ——读江识小

  张光昕

  在寒冷的时刻,我能做些什么?初冬的北京,我坐在冰凉的室内,从早到晚,除了贴紧那些让我忘记寒冷的文字,又有谁值得我去拥抱?今晚,我翻开了一本薄薄的诗集,作者是江汀,一位略小我几岁的诗人。但写作时的他,却流露出一位成熟艺匠的持重风格沉稳的慢动作洁净的细活。这一切,让我肤浅激情顿然消歇。我决定拥抱一下寒冷,它为我带来一次知觉上的停顿,一场悄至的骤雨。骨缝间的竹林,吹来簌簌的风。

  诗集的名字叫做《寒冷的时刻》(漓江出版社,2015年),也是江汀一首诗的标题。他的另一本诗集《来自邻人的光》(译林出版社,2015年)几乎在同时来到我手上。去年冬天,我读过江汀的第一本非正式出版的小集,唤作《明亮的字码盘》,“副本制作”为它降下一场世纪的快雪,书体通透的白,让那些稀疏、羞赧的黑色字迹显得格外动人,像一小堆等待投入火炉的炭块。但我并没有马上喜欢上那些诗句,它们还没来得及修正我的口味

  多年来,在我眼中晃动着的,是那些锦绣光鲜的凶猛动物,她们在另一些诗行中频频走动,像迎面而来姑娘,亮出诱人的腮红和光滑小腿。我几乎从未留意过那些不走动的女子,一群低声部的素衣天使。她们中的任何一个,坐在城市一角,被灰尘覆盖,词语在她口中显得尤为珍贵。作为两千万分之一,她左顾右盼地从江汀的诗中走出来,被这个时代的介词固定挣扎着想要逃脱。她劳碌双手还是冰的,脸上抹了点炭灰,目光穿透许多坚硬的事物,穿透我,停靠在桥与门的边缘。

  江汀的诗从霜降中凯旋归来,那些欢腾炽烈的细菌似乎被一下子清扫掉了,换来的是另一片不洁的剧场。那里供养一小撮干净的细菌,它们在发酵,构想着带咸味的面包上帝在那儿雪藏了热量。江汀在诗中风尘仆仆,在户内安静地坐下。我时常会听到从黯淡角落传来一阵搅拌声,蒸馏出全新的节律。那曲子不再怆然涕下,也绕开了悠远意境,它似乎只关心事物冷却的过程,由沸腾到零度的折线,时间与空间,勾画着一颗心的经验。那些歌喉平淡的丑姑娘,掌握着我们命运玄机,跟那位口含冰块的诗人一样,从一枚碎瓷片中,仔细观察着自然如何在回收他的同时代人:

  从一个人,成长为一个诗人;

  又从一个诗人,成长为一个人。

  (江汀:《自述》)

  在过往的阅读史上,一个被挑选出来的诗人形象,撑起我百分之九十八的轻狂视野,我深信这个名字就是人类的尖端,是昂起的头颅。从他们身上,我必须要看到盗火的普罗米修斯、受难的耶稣、飘发仗剑的太白、残破茅屋旁的杜甫……诗人的形象是摆置出来的,他就在我额头上方的不远处,一个半空,接受我的仰望和赞美。我着迷于诗人为时代提供的一连串优质动作,用戈麦在《誓言》中的一句诗来说,“仅仅一次,就可以干得异常完美。”

  正因为对诗人的执念,让我丢失了对人的迷信。我忘了,诗人应当退回到人群中间,要像烧红的铁浸入冷水池中,随着一声阮籍般的长啸,寒冷的时刻来临了,它为了迅速消失而拖长了尾音。从诗人身上认出人的模样,才是立地成佛的时刻,也是寒冷的时刻。我就在那尾音中瑟瑟发抖。一个诗人越不为人注意,才越能一丝不苟地保持自己对时代的注意。诗人,一颗水晶,要返回到人类的大海中去。就这样,我眨了一下眼,面前的诗人了无影踪,尖端解散了,世界敞开了它的粗布麻衣。那将是“永恒”,诗人江汀正在试穿它的衣服,而我依旧在寒冷的时刻赤裸身体

  初识江汀,是在李浩的办公室里。那是北京鼓楼附近的一座闹中取静的小楼,我第一次走进位于四层的中国诗歌学会,当时还在那儿工作的李浩,经常会在此处呼朋唤友。我到了没一会儿,江汀也进来了,格子衬衫举止斯文,带了一本送给李浩的书。他言语很少,音色里夹杂点涩滞的沉吟,直觉告诉我,他的诗一定不坏。李浩介绍说,除了写诗,江汀的职业编辑,哦,书籍的守夜人。后来在同样的地方,我又认识了昆鸟、张杭等青年诗人。大家各自在北京忙于生计,忙于走路,在灰霾里披星戴月,赶末班地铁,但写诗一直是不能忘的。他们让我瞥见了诗人碎影背后那副人的肖像。

  在有限的几次聚会中,我从这些优秀的青年诗人身上收获了许多甜朗的果子,我们相互赠送了长期享用的豆瓣,我为他们暗自喝彩,他们打发了我的孤独。简单的酒席间,江汀的脸很快红起来,酒馆里灌满喧声,我却问他写诗的缘起,他脱口而出母校图书馆,里尔克。那是我第一次体验寒冷的时刻,它温暖了我的寒冷,让我认出自己体内相似温度。寒冷是暖的,它被另一处寒冷焐热了。不久后,大家八仙过海般地成了北京青年诗会的发起人,在各自工作的空隙通力合作组织了几次还算满意的主题活动

  寒冷的时刻催人进取。从每一个从事写作的人身上,我辨认出这个时代的寒冷,并发誓要对那些面目游移的寒冷展开研究,跟它做对手,也做朋友。与我同时代的诗人,像收集碎片那样,收集每一副肉身上的寒冷,捡拾被制度收割机遗落在道旁的麦子。我们相信,寒冷的时刻会绽放出缝隙的玫瑰,把无限的寒冷聚集在一起,将是整个时代的奇迹。那是火,却转瞬即逝;那是冰,却被他们捧起;那是寒冷的新高度,鲁迅先于我们发现了那只怪物,“火的冰”。我们每个人都在试穿它的衣服,有多少人能够忍住阵阵“肉疼”(借用诗人秦失的一个词),理解肃杀的荒芜,愿意定居在那里,而不再彷徨于无地?倘若如此,那里便是“永恒”了。

  诗人的词语,是对世界的寒暄。彼此寒暄的人,将成为这个世界的君子,守着越来越艰难的天职。不过还好,我们尚能写作。寒暄是个温暖的词。在寒冷的写作时刻,江汀早已抛弃了诸多漂亮的修辞,风骚的思想,怪诞的形式,他要从对现代生活的不安中撤离,重新坐回到一面真实的镜子跟前。看着透明的自己,和他身后那座透明的“彼得堡”。它同时也反射着故乡、青岛、上海和北京,以及更多他曾游历和未游历的城市和乡村。他要对着那面镜子说,我认出了你,但要等到最后才会说出。江汀拖长了尾音,叩响了体内的荒寒。在他写下的句子里,装着一个身手敏捷的快递员,他递来生活的消息和迷路的春天,然后转身飞逝,留出必要的沉默,剩余的时间。像在说:写到这里要分行了,如天地四季,我和你,一次离别。这就是江汀的诗,仅仅一次,就可以干得异常完美。

  一个人一生中间会经历数不清的温暖时日,肉体的欢畅,湖畔微拂的垂柳,她越来越遥远的微笑,我都渐渐忘记了。但寒冷的时刻,我一直记得。那是同时代人彼此打量的时刻,人人都成了神话中的美杜莎,我们彼此成了对方的石头,成了封冻了唇舌和泪腺的盐柱。我们彼此分行了。正当我想对江汀的诗说点什么的时候,我便立即置身于寒冷的时刻,成了江汀词语中的一块石头,成了他的下一行。若在往常,我会为这篇并未成形的评论取一个还算动听的名字,但直到读了江汀的诗,我决定不了。我宁愿直接用上江汀这首诗歌的标题。它也许与我想说的有关,也许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联系。这么做,只是想告诉自己,我真正能写出的东西很少,它并不能轻易翻过一首诗的围墙。对一首诗的评价,总会在那首诗面前低下头来,成为它的石头,接受它的寒暄。我只能踩在一条荒芜的边境线上,翘首张望,等待着从远方驶来的旧船:

  让世上的话语全变成绿色,

  让活着的人们去理解这一切。

  在这片沉着之中,我承认

  我在很多年前已预感了今天。

  (江汀:《绿色的诗》)

  在一遍遍地嘘寒问暖中,我接受了江汀诗歌带给我的全部教育。并暗下决心,在今后自己的文字中,尽量少地倚重冰冷的理论,但这并不代表我从此跟它们说拜拜,而是要告诉自己,要沿着那条人人共享的体温线去写作;同时还要尽量少罗些织技术性语言,不过这也并不意味着从此忽视一个诗人的技艺问题,相反,我更要对此严酷审查。寒冷的时刻,提供了这场认知革命的起点和尺度。

  我会褒奖那些艰苦的言说努力,更会由衷赞叹那串举重若轻的词语呼吸:你脑中布满愁云,额头上已冒出皱纹,你的话语和衣着极其俭朴。但你在寒冷时刻呵出的热气,在后来某个早晨,不偏不倚地击中了我,融化了我,疏通了我观念的血栓,驱散了我对诗意的偏见。它让我的血液变成绿色,把每一句诗都读成一颗有经历的果实,等待与大地分行。寒冷的时刻,墙角数枝梅,此时此地,正适于修炼词语的品格。它关怀着一个诗人劳作的坚毅,取暖的快慰,开口的尊严。如果诗歌与世界不得不做一次殊死较量,寒冷的时刻将会见证,一个尽责的诗人对“永恒”的惦念,在他活过、爱过、死过的一生里,那是天然正确的部分。

  2015年11月9日,北京科学城。

  《来自邻人的光》读后感(四):江汀:在典籍与梦境之间

  在典籍与梦境之间——评江汀的诗

  黄雪媛

  一部诗集中,若有四五首,甚至只有两三首是让人过目难忘的,就可算是一部好的诗集。一首诗中,若有两三句叫人眼前一亮,或者心底一沉的,便可视之为一首好诗。青年诗人江汀新近出版的诗集《来自邻人的光》,我却不能简单以好或者不好来评价。它坦诚,犹如一部个人心灵成长史,混合着乡间的雾气和城市地铁的呼啸,一股脑儿曝露在你的面前。那些令诗人反复坠入其中的童年梦境和照拂他头脑窗棂的典籍的光亮,使整部诗集呈现出中国式乡愁与德式漫游精神交织的风格,从中我们可以辩认出一种在这个时代变得物以稀为贵的纯正(也可谓“中正”)而安然,敏感又热忱的年轻知识分子的精神面容。我愿意接近这样一个灵魂,而暂且不去论其诗句的品质。 所谓“诗人皆兄弟”这样的说法,也只应是个体读者与投契的诗人之间的隐形盟约。

  一、永恒的返乡之旅

  时间是一块覆满思考的地毯。身体躺在那儿思念家乡。

  目光像雨点一般降落,我们显现出来。

  ——《中午的歌》

  这本薄薄的诗集在我看来就是一场不间断的冥思和返乡之旅;间杂其间的城市,好比歌尔德蒙的游荡之所。大都邑灯火通明,映照着“我”的返乡之途。最终,他需要的只不过是一盏幼时的“灯笼”,为了奔赴早已写好的结局:

  将有一个人,如赴约一般到来,

  提着童年的灯笼,在田野的雾气里

  捕捉敏锐的死亡。

  ——《家乡》

  将有一所房子是空着的,

  他将明白那就是家。

  丢弃了灯笼,入睡

  而阳光在天窗里摇晃,时值正午。

  ——《正午的阳光背叛了我》

  一个人努力地,兴致勃勃地投身于尘世生活之中,如同置身于正午的阳光下,无有退路。但内心被忽明忽暗的光源指引着的,那光源来自童年。“灯笼”的意象衬托一种深沉寂静的氛围,它象征童年记忆和梦境,它引导着“我”,回到一所空房子。丢弃灯笼入睡,意味着“我”不再顾忌和牵挂,浑然如初。我想起策兰那首题为“Corona”的诗中有这么一句:“Im Spiegel ist Sonntag. Im Traum wird geschlafen”(“镜中是星期天,梦里我们睡去”)。在长长的白日梦中,我们沉沉睡去,如一百年前,如一百年后。在梦里,我们会口说真实。

  在傍晚,雨快要降下,

  我们坐在家的门口,

  看着花圃里的一片昏暗。

  但我们困倦得快要睡着。

  ——《变得墨绿,这是使命》

  这四句让我极为倾心。即将来临的雨,昏暗的花圃,和困倦的我们,这仍然关乎童年叙事,返乡之境。“我们”坐在家的门口,在等着什么,或者什么也不等。花圃里暗影重重,小孩子们困倦地快要睡着,似梦非梦。恋人之间不也是这样?爱情初起时,彼此感觉如幼时的伙伴,这困意来自久违的安宁与亲密。在家的门槛上,在幼时的田野或树林里,困意袭来,他们睡去如两头小鹿(小猪),或两只鼹鼠。这是人类返回的欲望,好的爱情可以让人回到童年和自然。傍晚的昏暗,也可理解为老年的象征,“困倦得快要睡着”,我从中读到死亡。“睡”这个字眼被江汀反复所用。

  窗前的谈话

  窗前的谈话,好似白日的鹧鸪

  落在对面的床檩上。

  我的祖母在院子里,

  我的祖父在堂屋。

  浅淡的鹧鸪。

  浅淡的下午如此稀薄。

  但现在它的颜色开始变深。

  在很久以后

  我会睡在你们的床铺之间。

  这一次,“睡”是明确地意指死亡了。而在其他几首诗中,江汀并不避讳把 “死亡”直接写入诗中,读之却并不让人感到阴森可怖;相反,他赋予了“死亡”这个词语一股安宁的力量,“从哪里来,就到哪里去!”我仿佛可以想象,日后也将稳妥地躺进它昏暗的腹中。人经历了游荡,返回自身,返回幼年,便可安然入眠,或死去。

  距离成就了“乡愁”,异乡人的视野创造了“故乡乌托邦”。返乡之旅是一个不断丧失,脱落,又不断重拾和重建的过程。记述,观察,回忆,预测——这一切都是为了最终的返回——能安宁地睡在祖先的床铺之间,并成为后代的祖先。

  现在,让我们来重头来读读这首《窗前的谈话》吧。即使我是如此偏爱短诗,这首诗也未免短得令人讶异,三个诗节,统共只有九行。更令我讶异的是江汀使用了鹧鸪这种“古老”的鸟来比喻祖父祖母之间的谈话。温庭筠十分偏爱这种鸟,有“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更有“画屏金鹧鸪”之句。飞卿词风深美浓丽,于这成双成对的“金鹧鸪”之中可见一斑。因而在我眼中,这种来自江南,身形类似母鸡的鸟几成女子相思缠绵的代言之物,我的目光将之锁定在古代女子的香闺里。江汀的鹧鸪,却是“浅淡”的,它摆脱了贵重绮丽的金色外壳,飞出画屏和绣罗襦,落进普通人家的日常生活中。“白日的鹧鸪落在对面的床檩上”,隔着距离和“我”对视;此时祖母在院子里,祖父在堂屋里,正隔着窗子说话。以场景一比喻同时发生的场景二,视觉意象与听觉意象交融﹑相映,颇有古典诗歌的意境,如水墨起笔,看似漫不经心地几笔下去,却是了然于胸,不着痕迹的笔法。相处几十年的夫妻之间会怎么谈话呢?有一句,没一句,似有似无。往往对方只消说出一两个字,自己便已知下文。熟捻至极的两个人,还有什么长篇大论需要说呢?这日子过得如此浅淡,乃是经历了年轻时的种种风雨之后的安定形态。 “窗前”这个词语涵纳了光亮和暗影。此时祖父与祖母在光亮下,“我”则处在暗影中。谈话发生在“下午”,在老一辈人的日常里,下午较之上午更为散淡而漫长,要紧的事情,上午也该都已完成了吧。屋子里年轻的“我”也许被一种弥漫的岁月的墨水所包围,如坠入幼年梦境之中,漫漫不知所终。但第二小节最后一句,诗人突然开始发力:

  “但现在它的颜色开始变深。”

  “颜色开始变深”,意味着原本模糊散逸的面目越来越凝聚清晰,这一句预示着某种决心正在浮出水面,让人屏息而待。于是我们迎来了第三小节,这也是整首诗的震慑之笔:

  “在很久以后

  我会睡在你们的床铺之间。”

  仿佛被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击中,我的心一下子缩紧。在它缓缓松开之时,另一首诗出现在我脑海中,是歌德那首著名的游子夜歌。

  流浪者夜歌

  一切的峰顶

  沉静;

  一切的树尖

  全不见

  丝儿风影。

  小鸟们在林间无声。

  等着罢:俄顷

  你快也安静。

  (梁宗岱 译)

  那一年,歌德三十一岁,在Ilmenau山上一个猎人小木屋里,他用铅笔把这首小诗写在了墙壁上。“等着罢:俄顷,你也快安静”(Warte nur, balde ruhest du auch)。这是诗人在黄昏静谧而强大的威力面前,心灵受到震动而写下的一句预言式诗句。它意味着年轻气盛的歌德在自然法则和宇宙力量面前的臣服,我们可以体会到那一刻诗人内心的悲伤,平静和超脱。江汀写下《窗前的谈话》的时候大约25岁。究竟是什么经历让这位年轻人的目光和心境如此决然,以出奇的平静写下人之死亡的结局。我在他的另外几首诗中发现了似乎能揭示谜底的字眼:“只剩下僧侣的平静”,“某位僧侣曾蒙蔽自己的灵魂”,“游荡吧,只要你愿意”,“我常游荡在郊外”……“僧侣”与“游荡者”的形象频繁出入于江汀的诗句中,像一对个性截然不同的同胞兄弟。这无法不让我联想到黑塞笔下的纳尔齐斯和歌尔德蒙:一个在修道院里苦修,一个在世间游荡享乐。他俩彼此深爱,却始终远离,最终歌尔德蒙回归,平静地死在了纳尔齐斯的怀中。江汀的个人阅读史深受19世纪和20世纪初德语文学的浸润,其中便有黑塞的身影,他曾在一篇文章中谈及自己是“含蓄的歌尔德蒙”。我仿佛看到,在西方典籍的高大拱廊里,在东方典籍的曲折幽微里,江汀游荡其间,冥思苦想,他执着地进行着自我启蒙和自我教育,“如同典籍和梦境,如一盏黄灯的执念”。他年轻的宽宽的额头逐渐生出苍凉又平静的智慧。

  二、自身秘密的验证

  复原

  谈话的时候

  轮回在发生。

  我保持了足够的警惕。

  但是一小块瓷片坠落,落在这个餐桌上。

  祖父曾告诉我旧事。他追忆他的岳父岳母,

  两人坐在餐桌另一端,带着粉末性质的音容笑貌。

  某位考古学家洞悉这一切。

  他复原出整个瓷器,轻轻握住那只微妙的柄。

  他让六十年后的我坐在你父母面前

  想起祖父的那些回忆。

  想象一队列的我坐在这儿。

  一同喃喃自语:是的,我早就认识他们两位。

  江汀这首诗像一个惊骇又温暖的幽灵电影的片段。 “谈话的时候,轮回在发生。”第一小节简约,直接,把读者迅速带入诗的主题场域:关于家族记忆,以及生命的轮回。

  为何要对这样的谈话保持“警惕”?是“我”在有意抵挡奇诡思绪的袭击吗?“我”努力让自己停留在话语表层,而不让想象蔓延。但瓷片还是掉落了——一个在惊骇中凝注的瞬间。读者仿佛听到瓷片敲击桌面的清脆,目睹短暂撞击后,瓷片锋利边缘的震颤,以及碰落的白色粉末,细节如此真实地被记载在瓷片上。祖先幽灵侵入了“我”的当下意识。

  我们不乏这样的体验:尤其是在黄昏时刻的餐桌边,某位关系亲密的说话者脸上刹那间闪过的一丝表情,唇齿间飘出的一段语音,面前物品摆放的位置,盘中食物的气息,以及几样事物之间偶然的秘密关联,会突然唤出许久之前发生的似曾相识的一幕,或许这一幕只是在梦境中发生,刹那间如雾如电,让人不知身在何时,何方。

  当祖父追忆起他的岳父母,“我”顺着他的叙述游离出身体,从空中俯瞰桌边人。“我” 展开了关于家族的 历史想象,把目光伸入从未抵达的往昔。祖先们坐在桌边,操着原初的方言,“粉末性质”寓意模糊的容颜,但这些容颜一定具有精细得触目的家族印记;谈话的内容也模糊不清,但音质绵密,切切嘈嘈。“粉末”,“瓷片”和“瓷器”构成了这首诗的核心隐喻。三者之间的关系是个体成员与整体家族的关系,是个人历史碎片与整部家族史的关系。 “某位考古学家”,也许是上帝,是隐匿的神明;也许是一个超越时间的“我”,千秋万代的“我”,这个我将从粉末和瓷片中“复原出整个瓷器,轻轻握住那只微妙的柄。” 瓷器表面的灰尘被拂去后,一整部家族史呈现出来。这只微妙的柄是贯穿家族命运的秘密吗? “轻轻握住”,而不是“紧紧抓住”,意味着对家族历史面貌谨慎地审视。

  “想象一队列的我坐在这儿/一同喃喃自语:是的,我早就认识他们两位。” 当“我”把想象的触角伸到六十年后:一个垂垂老者向儿孙回忆祖先,轮回在发生,所有的场景都惊人的相似。在家族历史的长河中,那些对生命保持高度觉知的个体在找寻属于自己的那一个位置,也许由此衍生出一种野心,或一种超脱心,一种悲欣交集。“我”是家族史中的一个章节,或继往开来,或微不足道,都归属于家族的命运之簿,将被后代翻检,被瞻仰或遗忘。从我身上衍生的后代,以及后代的后代,将把“我”作为一个面目模糊的“祖先”,迎接幽灵对他们不期而至的造访。

  江汀记载下这片刻的游离和凝神,是用诗歌完成对“有限”的克服。他同时成为对自己命运的预言家和考古学家。

  先人们在梦中

  看见了后人们的生活。

  ——《先人们在梦中》

  我在童年就看见过预示,

  但一切仍然无可避免。

  ——《我在童年就看见过预示》

  做一名清醒悲伤的预言者,一个自身秘密的验证者,做自己的先人和后人。预见雨,却不带上雨具;瞥见时间,却又失去它;预见长辈亲人亡故,多年后,“在一片沉着之中”确认死亡与分离。他一次又一次体验着预言验证后的如释重负。所有的预见都在推动着命运朝着既定的方向走去,无奈地,亦是决然地,有时则充满神启的力量。我们习惯于把童年视为混沌未凿,天真烂漫的岁月,而少年时期则是被各种力量撕扯的矛盾彷徨期,人对自身命运的觉知和把握似乎是成年以后的事。但也许我们低估了孩童的性灵和能量。心理学家诸如奥地利的阿德勒就发觉,在生命的早期,个体就会赋予生活目标一个具体的形式,一旦原型形成,人的发展方向便形成了。孩童并非是一张任人涂抹的白纸,他们带着与生俱来的禀赋和自身喜好去理解周遭环境,在或明或暗的意识中决定接受或者拒绝什么样的影响,这便是生命主体的力量。早慧的儿童,能够预测未来生活中可能会发生的事情,以及自己将成为什么样的人。假如我们看到一个角落里的少年,若有所思,也许他正在作出某个重要的决定。黑塞“从十三岁起就明白自己要就是成为诗人,要就是什么都不是。” 敏感的江汀也早已预见,痛苦将是他尾随踉跄的事物, “诗人”是他无法抗拒的命运。

  从一个人,成长为一个诗人;

  又从一个诗人,成长为一个人。

  ——《自述》

  这位东方的朝圣者,对陌生之城怀有无法满足的激情,对返乡之旅又怀有无法终止的渴望。身心在两条道路上奔波。一路预见着,想象着;又一路思索着,验证着。他在用诗歌不停地进行自我辩认和自我教育。一部个人历史从而获得深刻而曲折的细节。通往异乡和返还故乡的两条道路相互抵触,又交相辉映,不断地被拓宽着,延续着。但是,那个古老问题“你是谁”的答案却早已写好,揣在了他贴身的口袋里:

  或许我就必须成为我自己。

  那必是一个遥远尘封的院子。

  我的欲望结成了厚厚的青苔。

  ——《我在童年就看见过预示》

  最终,故乡的庭院,将收拢他所有作为“人”和作为“诗人”的努力,让他的心灵倦怠而宁静。

  该文发表在《书城》杂志2016年12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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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自邻人的光》读后感(五):屋顶与天空之间的脚印

  ——评江汀诗集《来自邻人的光》、《寒冷的时刻》

  (此为《经济观察报》刊发后的增订稿,另有刊物将用,暂勿转载)

  在诗歌遇冷的这许多年中,尽管写诗爱诗的人越来越多起来,每况愈下的出版业为我们带来一些外国翻译诗集,已令人感动,国内诗人的诗集出版,大多限于前一个十年已经出名的那些诗人。于是就出现了这样的状况,出来出去老是那些人,远远跟不上创作的繁茂日进。然而这两年,从胡桑、茱萸等几个上海诗人出版星丛诗系开始,而立之年的诗人陆续开始把自己的诗集推到世面上。无论是受到资助,还是自己想办法,从去年到今年见到诗集出版的80后诗人名字有:李浩、徐钺、唐不遇、王璞、王东东、黎衡、叶美、黄茜……我认为这是应该的,是不得不做的,是年轻的诗人们试图把自己摆在公众面前。在他们的创作已进入成熟期,积累到一定量,每个人都需要一次总结。对于诗人,这已经来得很晚。现在,几乎同时,我们要在上述诗歌书脊中加上两排——江汀的《来自邻人的光》和《寒冷的时刻》。机会眷顾,接连出版两本诗集是幸运的。我以为,江汀今天所得到的书架上的位置,将永远为他保留。他的诗,无论其外表的简单,还是内在的精神性,都是反潮流的。

  还需多说两句,以免粗心的读者错过。一个看法是,江汀诗的语言,接近俄罗斯白银时代抒情诗。的确,他受到过那些诗人的影响。王炜曾写道:“江汀是白银时代的现代中文继承人。”这是褒扬。然而难以抵制另一种成见,江汀的诗是单纯明澈的抒情诗,保持着传统的轻快格式,词语、意象缺乏潮流所喜爱的具体。这只是表面易造成的印象,一旦被他沉潜的语调诱入,将看到一重又一重景象。简单的表象背后,并不缺少足够的审美资源。何以至此又难于言明。奥妙在于,江汀的诗的逻辑性和逻辑的跳跃。这也正是他本质不同于白银时代诗歌之处。帕斯捷尔纳克的叙事、曼德尔施塔姆的意象演绎,都偏于缜密的连续,跳跃不多,江汀则以保留最少,得到跳跃的最远所及。这是江汀的独创性。

  《寒冷的时刻》中收录了部分江汀的早期诗作,使我们可以从较简单的作品中更容易地发现他的诗的某种原型和演变。最早的一首,2006年初写的《春》已包含了这种原型。在开头摆放的几句景物描写之后,他写道:

  后来,有人从梦中醒来,

  ……

  通过“醒来”的动作,视角发生转换,如同灵魂投宿的重生;从主体的现时中抽离,跳至一个非特定的、抽象的人称“人”。而在叙述了“人”的思想之后,诗的中后部才第一次出现“我”,难以说是回到,而更像是尝试确认诗人的自我视角。

  我还记得一个明亮的上午

  年轻的父母正在唱歌,

  而在另一些夜晚深处

  树叶已经悄然坠落。

  在这四行,同一视角中的跳跃,使我们看到空间与时间的近与远的两两相对。同时,在一句之中看到埋伏于自然叙事的前后反差——“我记得”所拉近的,是一帧记忆中带有超验色彩的景象。而其后跳转到对树叶坠落的观察,既是夜晚漫步者的所见,又仿佛被栖身树枝的夜禽所注视。在后一首《黄岛冬曲》中,他以相似的方式写道:“自然的黑暗正在扩散 / 人,不禁想到他的一生,难以解释。”抽象的“人”再次显现,尽管代替自我言说。在这两首早期诗中,我们听到了双重声音——诗人自我的声音和“神”借其发出的声音。

  对于《春》和《黄岛冬曲》这一时期的诗作,江汀似乎抱着矛盾的态度,拿出来又收回去。这次编选两本诗集时,也再次踟蹰过。我以为江汀之所以有时拿出来,就是因为这些诗包含了他所反复书写的问题的最初形态。而之所以在编排《来自邻人的光》时,又将它们拿掉,是因为他介意于那时语言的不自觉。他所意识到的两个问题:词语、意象的笼统、抽象和语句日常化、难以成为诗句——也许是直接来自于阅读译诗的习惯——在日后分别得到解决。江汀自己承认的“自觉的开端”,是2007年至08年间的《自述》和《奥西普》。在这两阕洋洋洒洒的诗篇中,他锻炼了诗句,却仍然在抒情中充满了过于抽象的经验。他需要从更具个人化的经验中找到自己的声音。随后的一系列八行短诗中,他变得收缩,意象精细起来。2009年,他开启了真正的成熟期,以《青岛图书馆,认出保罗·策兰》和《绿色的诗》这两首作为标志。在前者中,他专注于一个意象延展所释放的能量;在后者中,他的跳跃法用于自我经验的叙事,依然是用他独有的简要方式,达到了当代所要求的审美的密度。

  《绿色的诗》从“我”的回忆进入,前五节,诗人的倒叙跳跃在几个时间维度。现时是“在正午的家乡路上”,第一次闪回到外婆去世前:“我想着病危的外婆,/ 我必须回到家中。”中间皆被跳过,倒叙中的“我”再次出现已是外婆去世:“五月十二凌晨,一点半,/ 那时我仿佛得到启示。//外婆,你去哪了?/ 我们跟不上你。”在这梦似的蒙太奇中,就像梦醒时分的惶惑:“我是不是刚从异乡赶回来?”接着,叙事跳转到某个“第二日”:

  后来,我在闷热的第二日醒来。

  我停止了思索,

  事情仿佛过去很久了,

  但头痛伴随我,如同友人。

  我仍然身处这个绿色世界。

  一切都在被正午检视。

  夏天的风仍然拂动

  我家乡的林木。

  这次“醒来”,“我”仿佛终于脱离了不确定的记忆跳转,置身于一种值得确定的具象之中。这种感觉就像一个新的灵魂注入身体,并且感知身体所遗留的记忆。不免令人想起《春》中那个“人”的醒来,而这一次不再是从眼前的具象抽身,跃到“神”的位置进行抽象思考,而是灵魂仿佛从“神”的位置下来,找到一个凡人寄居。在日后的诗中,诗歌的主体开始不断寻找自我的寄居之所——“将有一座房子是空着的,/ 他将明白那就是家”;不断重试那寄居的动作——“我想要出门。一场雨开始坠下,/ 可是在家里,没有适合我穿的木屐”;不断进入现世和现实的某个章节,确认存在感何以重要、何种程度上存在具有意义——“喑哑的冰箱旁边,我触到一个拉索——/ 卷帘门慢慢升起——这时我记起,/ 我是一个年轻的商店店主”由此,江汀为他的诗中双重声音中的自我一方,找到个人经验的载体,实现了诗的语言、意象的具体化,并始终有别于那些从偶然的具体出发的诗人。

  如此“醒来”的一次,在贴近的观看中是确定的。而当我们总能想到拉远的“神”那一维度的视角时,就会感到,“醒来”可能不是第一次,也不是唯一一次。在反复“醒来”的可能性中,“醒来”所寄居的具体,成为偶然。自我的暂时与有限,就时刻被提醒,被看到。这就是江汀所努力塑造的“自我”。在《你是我的苦思冥想》的结尾,他写道:

  在公路的边缘,我停下,

  搭乘遇见的第一辆公共汽车。

  我在那儿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在这个喜剧性的结尾,游荡于虚无的主人公,不断找寻必然性,如同从种种自然中妄图听到“神”的声音;最后他接受了偶然的某个形态,以及社会现实武断赋予它的意义;这个先验的觉醒者,试着平和地混入接受直接性秩序的人群。“第一辆公共汽车”的座位,就像一个专业、一份工作、一个父母所期许的选项、一种对社会秩序的遵守。平和的态度既包含对具体世界的肯定,也包含自我批判的势能。因其诗中主体的双重性,在“自我”的维度,主体所见所感是真切的,而在“神”的维度,自我只是一个寄居者,如同演员。“自我”被客体化,成为人物,并作为时代中的典型加以刻画。诗人通过主人公的寄居、“试穿”、扮演,引入了社会现实层面的经验,又因其相比于必然的偶然属性,而获得批判。在这里,江汀与抒情诗传统、与白银时代发生了断裂,接续新批评的衣钵,而走入当代。

  于是我们在江汀的诗里看到了一系列并不伟大的“自我”形象,“他”不但具有人的有限性,也具有我们现代社会中人的普遍性弱点;软弱、惶惑、罪疚感、面对荒诞;有时自嘲,仍然可以抒情。然而,像前文所引诗句的那种平和却不再复现,更多的情况是,主体在偶然寄居的个体中感到限制、不适,隐约感知或记起神性的、必然的经验,在这之间构成张力关系。这些主人公的富典型性的样貌和动作诸如:想起一个星期前犯的过失,“在公共汽车的人堆里枯萎下去”;而在《给某位不相识的隐士》中“礼貌地道歉”的动作,则更具职业人士和中产阶级色彩。在前者中,诗没有揭晓过失为何,但过失一词即传达出,既非希腊悲剧中伟大行动的过错,又比之基督教的罪要轻,很大几率是一种人际的、契约关系中的失当,显露出中产阶级式的道德感;而“枯萎下去”的动作又可看出,其对待过失的方式是既在意又不去运用意志解决的内部堆积、消化。我们看到了一个敏感的现代人蟹壳,行动的谨慎未能避免过错,沉溺于反思性生活,然而因其反思性,又召唤来自“神”的维度的判定与拯救。在后者中,这种反思性表示出对蟹壳惯性日渐强大的焦虑;当主人公在想象中完成了逃离、佯醉和失控于愤怒的过程之后,仍在想象中却不自觉做出现实中习于的礼貌道歉,令人感到这种偶然寄身的外壳大有生长、固化的危险:

  一个颓丧、贫乏的中年男人,从后面追过来,

  当他的身影渐渐盖过我的,

  我感到一阵不再复返的战栗。

  而在“‘整部旧约只有一个主题,/ 那就是等待基督的诞生’”为起始的诗中,这一关系的张力几乎达到了古典式的剑拔弩张。在乘坐地铁中羡慕“保罗的使命”的主人公,感到身处的境遇:“空间像刀片一样涌来,/ 切开橙子一般的生存,……”于是戏剧性地发出质问:失去了羞耻感,该如何写诗?然而这一质问并未导致行动、对两难情境的处理,而是滑向一个等待的姿势:

  一个愿望就这样到来,

  那个瞬间,我不由自主地抬头。

  我没有领受保罗的体会,

  却望见树枝围圈中的月亮。

  就像《等待戈多》中的弗拉基米尔或埃斯特拉冈,论辩无果之下,仰头望向那颗光秃的树,做出一个现代悲喜剧的姿势。当主体经历了一个辩证性的过程后,仍然站在现实中,向心中可感的遥远的必然之事物报以回望。这种中断、搁置,在一些诗中成为江汀习惯的收尾方式。然而无论是望向“肝脏般的月亮”还是“一颗晦暗的星”,这些事物似乎在主人公的凝视中发生变化,引起对其自然属性的怀疑。当必然之事物如此遥远,主体已很难与之建立联系,城市就像一个偶然的地点和偶然事物的集合,月亮也因而易被错认为装饰城市的偶然事物。同样值得怀疑的还有天空。在前文引用过的《早上,世界已经存在很久了》中,那位偶然的“年轻的商店店主”公布了他的发现:

  出门之前,我注视天花板,

  那个简易的吊灯,我愿称之为室内的星辰。

  我努力想要记得,我们这儿是否曾有过露天的时代。

  一个置于批判中的自我,亦即对社会中的个体做出批判。从这个意义上说,江汀关于个人体验的诗歌也是具有时代性和社会性的。在此基础上,江汀谨慎地提出了他的时代批判。尽管采纳了现代文学的荒诞性方案,但他并未仅仅将荒诞作为一种终极性的概念而绕过现实,他试图指出我们个体处境的社会原因、个体与时代的交火地带。在《我们都在等着星辰的坠落》中,他像曼德尔施塔姆那样,用形象构建了一个映射现时代全景的剧场式模型。诗从诗人看到车载电视中的新闻画面“加歇医生坐在主席台上”引起,运用最早在《春》中就实践过的时空跳转,将19世纪小说常有的那种对政治和个体维度的统合,浓缩在一首诗中。对于几个阶层,他做出撷取和概括,用辩证性的语言加以勾勒。这里既有如其他诗中那被客体化并受批判性审视的主人公“我”——他本已在被役使的行列中麻木,却被手中蜡烛的烛油灼到而警醒;也有“我”所定睛看到的上层群像——试炼言行的角色们“就要承认,……混乱比秩序更加可贵”,以及特写——被台词弄昏头的家伙,“他说出的台词 / 将是最真实的”;还有“我”所身处的“我们”,猜度着“真实”、用“寒冷”御寒、举起“面包”…… 而所有这些,并非罗列,也不是单纯叙事的跳闪组接,而是在一个辩证递进的逻辑上,演绎那天空被人工屋顶遮蔽、“神”的维度被僭越后,自然和道德秩序的颠倒,从而指向一个更具概括性、却源自诗人内心抒情冲动的象征:

  雨在那里哗哗地下着,

  地上却没有任何雨痕。

  当我们与“神”的联系割断(“高楼像梯子从空中垂落,但它已显得多余”),令我们意识到终极性问题的事物不再被承认和看到,暂时和有限的假以永恒和终极,迫使我们接受,问题就不仅仅在于终极性事物本身,而在于我们自己、每一个体的存在。因为仍然有时间联系着“神”或者机械论世界的维度与人的生命,时间的“纽带”传输着意义。而当一端的必然被偶然所偷换,另一端的生命也如在时间中徒劳耗散。因而“神”的维度即使在诗中隐匿,也终不会泯灭。它归根结底是为了关照个体。江汀的诗中,一个没有怜悯而施舍“无用”的神,仍然照射出什么是那需要怜悯的。

  只剩下了钟表的声音……

  那是基督在分配面包。

  一瓣,两瓣……

  无止无息。

  到《来自邻人的光》这本诗集的尾声,诗人的精神性与个人经验所搭建的体系已基本实现。他所一贯表达的,似乎已不需要更多的变奏。他便在诗中呼唤一种转变:起身“观察来自邻人的光”。而在已初具的体系中——尽管时代的骨架在一两次的写作尝试中被擦拭出来,哪些方面仍然不够?一些自我以外的具体经验、一些足以支撑逻辑构造的例证?于是当他仍然漫步在街上,仿佛寻找这些经验、这些例证,他在去年冬天写下的《悲伤》中呼吁:“我想追随任意一个邻人,回到他的家中,……”这就是书名所做的预告。

  作为熟悉他诗歌的人,我却无法想像在这两本诗集的基准上,他将再次走向何处。我期盼江汀的重新出发,即使一时涌入的现实,粗野地弄坏他的诗行。然而并非所有诗人都要做综合而全面的诗人,在我们的时代,这样的诗人将不会缺少。只要在诗的花蕊,蘸取到那最凝练的部分,他就能在诗人炼狱的最上层占有一席。江汀已经在那个位置了。

  2015年9月初稿,11月修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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