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人间惆怅客
彩云易散琉璃脆乃是人间常态,但人们面对时的心态却彼此不同。得知我养猫,于是有网友留言说:“小动物生命都很短,十多年的感情积累后的痛苦你能承受?”。看到这句话时,我的猫正趴在我左手边的软垫上,伸手摸摸他的背,立即屁股撅得老高---这两天他在发情,两颗睾丸肿胀得叮当作响。
提出这样问题的人,心态大概都类似,就是因为彩云易散,所以低头走路,琉璃易碎,换成铁石。小时候,我听说人的牙齿会换一次,换完之后的满口牙要用一生,不再像乳牙一样掉了还能长出来,掉一颗就少一颗。于是就很是忧心忡忡,那可是要用一辈子的啊,掉光了怎么办?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茶饭不思,尽量少嚼多吞,没事就拿着镜子查看自己的新牙,检查它们是否光洁如新。
但在另外一方面,当时有一种很美味的动物饼干(如今看来,觉得香甜芬芳可能只是因为放了香精而已,菜注),我非常喜欢。但饼干是有限的,那时候家里的经济条件也不允许经常买。偶尔买一次,当然吃得越久越好。于是我发明创造了一种新的吃法,就是把动物饼干竖起来,然后用门牙小心翼翼地刮它的边缘。这样,每次都可以刮下一点饼干屑,味道香甜可口,但又不会吃太快,一块饼干可以这么吃很久。我还发现,晚上吃饼干最美味,所以我会在全家关灯睡觉之后,躺在枕头上悄无声息地刮饼干。有时候吃着吃着睡着了,第二天早上醒来手里还捏着半块。
当时我太小,没有发现这两件事情之间存在着矛盾。如果我真的想60岁以后还有一口健康的牙齿,那么我本不应该在睡觉时吃饼干。幸好饼干分量小,家里买的机会不多,也就没有伤害到我的牙。要是我年纪大一些,成熟一点,肯定能发现其中的逻辑问题,然后发明出饼干仙女护牙说来加以解决。
知道牙齿掉了不再长出来,这是个理性的认知,它是客观的,也是正确的。知道饼干好吃,知道吃了会感到快乐,这是个感性的认知,它是主观的,也是片面的。因为前者就只有一种可能,指向一个方向,而后者不同,好吃有无数种可能,快乐也是同样,因此后者比前者要丰富得多。我们时常感到为难,是因为前者会削减后者的快乐:吃肉血脂高,喝酒肝功差,喜欢晒太阳色素沉淀,沉迷刷手机视力下降还有筋膜炎。
当然可以用一种决绝专断的态度来解决,不吃肉不喝酒不晒太阳不刷手机,于是等于身体健康,肌体能用到120岁依然锃光瓦亮---嗯?我为什么要说“锃光瓦亮”这个单词?这里不应该用“焕然如新”吗?哦,是了,我的潜意识告诉我无论折腾不折腾,保护不保护,节省不节省,头发要掉你拿它一点办法都没有。
发际线后退,你可以梳个刘海。头顶脱发,你可以梳个倒背。两侧曝露,你可以留个中分。已然地中海,你依然可以盘蚊香。站在终局来看,所有这一切都毫无意义。那是不是不要做了?肉可以不吃,酒可以不喝,太阳可以不晒,手机可以不刷,我就问一句:头发怎么办?祖传十八代家族性秃顶,父母亲族都是如此,怎么办?从7岁上学开始就刮光头?这样就可以避免在四十多岁时看着镜子伤心?是不是就解决了“几十年感情的积累后的痛苦你受得了”这种问题?曾经拥有,失去会伤心。从未拥有,只有且有惊喜。
如果你把人生看做是一个过程,那么刘海倒背中分乃至盘蚊香,其实都有各自的意义。这些意义可能只存在于一时,只存在于一地,随后就消解,但毕竟存在过,哪怕是折腾也有折腾的意义。所有的折腾加在一起,可以视为生命的本身。如果你把人生看做是一条定律,那么的确所有的折腾没有任何意义,因为从A到B是肯定的,再怎么折腾也不会出现另外一个结果,结局早已注定。但是,采取消极和回避的态度并不是个好选择。在始终是光头和四种发型变换之间,后者要生动许多,要活泼许多。
对此我是这么看的:猫咪的确只能存活十多年,这是动物学、统计学和生活经验得出的结论。猫咪只能陪伴主人一段时间,失去猫咪之后人的确会感觉到痛苦,这同样是生活经验和生活常识得出的结论。它们都是冷冰冰的道理,对此,我完全清楚并且接受。不过人和人的区别就在这里,清楚并且接受了冷冰冰的道理之后,如何看待这十多年?有的人把它视为一种无可避免债务,迫不及待地去思考偿还日的心痛。有的人把它视为一种必将失去的财富,因此更加珍惜拥有时的每一天。相比之下,前者的生命会显得过于空寂,而后者的生命则会充满生机。在同样的大背景下,所有的事物都按照相同的规律萌芽-成长-成熟-极盛-衰朽-灭亡,前者没有脱离这个大背景,它在模拟这个死寂的大背景,而后者超脱其上,上演了另外一出精彩的戏剧,让每一分每一秒都有所不同,哪怕最终还是要复归其中,但是也努力绽放,这才是生命的意义。
人多多少少都是惆怅的,因为知道彩云易散琉璃脆是人间常态。但是,也总有人心怀这一丝惆怅,依旧选择背负起额外的一点重量。这样在人生的终点相遇时,面对别人“哈哈,你最后还不是一样”的问候,可以回答说:不,不一样,你不曾在人生中体验过一只猫躺在身边呼呼大睡,不曾感受过轻抚他的脊背时因为轻柔呼吸而产生的起伏,你都不曾见识过猫咪肿胀的睾丸,你又怎么说你体验过足够多的人生呢?我们去过的本就是两个世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