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下,爷爷收”
“乡下,爷爷收”
一部留声机放在前面,唱片转动,流淌出契诃夫的《万卡》。朗诵者有一副优美、带磁性的嗓音,还配了乐曲:
九岁的男孩万卡,三个月前,被送到靴匠阿里亚兴的铺子做学徒。圣诞节的前夜,他没有睡觉。等老板夫妇和师傅们出外做晨祷后,从老板的立柜里取出一瓶墨水和一支钢笔,把揉皱的白纸铺在长凳上。他跪在长凳前,写了起来:
“亲爱的爷爷,康司坦丁·玛卡雷奇!”他写道。“我在给你写信。祝您圣诞节好,求上帝保佑你万事如意。我没爹没娘,只剩下你一个亲人了。”
这话,一下擒住了我。我八岁没了母亲,十岁,父亲远离了我,那时,和万卡差不多大。幼年的孤独,相似的遭遇,万卡的话离我特别近。
万卡这时想起他的爷爷,想起和爷爷的亲密无间……
万卡叹口气,蘸一下墨水,继续写道“昨天我挨了一顿打。老板揪着我的头发,把我拉到院子里,拿皮条狠狠抽我,怪我摇他们摇篮里的小娃娃,我先睡着了。上个星期,老板娘叫我收拾一条青鱼,我从尾巴上动手,她就捞起那条青鱼,用鱼头戳我的脸。师傅们总是耍笑我,打发我到小酒店去打酒,怂恿我偷老板的黄瓜。老板随手捞到什么就用什么打我。我早晨吃面包,午饭喝稀粥,晚上又是面包。至于茶啦,白菜汤啦,只有老板和老板娘才能喝。他们叫我睡在过道里,他们的小娃娃一哭,我就根本不能睡觉,一股劲儿摇摇篮。亲爱的爷爷,带着我离开这儿,回到村子里去吧,我再也熬不下去了。
“我会给你搓碎烟叶,”他接着写道,“为你祷告上帝,要是我做了错事,就自管抽我,像抽西多尔的山羊那样。要是我没活儿干,那我就去求总管让我给他擦皮靴,或者替菲德卡做牧童。亲爱的爷爷,我再也熬不下去。我本想跑回村子,可又没有皮靴,我怕冷……”
“亲爱的爷爷,等到老爷家里摆着圣诞树,上面挂着礼物,你就给我摘下一个用金纸包着的核桃,收在那口小绿箱子里。你问奥尔迦·伊格纳捷耶芙娜小姐要吧,就说是给万卡的。
“你来吧,亲爱的爷爷。”万卡最后写道“替我问候阿辽娜、独眼的叶果尔卡、马车夫,我的手风琴不要送给外人。孙万卡草上。”
一边是对爷爷对家乡对乡亲的依恋,一边是忍受靴匠铺的饥饿、挨打、冷漠。我身同感受:母亲走后,失宠、孤寂、冷落,我被迫层层包裹心灵,抵御严酷。
万卡把写好的信叠成四折,把它放在昨天晚上花一个戈比买来的信封里。……他略为想一想,用钢笔蘸一下墨水,写下地址:乡下,爷爷收
然后他搔一下头皮,添上爷爷的名字:康司坦丁·玛卡雷奇
他写完信,心里感到满意,就戴上帽子,顾不上披皮袄,只穿着衬衫就跑到街上去了。……
昨天晚上他问过肉铺的伙计,伙计告诉他说,信件丢进邮筒以后,就有醉醺醺的车夫驾着邮车,把信从邮筒里收走,响起铃铛,分送到世界各地去。万卡跑到就近的一个邮筒,把那封宝贵的信塞进了筒口。
他抱着美好的希望而静下心来,过了一个钟头,就睡熟了。梦中,他看见一个炉灶。爷爷坐在炉台上,耷拉着一双光脚,给厨娘们念他的信。
《万卡》是汝龙翻译的,文短气长。它的结尾,是经典的,魅力的,绝版的,因而是最能进入人心的。听到最后,那优美、带磁性的嗓音和乐曲终止了。教室里,一点声音也没有,同学们都被深深打动。我抑制不住内心的冰凉,为这封无法投递的信,为孤独、受难的少年,低声哭了,泪水扑簌簌掉下来。我认定万卡写下的是"天堂爷爷收"。因为爷爷永远收不到他的信。他不仅没有皮靴,还不认识路,万卡的命运也就不可改变。
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因文学作品的征服而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