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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舍漾

2018-12-10 15:07:33 作者:张抗抗 来源:人民日报 阅读:载入中…

洛舍漾

  洛舍漾

  洛舍,杭嘉湖平原一个水乡小镇

  洛舍是个喜乐名字,北宋宣和年间,此地曾有“乐舍”之称,意即江南富庶宜居之地,也有说指南迁至此的洛阳人集居地,至近代终定名“洛舍”。小镇位于湖州市德清县境内,距著名的莫干山尚有二十七公里、距新市古镇也有三十公里左右,因而另成一隅自得其乐。小镇很小,一条街就走完了;小镇很老,史考早在新石器时代此地便有古村落聚居。小镇史上农桑稻米渔业丰衣足食安逸闲静与世无争。但洛舍的与众不同,在于镇北有一个“大漾”,其水面浩阔,水波淼淼。我小时候站在大通桥头瞭望“洛舍漾”,觉得它像大海一样,坦坦荡荡望不到边际。那边———大人指着漾的远处说:岸北边就到邻县吴兴了。

  “漾”———水流长、水摇动貌。《辞海》“漾”字解:泛、荡之意。漾水,古水名。漾漾,水波动荡。那首著名的苏联歌曲山楂树”歌词歌声轻轻荡漾在黄昏的水面上……

  由此可知洛舍漾湖面宽泛、流水灵动。这个“漾”字用在这里,一字尽得风流。漾以洛舍得名,洛舍以漾为荣。洛舍漾水域条件优越,清康熙《德清县志》载:“鱼菱之利匪鲜”。据《德清水利志》记载,洛舍漾面积两千多亩,南起洛舍镇,北迄湖州市东林乡,北过湖州而入太湖。东苕溪从德清穿境而过,洛舍漾为东苕溪水形成湖泊,而东苕溪来自东天目山。古往今来,水就这么来去自由地荡漾着。饱满充盈的漾水,经过镇东的大通桥,与小镇的河港连成一体。在我幼年的记忆里,一条条河港穿镇而过,房屋被四通八岔的河湾环绕,家家的后门头都有涤衣洗菜的河埠。石阶下的水中立着系船的木桩小河埠停小船大河埠停大船,大大小小的河埠,就像小镇的门槛,船是小镇人的鞋子,上船出门,每一条河港都通往洛舍漾也通向大运河,我的妈妈就这样从运河跑到外面世界去了。

  曾经的洛舍小镇,是温暖外婆家。外婆离世很多年,小镇依然是外婆家。我离开小镇半个多世纪了,小镇依然是永远的外婆家。半个多世纪之前,从杭州去洛舍,坐摇橹的木船在大运河走一夜,后来是时长小时的小火轮,再后来,通了汽车,再后来,是高速公路。河港一年年少下去,楼房一年年多起来。上个世纪六十年代起,小镇填河铺路填河建房,水乡成了平地失去河流的小镇,就像饥渴多病的躯体,有了衰颓之相。每次回去探望它,心里都有隐隐的痛。

  幸好还有一座碧水盈盈的洛舍漾,安静守护着小镇。湿润水汽从湖上飘过来又散开去,犹如甘霖洒在小镇的上空。幸好洛舍是洛舍漾的小镇,洛舍漾用它丰沛的水滋润着、养护着小镇,于是,很多年后的一个春天,小镇苏醒过来。

  我有几年没来外婆家了呢?变化恰恰就是在这几年里发生的。当我再次踏上洛舍镇的大通桥,我见到的是一座秀雅的小镇,临河一长排高大密集葱翠的香樟树整洁石板路,拉开了水乡情韵的序幕:白墙黛瓦的古镇老屋保留了老镇的房屋风格,白墙上搭建着精致的黑瓦雨檐,是老房子格调房檐屋檩都是老款,细格子木门木窗,一线光亮遥远时光里透过来。宽敞的木栈道立在水中,沿着外河的岸边延伸,像我小时候见过的石板“塘堤”,凌空架在河里。一个湾又一个湾,从西墩到弄里,把整个洛舍镇的河湾和水墩环成了一个整体。江南多雨,木栈道上设有古色古香木质长廊,还有供人休息的靠背长椅,让人想起早年洛舍小镇“南海”的廊棚。河埠头是必须有的,设计成了一条带篷顶的方头船形状,有妇人蹲在水边洗涤河水一圈一圈荡漾开去。从洛舍漾来又到洛舍漾去的河水,清凌凌慢悠悠,像水乡人悠闲散淡的性格,更像一幅幅烟雨朦胧水墨画。对岸的土墩也是从前的样子,从葱茏的树林竹园里,隐约露出房屋的一角,树下的河埠拴着一条条小木船,随时可解缆出门。在这幅图画中,河埠与船是不可缺少的,它们代表着水乡活着的生命,以及一种未被侵犯改变生活方式。有老家亲戚笑吟吟從屋子里走出来,亲热地和我拉着手说话,可知这老房子不是用来参观,而是有人住的。再往前走,脚步停下了,一幢砖房门楣上写着“洛舍站”三个字。认出这是哪里了吗?当年你从杭州来,就是在这里下船的。哦,是轮船码头!码头依稀还有旧日的影子,一级级通往河里的石台阶,或许留着我幼年的脚印儿。尽管不再有轮船往来,小镇却保留了这个码头。我看见了多年前的洛舍站,从大运河来的客轮渐渐靠岸,雾气中隐隐可辨出码头上那个等候我们的熟悉身影,河上的风,掀起外婆带襻扣的衣襟……

  我惊讶欢喜。洛舍不再是原来那个洛舍,却更具水乡小镇的情致了。这是洛舍人多年来“精心策划”的老镇改造行动,既不伤筋动骨更非大拆大建,只是依着洛舍河湾的走向顺势而为,将多年的老河道进行疏通,让流水更通畅;路跟着河走,道路所经之处,临河的老房子都露出了外墙,再略加修整装饰,凸显出杭嘉湖农家建筑元素。等于在洛舍老镇的外围,以河为界,以水为媒,置换出一个生活与休闲多用、民众参与可共享的湿地公园。这个新洛舍综合治理的设计方案,具有相当的审美品位规划方案出自年轻的镇领导班子集体智慧中国美术学院的一个设计团队,提供了与之默契图纸。既然过去的老镇已回不去了,尽可能多留住一些水乡的风采神韵,是今人责无旁贷使命

  我的目光被栈道拐角上一个木制垃圾箱所吸引。这个垃圾箱的与众不同之处,在于它的箱檐上有一排黑白两色的琴键。确实是琴键,钢琴的琴键。它被巧妙地绘制于垃圾箱上,提醒或炫耀着钢琴制作与洛舍小镇的关系。这或许是一个略带传奇色彩故事平凡的小镇并不甘平庸闲适的小镇人也能创造奇迹。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小镇开始生产一种钢琴,初名“伯牙”,是专门从上海钢琴厂聘请来退休老师傅,常驻洛舍精心研制打造出来的牌子。钢琴音不错价格适中,很受学琴的家庭欢迎。前几年网上流传一个小段子,说去洛舍购琴,在展销大厅遇一大妈,给他们讲解洛舍钢琴的种种优点,并随手给他们弹了一段钢琴曲手法流畅娴熟大家以为她是钢琴厂的导购员,最后发现她竟是钢琴厂的清洁工,可见洛舍钢琴的普及程度。三十年过去,洛舍钢琴顽强繁衍发展,如今多家民营企业并存,年产钢琴达五万台,演绎出“农民”造钢琴的传奇。优雅琴声打破了小镇上空的宁静,琴声如流水、流水如琴声,钢琴与古镇、音乐与洛水,就此结缘。

  短短几年,小镇的变化令人吃惊。当年我插队的陆家湾村,环村皆水港,从镇上走水路,小船穿过洛舍漾,得大半个小时,或步行穿过砂村和张家湾,也得近一个钟点。而今陆家湾与张家湾已合并张陆湾村,从镇上开车过去只几分钟。陆家湾的大樟树依旧繁茂,村中心那个终年水量丰盈的大水塘,用条石砌垒加固,周围配有石凳长椅,成为村民的休闲场所。当年木条凳的俱乐部,改建成了舒适文化会堂,旁边还有一个小型村史馆。村里的小河小桥都在,想起我和两个同班女生在河里学习划船,那条木船歪歪斜斜地一次次撞击着两边的河岸,却怎么也划不进洛舍漾。

  是的,那一年我十九岁,正是“诗和远方”的年龄,小村子已容不下我的理想。我至今清楚地记得,那个月夜,我辗转坐上长途汽车回到杭州,报名去北大荒。然后又返回陆家湾村,收拾行李后,叫了一条小木船,把自己的私人物品运去洛舍码头。我几乎像逃离一般告别了陆家湾,当时外婆正在杭州,我却没忘记生产队分给我的那只竹榻送去了外婆家。小船穿过苍茫迷蒙的洛舍漾,看不见前方的岸在哪里。灰色的水波一浪一浪地拍打船舷,唰的一声,船底擦过了湖上的鱼寮,金色的鳜鱼从水面上跃起。那一刻我听见了洛舍漾的心跳,如同我青春慌乱激情。洛舍漾终究没有留住我,但我在离开后的很多年中,洛舍漾却像一幅模糊而又清晰的黑白照片,从未被记忆覆盖

  半个世纪之后的这个春天,我们去一个叫做“洛漾半岛”的地方吃鱼。洛漾半岛据说原是洛舍漾南端的一座风水墩,经过规划整治,变成了一座绿草茵茵鲜花烂漫的水上公园。

  迎接我的是一条古色古香的木结构画舫,不是当年的小船,而是一条气度轩昂可观景亦可用餐的大船。它泊于洛舍漾岸边,静候八方来客。人在其中,几乎感觉不到洛舍漾水浪的晃动。从窗口望出去,洛舍漾辽阔的湖面依旧烟雨朦胧,是我多年前熟悉的水景。漾水平静淡定冷眼察看着世事沧桑波澜不兴处变不惊。很久以前的日子渐渐从水的深处浮上来,那时候,老镇的小街商铺盈客,临河有一长排茶馆面馆,房屋都站在水里,底下用一根根圆柱撑起来,像一只只长脚鹭鸶。从河上摇来小船,叫卖青菜鲜鱼,从窗口把竹篮放下去,提上来就是,再把钱币放在竹篮里放下去付账。小镇往昔的日常风景,那些安逸的旧时光已不复再现。那一刻,我领悟了洛舍漾的温情柔韧。它拥有宽大包容胸怀,咽下了也盛下了历史的所有苦难

  如今的洛舍漾一如既往地荡漾着,慷慨地用它所有的气力,把一条条大船托举在湖面上。洛舍漾有自己应循的水道,它终究要经太湖入黄浦江而匯东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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