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墨水

　　穷，是那个年代的缩影。在穷得肚子都吃不饱的年代，能喝上“墨水”是了不得的大事。父亲是家中老大，老实巴交的爷爷竟然送父亲去私塾。父亲肚子里的“墨水”，是志学之年打的底子。

　　父亲在司徒读书，同桌的她便成了我的母亲，听母亲后来讲，父亲当年因背书写字没少挨过先生的戒尺，现在看来，父亲一手好字，多亏了苛严的塾师。

　　很小的时候，我便喜欢写写画画，父亲没认真教过我，他的精力全在多快好省、大干快上。记忆里家中唯一值钱的东西，是一方二龙戏珠的老坑端砚，温润如玉，似有金线、蕉叶白，并刻有铭文，放到现在或许能在老家换一套房。因当时等钱急用，二哥步林悄悄找到古董商，卖了五元钱。

　　我上学之后，每到过年前，父亲总会为庄上人家写春联，一写就是好几天，惹的一个人忙里忙外的母亲不悦，说忙年倒为别人忙了。对于父亲来说，写春联是十分考究的，除了写传统的对联诗词歌赋，每副对联的内容也不尽相同，有与当下政治呼应的，有跟农村生产契合的，有为求字者私人定制的，小小的一副对联里，写的不止是喜庆，更有父亲对复杂时局的审慎，对人情冷暖的关怀，对古老文字的敬畏。

　　父亲这一生，有党恩守心、有风雨沉浮、有人间情暖、有幸福晚年。父亲一生执笔，但还没有写够，因为他老人家的笔太直太硬，太真太切，太有生命张力，正如他肚子里的墨水，从未干涸。

　　年轻时，父亲没功夫专门练字，八十岁后才开始每天抄古文观止。终于轮回到他童年握笔的追梦时光，他想写就写，无拘无束，笔笔中锋，干净利落，尤以核桃大小的中楷最为精彩，以骨力劲健见长，深得柳公权书法三昧。

　　父亲对我书写的忠告，只四个字，铁画银钩。当真是“书贵瘦硬始通神”，这与他一生行事风格一模一样。现在想来，我的笔墨志意，也是从小父亲跟前的耳濡目染，还给生活抹上一层墨水的五色气象。晚年，父亲行笔也圆融含蓄了许多，火气与耿介明显少了，也算是人书俱老吧。

　　送别父亲时，我取了一支他老人家生前用过的毛笔，带回放在案头笔搁上。今晚笔影飘逸、墨香幽然，取笔、捻管、觉得还有温度。父亲，儿想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