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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盆盛满漂流声

2016-06-19 作者:汪涵 来源:读者 2016年13期 阅读:载入中…

  引导语:如果我有两条命,我一定拿一条做一个快乐的木匠。

木盆盛满漂流声

  如果我有两条命,我一定拿一条做一个快乐的木匠。

  听到这个,你会吃惊么?你一定不明白当木匠是件多么幸福的事情。

  那一天的午后,我在靖港保健街上,看见于爹一摇一摇,像只公鸭子往前面猛赶,旁边打铁的卖药的卖茶叶的,还有姚记的坛子菜,都在和他打招呼,他还使劲往前走,谁都不想理了。看见于爹这么自在,我来了兴致,说:“于爹,等下,我要和你去做木盆。”于爹半眯着眼睛,速度一点没减,说:“莫来,莫来,我要困觉。”

  这个木匠很会享受啊,我决定去查验一下。从保健街往西走一点,不用过那个石拱桥就到了。我偷偷靠近他的铺子,看到他真的困了,靠在竹躺椅上,把扇子扔在一边,木器店的门半掩着,午后的阳光晒进铺子里有两尺,都堆在刨花上,还有小虫子在里面飞舞,他就在阳光边睡得很舒服。那些工具随手散落着,他可以随手把它们拾起来。

  我不是木匠!这个事实让我别扭起来,我甚至都有点开始嫉妒了,我挤不进于爹的时间,他的时间只属于他自己,不属于我。

  想实现当木匠的愿望,我必须要耐心点。等阳光漏进窗子只有三寸的时候,他终于醒了,对我说:“崽伢子,你进来咯。”他算是我的师傅吧,我得靠他才能过一点点的木匠瘾。我们终于要开始干活了,这时候天气还燥热得很,于爹的头顶上有一个铁吊扇,连漆都没有。他就打开电扇,这电扇其实很老,一直转了二十年,这是作坊里唯一的电器了。于爹说这是飞行牌的,广州生产的,非常好,让人凉快,刨花也吹不起,所以就一直没有舍得换。于是,我和他一起劈木头,刨板子,弄出一大堆板子。第二天,我们要把它箍成木盆。

  有人打电话要来找我,我也说:“莫来,我要做木匠。”

  做主持啦,接受访问啦,这些我统统都不记得了,现在的我就是个木匠,别的我都不太愿意记得,谁也打搅不了一个木匠的幸福,可见做木匠是一件很好的事情。

  漂流记

  小时候,我曾经在山坡上嚼着甘草根,看着满山青草的起伏,它们是我幻想的海浪,风中摇摆起伏的青草可以带来很丰富的联想,像钢琴在被无形的手弹奏着,像无数大军正在发起浩大的进攻,也像某个人悄悄躲在里面,也许里面真的藏了一大群人呢。我眯着眼睛望着太阳,一发呆就是好几个小时,我的幻想像银币一样闪光,那里面什么内容都有,宝藏啊,旅行啊,飞翔的帽子啊,女孩啊,坦克啊,假如是在课堂,我就会随手画下这些家伙,很有可能被老师收缴,然后是毫不留情地驱逐。当然还有木盆,我希望家里的木盆可以载着我漂流,一直到很远的地方,那有溪谷有鲜花的地方。

  木盆,就是漂流的使者,好像只有坐着它,才能顺流而下,抵达开满鲜花的溪谷。假如你真的想流浪,不必选择什么飞机和自驾车,放下那些扮酷的玩意吧,木盆就是个最好的东西,里面有很深的禅意。唐僧不就是躺在一只木盆里漂流到庙里面,而后成了和尚的吗?玄奘西游,应该是从那只木盆开始的。木盆,其实是很多人的宿命,他们在木盆里洗了人生的第一个澡,木盆让人生的最初啼哭变得安静,诺亚方舟也无非是一只大木盆,它里面能装很多人,只是因为它实在太大了,别人才会认为那是一只船。

  很多年以后,我明白木盆就是我童年的奥德赛,因为木盆,我的漫游没有任何界限。我经常忘掉时间,在太阳烧到山坡的那一头之后,空气开始潮湿起来时,我吐掉甘草根,从山坡上跑下来,浑身脏兮兮,穿过窄巷回到家里,等待我的是母亲温柔的呵斥,然后她把我装进一只大木盆中,给我洗掉山上的污泥。那只木盆在我家的堂屋中,像一朵盛开的巨大睡莲,在氤氲的蒸气中,我真的感觉我漂流到了仙境。童年盛开,母亲的眼神透过蒸气我看不清,但她在我肚子上摩挲的手是如此纤细,它在水里划动,木盆盛满飘来飘去的声音。

  我想,假如我有一只更大的木盆,我该坐着它漂向哪里?

  后来我读到这样的诗句:“刨花像浪头散开,消失在海天尽头,木纹像波动的诗行,带来岁月的问候……”

  我明白了,原来所有人的童年就是这样沿着木纹展开,但只有少数人长大后还会记得。安徒生和这个中国诗人是其中的两个,他们都声称做过笨拙的木匠,他们在刨开木头的时候,新鲜的回忆也暴露了出来,这种劳动让他们充满灵感。比如,拇指姑娘会在胡桃壳里漂流,美人鱼在享受气泡。或许,当刨花升起的时候,也总有诗句在一起泛滥。

  所以,我要和于爹一起做木匠。

  于爹在六十年前就开始做,我在六十年后追赶于爹。

  于爹不太会讲故事,他的话太简单了,我都无法了解他做木匠的时候,脑子里都会在想些什么。偶尔,他会说:“要是手里没有木工,就觉得手里没味。”这个话听起来太简单了,但它含着很深的意味,所以我还是想写多一点。

  他把所有的时间放在这里,他会说很多简单的话,但不会写诗,他把想表达的都装在木盆里了。六十年来,于爹一直活得手里有味,做着各种各样的桶子,有打谷桶、家用的饭桶、米桶、马桶,还有妇人用的坐桶。木工是他生活的胡琴,他咿咿呀呀地拉着,拉到靖港的水变成昏蓝,拉到心爱的姑娘去了远方,他换了几个新墨斗,换了几把新钳子,这些都是让人高兴的事情,却在不知不觉中,自己的孩子也大了,湘西的送漆佬不再来了。真不记得,什么时候起用铁桶漆,没有人用生漆了。这些琐事,都是他慢慢告诉我的。经常,我在这里待一个下午,才能听到他讲出一件很小的事情。(爱情语录 www.wenzhangba.com)

  于爹干活的样子,照相照出来应该很好看,假如能画成水粉画应该能更好,他站在无边的刨花堆中,展开木头的宫殿,像一个孩童骑在木工凳上。他的血气随着手上的青筋一路奔腾,随着绕锯、平铯、推刨、平槽、劈蔑刀这些工具,贯通到木工、钓鱼、吃饭这些生活琐事,贯通到木头的每一个疙瘩、每一丝纹理之中,像个真正的大师。

  六十年了,他有很多自己的小讲究,保持了他最爽气的工作打扮:一身衬衫,那一碗沱茶。他从未使过电锯,闻不得上面的生铁气,或许电锯这玩意,只配得上做电影里的道具吧。他最主要的工具是裂了柄的斧子和刨子,把靖港的时光碎片,在每个年代都裁剪得一样整齐,那些碎片,随时可以箍成一个硕大的木盆,那是他自己的城。

  别想在电话里向他推销电锯,因为他根本不想要。他说:“我没得手机没得电话,你要做盆子,就直接到这里来。”

  所以,哪一个年代,对于于爹来说都是一个面相。他的历史很简单,刚解放,于爹就在靖港做木匠,那时候靖港是水陆码头,长沙的南北杂货都在此聚集,大米八分钱一斤,木盆五块钱一个。乌篷船和小火轮沿着沩水河呼呼地开,上到武汉,下抵湘潭。小镇木匠最多的时候,有一百多个,

  做木盆的箍桶子的却不太多。于爹会把盆子拿到集市上去卖。赶集的时候,小艇挤满了靖港的河湾,密密麻麻,有的来迟了些,要下人卸货只能先跳到别的艇帮子上,然后给人赔个笑脸,说借光了。那时候的赶集是最有意思的事情,是一个地方的核心内容,大集里搭上了无数的小茅棚,除了猪、米、茶籽、洋布、鸡蛋这些占据了集市的大宗,偶尔有被木棍打死的大蛇或被笼子夹伤了手脚的野兽被拿出来卖,主人就会指着自己手上的伤口给人看,说这东西捉来多么多么不容易,所以你也别再和我争点秤头秤尾了。万一碰见熟人,是免不了递根纸烟的,然后约了散场后喝杯谷酒,那边有人煎豆腐炒米粉,间或还有点新卤的猪头肉。说着这些,又低头翻看新晒的腌菜里面还有没有沙子,抓出一把豇豆看有没有老,新杀的猪肉淌着血水,辣椒的香味弥漫了整个集市。集市有乡长,乡长就在这嘈杂中踱步,为争执的交易去扯一下麻纱。于爹的摊子就被挤在这当中,他算是最老实安静的。有人就在这里买谷桶现买现用了,桶子木盆嘛,只论个卖,不用秤的,用几年不漏水,万一漏了,就拿过来,箍一箍,又可以接着用。他就住在大堤脚下,最好找的。

  有一年大雪成灾,县里读书的孩子都回不了家,船突然没有了,河湾里空荡荡白茫茫的一片,只有几只无家的水鸟在冰面上哀鸣。那些下过沅江猛洞河的汉子,也被这惊人的大雪吓到。冰凌一夜之间长得枪杆那么长,在靖港家家户户门檐上吊着,几乎压垮了于爹的作坊。稻田成了僵硬的铁板,菜根子全部被冻坏了,木柴也奇缺,没有多少人舍得洗澡,听说连洞庭湖都被冻住了,木炭运不过来;更别说还有人过来订盆子,集市也早散去了,除了白茫茫一片大雪,靖港街头就只落下几只被扔掉的破箩筐,还有一堆不知道是哪家放不下的白炭,被堆在大街上。那些生意人都不出来了,也不知道这个年会过得怎么样。到处不通路,也不像现在有电话可以相互联系,要看亲戚的,只能一脚一脚从冰上爬过来,不知摔了多少个跟头,才能和亲人挤在一起烤个火。于爹还是闲不住,不想就这样烤一冬天的火,他咬咬牙,从冰天雪地里拖来几捆结满冰碴子的木头,他狠狠地收拾这些木头,关在作坊里一个月没有出门,埋头做了几十个盆子。他说:“再没得过,该生的还是要生,该长的总归还是要长,所以我手里的事情停不得。”说起这些事情,于爹的漂流好像也不那样浪漫了。

  后来搞合作社,搞“文革”,打出一堆“牛鬼蛇神”,好多人都驼着背走路,也有好多人用皮带扎起腰杆,木匠还是那个木匠。于爹说:“运动来了,再运动,你们还不是要洗澡,还是要木盆,不管你是什么人都得要,所以运动莫关我事。”

  运动带来的最大改变,是一百多个木匠被集中了,成立了木工合作社,他们一起干活,一起吃饭。于爹再不用一个人去拖木头,有那么多人去河边抬圆木,一根四尺那么粗,半个小时就能全部扛回来,然后量了锯掉,几天就能用完,做出来的坐椅、柜子、盆子、桶子统统上交,于爹就觉得运动其实也好玩。

  现在,城里面越来越热闹,靖港的人还是那样简单,箍桶匠就剩下他一个了,他的崽也不愿意学,做个锅盖子也得量刨半天,还只卖得五块钱,太不划算了,还想劝他也别干了。说到底这也算经济活动嘛,那么如何来衡量一个木匠的价值呢。他觉得自己的崽有点蠢,他根本不知道做木盆是件多么好玩的事情,要是不晓得用镗刀刨子这些工具,连半个男人都算不上。于爹不管那么多,就这样一直搞下来,后来好多年都没有碰到过一个同行。那些人都被风雨散去了,他们坐不住,对外面的世界向往着,也别扭着。只有于爹不关心外面的世界,那些大的概念他都没有接触过,也没有人和他说过,不知道什么是自己的理想,什么是人生哲学,什么是时光流逝,也不知道他其实是天底下最快乐的木匠。时间就这样漂流过去了,反而是这几年,订盆子的人越来越多了,于爹说话还是一样简单:“你晓得不,那塑料桶子要不得,化学品,洗澡身上要痒,大家又觉得还是木桶子好。”

  运动来了又走,不变是个相当好的状态,于爹到现在还做不来花哨的盆子,懒得学那些。他会做的只有那几样,猪腰子形状的大澡盆有三尺高,圆脸盘的小澡盆不到一尺高。做的秘诀在于板子要齐,箍子要紧,木盆是光的好,上不得大漆,只上得清漆,做好了用水一泡涨,就不会再漏水了。就算是平和堂(长沙较早的高档商场)来订,也是这些盆子。

  我和于爹一起刨板子,听他讲那些最简单的话,等到板子堆了两尺高的时候,窗子里的阳光终于漏了个干净,沩水河上的凉风吹起来了,从后屋穿堂而过,蜻蜓也飞进来了,记忆里的童年并非虚构。

  于爹说这板子够搞得五只盆子的了,该出去呷根纸烟。

  假如以后,我成了一个不太糟糕的木匠,你也来挑一只合意的盆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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