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障

　　文嘉又一次在半夜里哭着醒来。这次，还是梦见老伴儿来看她了。她以前也经常梦见他。但是这次的梦，却是那样的真切。以至于从床上起身坐起的文嘉都怀疑，刚才所经历的一切到底是发烧后产生的幻觉还是现实……是现实吗？可是为什么当她睁开双眼后，狭小的空间里仍旧只有她孤单的一个人……如果是梦的话，可是她分明真切地看见老伴儿来了……她看见他脸色红润，步履矫健地来到自己的身旁，说话时也是有铿锵有力的，一点也不像他临终时虚弱的样子。只是，拉着她的那只手却是冰凉冰凉的。文嘉显然有些困惑，她抬起仿佛被他握过的右手，将它贴在自己的脸上，明显感觉到那份寒意犹在。这个感觉让她彻底清醒了，对老伴儿刻骨的思念让她无法再次入睡。又坐了好一会儿后，文嘉觉得有些憋闷，于是，她不顾身体上的病痛和虚弱，索性披上衣服慢慢地走出狭小的卧室，来到同样狭小的起居室里。起居室也很冷，和卧室的温度差不多。时下已经是冬季了，文嘉居住的这所老旧的住宅里虽然有暖气，可是温度却依然很低。因为北风肆无忌惮地从年久失修的窗户里钻进来，呼啸着，盘旋着，仿佛在向老年体弱的文嘉宣布它明目张胆地侵入和占领……文嘉打了一个寒战，有些晕眩。她不由得裹紧衣服，蜷缩在破旧的沙发上。当她找到一个相对舒适的姿势后，她伸手拿起遥控器，想打开电视，意图打发这漫长的冬夜。可是，她按了好几下，电视却毫无反应。"哦，应该是遥控器的电池没电了吧？"文嘉想。她吃力地把遥控器里的电池抠出来，换了好几个方向后，再反复地按电源键。终于，电视亮了起来。可是，屏幕上一片蓝光，并没有出现可选的电视节目。文嘉轻轻地拍了拍额头，她这才想起来，好几天前，有线电视的费用就应该到期了，可是自己没去续费。路程太远了。最近又下了一场大雪，即使是自己目前没病也不能去缴费。如果不幸摔倒了，会因伤筋动骨而长时间卧床，恐怕那时的境遇会比现在还要更悲惨一些吧。果真如此的话，谁会来照顾自己呢？儿子还是女儿？文嘉暗自摇摇头。她知道，远在异国他乡的女儿还有在广州打拼的儿子，谁都指望不上。于是，她关闭了电视，可是很快发现又并无其他事情可做，只好眼神空洞地发起呆来，回想着刚才的梦境。这次，老伴儿还是拉着她的手，流着泪愧疚地对她说：“文嘉，我对不起你，我真的后悔没给你留下任何保障啊！”梦里，文嘉也随着他泣不成声。是啊，他应该愧疚，因为是他亲手制造了今天的这个局面。文嘉从年轻时起，一直都没有正式职业。嫁给他之后很快就生了一对龙凤胎。起先，她自己照顾孩子们，全靠老伴儿一人的收入养家糊口。孩子们开始上幼儿园后，她就开始四处打零工贴补家用。因为收入低，文嘉一直都觉得不宽裕，于是就没舍得给自己上一份养老保险。对此，文嘉总觉得不踏实，她也惧怕自己老无所依。可是面对她的担心，老伴儿总是笑着说：“你要什么保障呢？养儿防老，你儿女双全，还发愁老了没人赡养你呀！”为了进一步让文嘉放心，他又说：“就算不靠他们，你还有我呢！将来我的退休金肯定是够用的。他们成家立业的时候，我们也不用再给他们存钱了。你看，我身体多好，你辛苦一辈子了，到时候我一定会好好地带你四处走走，看看国内外的山山水水。等你有一天永远地走了，我好好地把你安葬了，最多一两年后我就去地下陪你！”儿女们听了后也随声附和道：“对呀，妈，您担心什么呢？您老了我们养您！”文嘉听了亲人们的许诺后很安心，这一安心就是好几年。是啊，她安心得有道理。有老伴儿呢，怕什么！所以，即使有千种假设，她都不会想到壮的得和牛一样的老伴儿竟然先她而去。要是想到了，她怎么会允许他在去世前把房子卖了呢？即使理由是儿子要在广州创业，女儿要去加拿大留学。就是因为她的没想到，所以，房子卖了，房款给儿子和女儿平分了，一点儿都没留下。卖了房，无家可归的老两口就住在文嘉哥哥的这样一套建筑面积为五十平米小房子里，一住就是三年。这还是哥哥看妹妹可怜，让他们夫妇暂时住在那里的。当时也没说明借住时间，但是毕竟血浓于水，哥哥始终没忍心赶走他们。居住条件是艰苦了点，可是老伴儿生前总是乐观地对文嘉说：“你放心吧，住在这里是暂时的。你看，孩子们这么有出息，早晚他俩得回来给你买别墅！”别墅没等到，一向身体很好的老伴却紧急住院了。因为有一天他胃疼得很厉害，文嘉慌忙把他送到医院检查后，结果竟然是胃癌晚期。其实老伴儿的胃一直都不好，可是谁都没当回事儿，不舒服的时候就随便吃点药，可是谁知最终是这样一个严重的后果。住院了半个月，又花光了手里的一点点积蓄。在老伴儿出院回家等待死亡的期间里，儿子回来过一次，只待了三天。女儿因为路途过于遥远，竟然没能回来照顾自己病危的老父亲。只有文嘉衣不解带地照顾了丈夫八十多天，日夜不能好好休息。但是她却不嫌累，她想要留住老伴儿的生命，也为自己留一份保障。可是事与愿违，她并没有没有回天之力，他还是走了，永远地走了。葬礼上，儿子和女儿倒是都在。他们信誓旦旦地承诺每个月给文嘉寄生活费。可是，一年零八个月过去了，他们一共只寄回了三千块钱……文嘉不想给他们找麻烦，也没有打电话要过钱，就靠微薄的遗孀费艰难地活着，仅仅是活着。物价很高，她不敢吃新鲜蔬菜，不敢买新鲜水果。凡是有营养的食物，文嘉都觉得自己买不起。就这样，缺乏营养的文嘉，身体越来越虚弱。终于，她病了。她知道自己这次病得很厉害，因为她终日觉得自己好冷好冷………而现在，可能是几天没有吃东西了，文嘉觉得自己更冷了，冷得她不知所措……恍惚中，她看见老伴又来了。他径直走到文嘉的面前，拉起她的手问道：“你冷吗？”文嘉痴痴地望着他，不敢说话。她怕自己一出声，又会从梦中醒来。其实她多想亲口告诉他：“老伴儿，你不在，我不止是觉得冷，还觉得很孤单！”他仿佛看懂了她的心事，又说：“文嘉，你跟我走吧，以后天天和我在一起，你就再也不会冷了。”听到他的话，文嘉想都没想，就含着泪急切地点了点头。也许，她忘了老伴儿已经死了，忘了如果自己被他带走将意味着什么.；再也许，她什么都没有忘，只是，她潜意识里就等着这一天的到来呢……文嘉站了起来，准备和他一起走。说来也怪，站起来的文嘉，棉袄滑落后衣衫单薄，可是真的一点也没觉得冷。她高兴极了，仿佛病也好了。于是，她坚定地跟随着老伴儿迈出第一步……两周后，邻居报了警，说是文嘉居住的房子里发出一阵阵腐臭。文嘉的哥哥接到电话，派自己的儿子前来查看。文嘉的侄子用钥匙打开门后，一眼就看见倒在沙发边，蜷缩在地下的姑姑。很明显，味道就是从她身上发出的。毕竟是亲侄子，他惊叫一声，抱起了文嘉的身体，想把她放在沙发上。抱她之前，他憋足了力量，可是当把手放在文嘉身下发力时，他瞬间觉得她太瘦了，因为她的身体就像一个未成年的孩子般，小小的，轻轻的……法医赶来，鉴定结果很快也出来了。文嘉死了至少有十天，尸体已经严重腐坏了……文嘉的尸体被拉走后，侄子负责收拾房间，他发现，厨房里除了有几个发霉的馒头，根本没有什么可以吃的了。这个大男人，想起姑姑生前的挣扎，不禁蹲在地上放声大哭……文嘉的葬礼很简单，只有她的几个亲戚出席。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孩子，只有儿子一个人回来了。儿子请假的时间有限，他把文嘉草草地火化了，骨灰就和父亲的埋葬在一起。一切完毕后，儿子喃喃地对着父母的墓碑说：“爸爸妈妈，你们老两口一定在地下互相扶持照顾，儿子有时间再回来替你们烧纸吧！”说完，他转过身去，大步走了，再也没有回过头，没有看到坟前刮起的一阵小小的旋风，带着一团团纸灰，寂寥地舞着，舞着……就像一个没有任何保障的灵魂一样，虽不甘心儿子的远去，却又无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