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亲娘

　　你心眼好。每年秋天，门前那两棵枣树挂满了红红的果子。你摘满竹篮，送遍全村老少尝鲜，乡亲们嘴里甜，你从心里甜。

　　怎能忘记那个阴风怒号、冰雪封路的冬季。当了中学校长的父亲，不堪忍辱“红卫兵”无休无止的揪斗而悬梁自尽。那年，哥哥十八岁，我十岁，弟弟才六岁。你闻讯带着哥哥去给父亲收尸。你们拉着地排车，走了一天一夜，赶了200多里的山路，顶着漫天风雪才将父亲的遗体运回家来。家里的擎天柱倾倒了，你的精神崩溃了。你的哭声撕心裂肺，撼天动地，那种凄惨无助，孤苦无依的情景我怎能忘记！母亲，你三十七岁就做了寡妇。哥哥要退学帮你挣工分，你急得大哭道：“就是我累死在地里，也不许你退学，你一定要学你爹的样子，用心读书，考大学！”从此，你一个人用单薄的身子撑起这个家。足蒸暑土，背灼炎天，风雨无阻。不到四十岁，头发就全白了，背也驼了，眼也花了，黝黑瘦削的脸像风干的橘子。那个秋天的傍晚，你刨了一整天地瓜，饿着肚子拉着满满一车地瓜上河堤，由于堤道坡度大，你连人带车坠入谷底。你栽的头破血流，昏死过去。也许是我们兄妹的哭喊感动了老天，才把你从死神那里拉了回来。

　　黄叶飘零，秋霜满地。那真是个祸不单行的年月。那天，你被扣上“四类分子”、“地主婆”的帽子游街示众。你赤着那双缠过又被放过而畸形了的小脚，游遍全村七个生产队。在你小脚走过的凹凸不平的石板路上，留下了一串串血色脚印。每到一处，他们都逼你自骂自毁:“我是‘四类分子’，我是‘地主婆’，我欺压百姓，剥削农民，罪该万死……”你嗓子嘶哑，干咳不止，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每天天刚放亮，就被罚去扫大街，每天干得都是掏粪坑、挖水沟的脏活累活。生里来，死里去，你在蹉跎岁月中经受了多少煎熬啊？从那时起，你的烟瘾也越来越大，夜不能寐时，你能一连抽八九支。很清晰地记得你当时时而没命地抽吸，时而陷入痛苦彷徨境地的神态。我一觉醒来发现后，总是怯生生地说：“娘，你睡觉”。

　　在那个“苗红根正”凭着老茧推荐上大学的年代，学习刻苦、成绩优异的哥哥却因是“地主后代’’而剥夺了读高中上大学的权力。恢复高考后才考取大学。在接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你瘪着缺了牙的嘴先笑后哭，又跑进张家祖茔祭拜祖宗，口里喃喃自语:“列祖列宗，他爹，强子考上大学了，咱祖坟上又冒青烟了，我死了心甘，死了心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