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柘枝舞
我背着背包,不急不缓地在列车前排着队,有些大包小包的人们正很着急的往里面争先恐后挤着,可能他们真的是害怕找不到好的位置放行李了,而我就一个背包,于是我从长长的队伍里面走了出来。大概过了十多分钟乘务员拿着喇叭喊道,列车快要开车了请尽快上车,然后我也跟着挤进了列车了。此时,我看见一个年轻的女孩子逆向往我这边挤着,大家都在抱怨着,列车已经关门了。我就站在车门这里,等着前面空挡再进去找座位,女孩也到了门口,站着一动不动,呆呆的看着车窗外面,许久了火车也动了起来,通道也空了出来,我提醒着女孩说,没人了可以进去了;女孩只是让开一条道,她还侧身站在那里,我也不管那么多了,往车厢里面走去。
我找到了座位,坐在座位上看着满脸焦虑喧嚣的人们,还有在搬运行李的、放行李的、拼命地往里面挤的,火车狭长的通道像迂回的肠道心不甘情不愿地接纳着这群看起来疲惫而又各顾各自的人们。我喜欢热闹却不喜欢吵闹和拥挤,将头转向窗外,正值黄昏,绯色黄色橙色随着列车往前慢慢变换的余晖,像打翻的颜料泼在天边,给大地和人们染上了颜色,车厢里每一张或焦虑或忧伤或麻木的脸就有了不一样的颜色。
因为赶车的缘故,蛮累的,于是就趴在座位上睡了起来,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醒来时发现刚才那女孩坐在我对面的位置。 她头转向车窗外,我只看见她的半边脸,不过车窗玻璃倒影出了她另外半张脸,不难发现脸上是挂着泪痕的,漂亮的侧脸弧线也掩盖不住她那份忧伤,眼神却那么坚毅而又倔强。对我来说,她是迷人的,忍不住想去触摸,于是我就和她攀谈起来,起初她还是很冷漠的,都是礼貌性的聊一下无关紧要的话题,我从包里面拿出,带的零食水果和她分享,可聊着聊着气氛却变得不一样起来。也不知道是我长得安全可靠,还是她此时真的需要倾述或者是宣泄,我想是后者吧。说来也奇怪,通过简单的言语,觉得我和她是同一类人,就是那种灵魂很接近的那种,我想她也觉察到了,所以她开始诉说着她的故事,而我也没有问什么,就在一旁静静地听她在讲诉。
你知道吗,今晚的黄昏让我想起还没离开之前的日子,我最喜欢在这样的黄昏里,和一个英俊的男人去到河边,挑水回家,用来洗衣做饭,即使他很多时候都是面无表情的甚至是面对我。我也是在黄昏里火车开之前,等着那个说要下去帮我买茶叶蛋的男孩,他叫林晓余,我从不曾想过我们会彼此遗弃或者走丢,我们就像被搁浅的鱼,需要彼此吐出的唾沫才能苟且存活。我坐在车上,当赶紧火车开始晃动,与铁轨摩擦发出“咣噹”声的时候,我还没有看见他回来,我终于惊慌失措,我的林晓余还没回来,他还没回来!当我歇斯底里拼命拨开人群试图冲下火车的时候,车门关上了,你恰好挡在了门口,我在人头躁动以及各种叫埋怨声中,透过窗外看到了林晓余那张熟悉无比的脸,他正缓慢而又匀速地与我远离,他是那么安静地站在空旷无人的站台上看着我这里,我知道他也看见了我是在与我对视,渐渐变红的的余晖在他身后拉出长长的影子,瘦瘦的他,我也看到他手上没有茶叶蛋,什么也没有,他就是在那里站着,我眼泪像野马奔出眼眶,但我没有哭,一点也没有哭声,只是觉得的灵魂被抽离了身体,自己从在坠落着,最后消失在一个没有光亮的地方。
我曾在一本书里面看到过这样的句子:“我是个眼睛里满是潮湿的女子,里面长满了青绿繁茂的青苔,任你如何抹去,它仍会肆无忌惮的长出来。”,我发现我就是这类的女子,因为我时常闻到自己身上有一种经久潮湿散发的的味道,这种味道常年经晒阳光风吹都无法抹去,它好像浸透到了血肉骨子里去,随着血液循环而遍布全身甚至皮肤和发梢。说来也奇怪,我喜欢常穿灰绿色的衣服,因为它们看起来安全而且有生命,就像这遍地叶子鲜绿花朵黄色雏菊的小镇一样,看得见生命的跳动。可是我并不是很喜欢这样成片的黄色,它们太显眼,也过于艳丽,会让我想起我的母亲,那个已经死去的女人,美丽的女人。听很多人说她和那些雏菊花一样美,喜欢穿黄色的有着大花裙摆的长裙,她会跳舞,那是一种很美的舞蹈,我不知道是什么舞,只是别人说舞姿变化丰富,既刚健明快,又婀娜俏丽。舞袖时而低垂,时而翘起,长长的群摆在移动的双腿之间盛开,像花儿一样。可是就是这个美丽的女人,我不爱她,因为爱她的那个男人不爱我,就像她跳的舞一样是独舞。那个男人说是我杀死了这个属于他的美丽女人,所以不会爱我,我觉得是这个美丽的女人夺走了这个本应该爱我的男人,所以我不爱她。
这个美丽的女人死于难产,就是我的母亲,那个灾星孩子就是我。关于她的这些少之又少的印象也是听说再者就是从那个男人的笔下认识她的。他能画很好的画,各种各样的,比如她提着裙摆在雏菊花海中奔跑,长长的头发像海藻一样在风中散开,有橘黄色的阳光倾泻下来,她回头笑得很灿烂,比雏菊花还美;她赤脚在木质地板上跳舞,长长的头发在头顶挽成一个髻,她的裙摆上花朵开到鼎盛……美到都让人嫉妒,可是他从来不画我,虽然我是她唯一的女儿,从小在他身边长大,相依为命。
这个男人,他是那么的不爱我,我是她女儿,却很少抱我,可是我仍然那么爱他,毕竟是我的爸爸,我已经没有妈妈了,再不爱他就没有人可以去爱了。在我眼里世界上一定没有比他更英俊的男人了,他拿深邃而又忧郁的眼睛,白皙而又干净的皮肤,以及薄而红润的嘴唇。我曾对着月亮星星无数次许愿,希望上天让我迅速长大,长大后我一定会比我的母亲更美丽,继而继承他的俊俏的脸,他一定会比爱我的母亲更爱我,这样我就可以拥有这个男人的爱了。我还要学舞,跳的要比母亲好,我会赤脚在木质地板上旋转,花朵在裸露的脚踝间开至鼎盛。
我以为我长大了,我已经褪下灰绿色的衣裙,换上母亲年轻时穿的有着蕾丝花边的棉质吊带,在有阳光照进来的床上熟睡,他拿起笔画下我沉睡的样子,我以为我把他从母亲那里抢过来了。可是,还没有等我完全长大,那个男人就疯了。也不知道何时起,他时常在深夜疯狂作画,然后一张张撕下揉成团,看着我又狠狠砸我。他会突然暴跳起来拿起画笔、颜料到处乱砸,我也不是每次都能幸免,我身上的肌肤常有他发疯后留下的伤疤。
那时候我十二岁。
又是雏菊花开的季节,小镇大片大片的雏菊花遍布满地,金黄的像凡高画向日葵里掉下来的色彩。我说过我不喜欢这张扬而又艳丽的黄,我会把它们一朵一朵地摘下,然后把花瓣一片一片撕下再揉成花团挤出花汁狠狠扔进肮脏的水里,黄色的颜色会被迅速淹没不见。这个时候那个男人总是漠视着我做的一切,轻轻地吐出白色的烟雾,没有声音,也没有眼神。也许他从来没有想过我还只有十二岁,我还只是个孩子,我还未成年,我应该被呵护,我聪明乖巧值得被爱着。可是我没有,他什么都没有给我,就像墙角的青色苔藓,不要需要阳光雨露沃土呵护也能活一样。可是我不愿意这样的活着,所以我要迅速长大,我要茁壮长大,到十八岁时就离开,去遥远的地方,我想北方是个很远的地方吧。我要把自己变得强大,带上这个疯掉的男人,带他去看医生,那时候我希望我又有足够的能力和实力去照顾好这个男人,他会好起来;到时候我们会看到鹅毛般的大雪在漫天的飘落,凛冽的寒风会吹去我们脸庞会带来生命的疼痛,想要是这样清醒的活着,去感受世界。这个美好的愿望就像春天的杂草一样在我脑海的里疯长,越来越茂盛,我越来越努力,也越来越强壮,本以为可以数指以待,可是我十五岁的时候,那个男人,死了!
一天半夜里,他又开始发疯了,他忽然从床上惊跳起来,摇摇晃晃要去画室,他的嘴里一直重复着“我看到你了,我看到你在跳舞……”可是刚走到楼梯门口,他摔了,从楼梯口一直往下滚,滚到楼梯下面的瞬间,他的头碰撞在墙上,血流了出来,他的头和手都是血,他还挣扎着手扶发着墙站起来,一个踉跄又摔倒下一阶楼梯。我在他身后的地方站着,歇斯底里喊着,整个世界红色的鲜血所覆盖。料理他后事后来的日子,那个楼梯和墙被我洗得斑驳脱落,可不知道为什么墙壁每天还是散发出浓稠的血腥味,我每天晚上一边流泪一边用抹布擦洗着……
在很往后的日子里,我遇上林晓余。我就像离群的孤雁的找到了同伴,在无边无际的天空里我们莫名的相遇了,这对我来说是恩赐,不管他去哪,哪怕是飞向大漠里,我也会义无反顾。我们相遇在开满雏菊的路边,他来自异地,他和他一样喜欢画画,那天忽而看到雏菊花开出了红色。
他听过了我的遭遇之后说,我是一个让人心疼的女孩,说要带我离开这里。终于,我要离开了这个开满雏菊花的小镇,这个令我疼痛的小镇。这时候我十六岁,十二岁时候的愿望终于得以实现,可是我却未能带上那个我爱的男人,我临走的时候采摘了把雏菊放在行囊里。
我以为除了那个男人我不会再爱上别的男人了,可是我发现我爱上了林晓余。他和那个男人一样,能画很好的画,不同的是他会画我。在他的画纸上我看到一个女孩在早晨的路边蹲下来摘一朵野花,回过头来微笑的时候样子很美,美得不像我。另外,我喜欢他苍白而又干燥的皮肤,以及吸烟时轻轻地吐出白色烟雾没有声音的样子,他和他很像。
后来我知道了他和我是一类人,同一类人就像迁徙时被孤立的飞禽,必须相约偕行才能安全到达远方,所以我们必须相依为命。林晓余是母亲带大的,在他十八岁的时候便离开了她,嫁给了一个陌生的男人,母亲还是会定期给他生活费,可是他从来都不要,毕竟那不是叫爸爸的男人给的。他是个很有天赋的人,高中毕业画的画就很好了,于是他拿上画板,开始一个人的漂泊。
现在他二十岁,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应该是不愿意又太多羁绊的,更何况他都是一路流浪过来的,我开始害怕成为他的羁绊。我不知道他要带我去哪里,我就跟着他。问过他,其实他也不知道,要去何方那里才是归宿。可是他相信,总有一个地方愿意接纳我们,只是还没有到达而已,虽然他不说,但我感受得到。
生活就是柴米油盐,我们的钱总是不够。他的画很好在地摊上总是卖得很便宜,而我不知道怎么帮他不懂怎样赚钱,只能帮他摆摊。有时候没有钱,我们都是买很便宜的的馒头度日,住在很破的出租房里面。当我选择了离开,就想过以后可能很艰难,但是至少不孤单啊。我们很快乐,有风的时候他会用他粗糙的、指缝里沾满洗不掉的颜料的手抱我,他是我第一个除了父亲之外的男人的拥抱我,这么暖,我贪婪地呼吸着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道。我迷恋上了这种感觉,这是一种戒不掉的瘾。
我们走过了很多地方,疲惫以及困顿生活的压力,像无数虫子吮吸煎熬着我营养不良的身体,让我想要安顿下来,可是林晓余不愿意,他是男人何况他生来就注定漂泊的,所以我也只能一直这样颠沛流离,我不怕苦,我是的害怕失去他。接下来的日子我时常会在夜里突然惊醒,然后大声哭泣,会很疯狂地抱着余小落,让他不能动弹,他常常至深夜仍不能睡,或者常常在深夜被我惊醒。终于,有一天,他说,不要这样,我会累,你必须好起来了。我也很想好起来,可是我觉得我没有生病。生活越来越艰难,可我们需要活着,余小落需要画越来越多的画,他也开始常常在半夜的时候起来画画,终于有一天我爬起来哭着把他的颜料、画笔一个一个扔出去,我的父亲就是这样半夜起来画画摔死的!他被我的尖叫以及歇斯底里吓到了,许久之后才默默走过来抱住蹲在地上瑟瑟发抖的我。
终于,我们攒够了可以买两张火车票的钱,听说列车到达的尽头是一个很美的城市,那里有很高的楼,有很多的车,有合适的工作,我会挣到钱,林晓余的画也会卖得很好,他也会找到体面的工作….直到这趟列车发动后我才,恍惚的明白过来,这是一个谎言,他想要遗弃我,我是如此的爱他,他却不要我了,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半夜他不睡觉仍然起来画画,只是快些抛弃我,越快越好把我这个羁绊她继续漂泊的人丢掉,我明白了。
当火车启动着离开站台,我看着林晓余平静的脸在红染的余晖中慢慢消失,就像很久以前我看着那个男人从我面前滚下去一样,就只能静静地看着,叫喊着,去无能无力。你说这个世界,到现在还有什么好珍惜的呢?
放心我不会想不开,只是感觉不到什么好重要的了。我还是会一个人到达了火车的尽头,当车门打开的一瞬间我就要呼吸着这个曾经梦中的城市是不是像他说的那么美丽那么多希望。曾经我告诉过林晓余,我喜欢北方的城市,喜欢白色漫天飘洒的雪花以及寒风从脸上凛冽刮过带来疼痛的感觉,喜欢这样一种类似死亡的气息。我不知道那个城市属不属于北方,会不会下雪,可林晓余也说了,我不适合去北方,我应该留在南方,因为我常年手脚冰冷,去北方会被冷死,所以我知道这趟列车要去那里,我只是想忘了要去哪里,可是列车不断提醒终点站。我想,我不应该恨余小落,至少他担心我会被冷死,而那个男人从来没有担心过我是冷是暖,我常常在冬天的夜里冷得瑟瑟发抖睁眼到天亮,那时候我最渴望的便是那个男人暖暖的拥抱,用他粗糙的、指缝里沾满洗不掉的颜料的手。对,我不该去恨谁,至少我要感谢林晓余,真的谢谢他!
听了她的故事,我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只是看着她,不过我真的很好奇地问她,为什么会对我如此坦白呢,她的回答也很简单,因为你是陌生人啊。是啊,可是我这个陌生人就要到站了,她的故事我还想继续听下去,谢谢她对我如此的善意,所以我决定把我打算在旅途中的书《偷影子的人》作为一个小礼物送给她,她也欣然接受了。仍是用略带悲伤的声音说道,可能这是这辈子收到最贵重的礼物了,谢谢,谢谢,谢谢!走之前,我告诉她你妈妈跳的舞叫《柘枝舞》原为女子独舞,身着美化的民族服装,足穿锦靴;伴奏以鼓为主,柘枝舞者在鼓声中出场,真的是很美的。我真的希望能看到她跳柘枝舞的样子,应该很美很美吧,看着她的眼里清澈而又朦胧,真的像是长了什么东西,青苔吗?我还是忍不住要了她号码,也给我号码她,告诉她那个城市有我的大学挚友,需要帮忙记得打电话给我,我说不定能帮呢!我讨厌这样的场景,我再次看到她眼里泛着泪光,泪慢慢饱满起来,我忍不住下去擦拭,可我急匆匆的下了火车。如果再迟一点下车,我就要不自主的去拥抱她了,而我是谁呢,对吧,陌生人!
后来我试着打那个电话,不是空号,但只是响了一下我就挂掉了。如果真的接了是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毕竟陌生人是过客,我只是想她是否安好,电话通如果号码是她的,说明就是她好好的。意外的是,她却回复过来,告诉我她很好,非常谢谢我,也说了她的近况,也还是那样她在说我在听:
我没有文凭,也没有技能,刚到那个城市只能到奶茶店里打长工,管住这已经对她来说很好啦,虽说钱不多。发工资那一天,我去一家纹身店,在我的锁骨纹了一只侧飞的蝴蝶,当针扎进皮肤带来鲜明的刺痛的时候,我的眼泪流了下来,在往后的日子里,我想我不会再流泪了……
最后,我建议他去我挚友那里工作,挚友家是做餐饮的,他那里管吃住工资待遇和福利都比现在的奶茶店好,想不到她也欣然接受了,然后我打电话叫我挚友去接她过去,说是我远房亲戚,叫他多多照顾一下。她也在那里做的很好,挚友也是很喜欢。
也是有一天,她打电话告诉我:你知道吗,你长得真像我父亲,特别是那双眼睛,可是你的眼睛是那么温柔,你才像个父亲,哪里怕你还是那么年轻。哦,你偷走了我的影子,不管你在哪里,我都会想着你……
原来是这样,也难怪对我如此信任;她是看了那本书,那么我想她会好起来,已经慢慢好了。我此时眼前有些婆娑, 脑海里不断浮现她跳舞的样子,跳柘枝舞的舞姿……比雏菊,比夕阳,比任何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