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不复婚
1
林姝正在街头采访，话筒刚怼上一对手捧奶茶卿卿我我的小情侣，目光却穿过两颗脑袋的缝隙，落在了不远处某饭店门口扶着墙呕吐不止的中年油腻男子身上。
男子叫张毅，林姝的前夫。两人刚离婚没多久。
摄像师小孟也注意到了吐得天昏地暗的张毅：“哎，林姐，那不是我张……”
林姝飞了他一记眼刀：“那已经不是你张哥了，我们已经离了。”
小孟立马缩回脑袋，重新架好摄像机，向小情侣打出“请”的手势，回头对林姝做了个鬼脸，嘟囔道：“甭管离不离，人都姓张，都比我大，我都得管人叫张哥啊！”
“秋天第一杯奶茶”的梗已经过了，这期要做的主题是“95～00后小情侣日常恋爱成本摸底”，就这个问题随便采访个十对八对的，回头在节目里播出。
小孟瞧出来，林姝今儿有点心神不宁，语速过快，还出现了好几处口误，眼睛不时瞟向饭店门口。
录完第八对，林姝的脸已经沉到了脚背。小孟知道林姝的心里已经咕嘟烧了一锅沸水了，不忍看她煎熬，说：“林姐，要不去看一下吧，我瞧着张哥这是遇上硬茬子了，万一真给人灌了个胃出血……这年头酒桌上出人命的可不少呢。”
“又没人拿刀架他脖子上逼他喝，他不想喝不能走吗？”
然而下一秒，林姝却有点犹豫地问小孟：“要不你去他那儿瞅瞅，打探打探情况。”
林姝跟张毅是两个月前离的。离婚的原因对外是性格不合，对内是张毅成天应酬不着家，而真正的原因，只有他俩才知道。
就在他们拿到离婚证的第三天，张毅爸无法接受这个事实，旧疾复发，在医院躺了一个礼拜去世了。张毅失婚又丧父，事业又不顺，真真展示了一把“人到中年不如狗”的悲惨现状。
虽说举凡夫妻能闹到离婚这一步，几乎没什么感情了。但林姝和张毅之间似乎也不是那么回事。比如对于张毅爸的去世，林姝还是很自责且难受的。比如眼见张毅在饭店门口狂吐了一波又被架回去继续喝，还是忍不住会担心他。
2
不多时，小孟咔咔咔扔来了一大堆现场偷拍照片和一段语音消息。
照片里杯盘狼藉，一片混乱，张毅正张牙舞爪地举着酒瓶子指向某人，被人一左一右架住。对面的视线被挡住，不知道他要开谁的瓢。
点开语音消息：“林姐，你快来吧，张哥跟人打起来了！就在三楼的大厅。”
“怎么打起来的？”
“这我哪儿知道啊！就听我张哥说，要不是那王八蛋坑他他离不了婚。林姐，你跟我说实话，你跟张哥到底为啥离的婚啊？就因为张哥经常应酬？喝得烂醉如泥？可我瞧着不太像啊……”
“不该你关心的，别问。”林姝把手机揣进口袋，乘电梯到了三楼。
这时老板也已经亲自上来，说再不住手他就报警了。
大家伙儿也跟着劝：“张毅，别闹。有什么事儿咱私下说，这是饭店，还在大厅里，闹什么笑话！这婚离都离了，你就是活活把人打死，又有什么用？”
张毅以一声“呕——”作为回答，原先还围着他苦口婆心的人立马向后撤退数米远，唯恐吐到自己身上。张毅没人扶着，头重脚轻，没呕两下就两腿一软，扶着桌面半跪下去。
林姝出现时，全场噤若寒蝉。
半晌，有人讪笑：“嫂子，你咋来啦？”
林姝冷声冷调：“我不是你嫂子，别乱叫。我跟张毅已经离了。”
然后上前踢了张毅一脚：“还活着吗？”
“唔……”张毅喘了口气儿。
“还喝吗？不喝就走。”
“去、去哪儿？我、我不用洗胃……”
“洗屁的胃！酒喝到狗肚子里去了洗什么胃？你他妈醉得连胳膊上流血了都不知道吗？”林姝红着眼睛吼。
他们结婚六年，像这样的大醉已经记不清多少次了，光洗胃就洗了三次。敢情男人事业好不好，全看他酒量行不行呗？那些混得风生水起的，全是海量？
3
车子行至半路，张毅竟然渐渐酒醒。他冲林姝扬了扬胳膊：“你看，不流血了，不用去医院，我回去自己用药水消个毒就成。小孟，把车停下。”
小孟不听他的，继续开车，但是嘴也没闲着：“张哥，你跟我说说呗，为啥打架呀？你跟我林姐究竟为啥离的婚？”
张毅忽然又难受了。
为啥离婚呢？因为出轨，因为他酒后稀里糊涂跟人睡了。又或者没睡？他自己也记不清了。反正醉酒之后的糊涂账。他今天打的，正是那个趁他醉得人畜不分时给他房间里塞了个女人、导致他婚姻破裂的混蛋！
他跟别的女人醉死在同一张床上的时候，林姝又在干嘛呢？
林姝在外地做一个案件采访，倒霉的是她坐了七八个小时的车到了目的地，当事人忽然变卦，不接电话还关了机。当时天都黑了，还下了瓢泼大雨，她一个人在冷飕飕的街头建筑下避雨。
也正是在这一天，朋友圈被“秋天的第一杯奶茶”刷了屏，大家不约而同地在朋友圈晒爱人亲手买的奶茶照和红包截图。林姝苦涩地笑笑，这种浪漫情侣和恩爱夫妻之间才有的活动，她是不敢奢望的。
但在那一刻，在那个冷风打在身上，细雨飘在脸上，茫然不知所措的夜晚，她忽然无比渴望爱人的关切。她看着街头挤在一把伞下吃冰淇淋嘬吻的爱人，看着一辆辆接爱人下班的车子缓缓地从面前驶过，溅起高高的水花，忍不住给张毅打了个电话。
然而接电话的是个女人，对方似醒非醒，咬字含糊不清，其间夹杂着两声张毅的呓语……
所有的人都证明那天张毅醉得不省人事，并不是主动出轨。
林姝冷笑：“这玩意儿还分主动被动？”
然后他们又说张毅跟那女人都喝断片了，其实什么也没干，连那女人自己也不顾脸面、自告奋勇跑来澄清，喊她嫂子，说她跟张毅是清白的。
但林姝铁了心要离，谁说也不管用。看似她是受到了巨大创伤，伤透了心，但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这稀里糊涂的出轨事件于她而言其实不是灾难，而是一根让她下定决心摆脱婚姻苦海的救命稻草。
4
林姝是从什么时候动了离婚的念头呢？
也许是从张毅的事业忽然一落千丈，无论怎么努力也回不到从前的时候；
也许是当医生把张毅的体检报告递到她手里，警告她“你爱人长期饮酒，导致了慢性肝脏损伤，目前不仅三高还有脂肪肝，以后千万要注意”的时候；
也许是那次他感冒未愈就被人叫去喝酒，而她出差刚进家门，发现他吃的药里居然有头孢，当场情绪失控，对着电话大吼大叫，崩溃大哭的时候；
也许她心里一直存在分道扬镳的念头，所以才一直以工作为由，拒绝备孕。也许真的早就觉得，他不论身或心，都已经无法陪她完成一场人生长跑，所以在出轨事件发生时，她的第一反应不是悲痛，而是终于等到一个确切充分的离婚理由了……
车里有一瞬非常安静。最后还是小孟打破了平静：“张哥，以后别这么喝了，我林姐可担心你了。你不知道，刚刚林姐在街访，看到你在饭店门口吐……”
“行了！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林姝恨不能用胶布封他的嘴。
“林姐，你这也太霸道了，嘴长在我身上，还不准人说话了？张哥，我真想不明白你们，明明相互关心，干嘛非得离婚呢？林姐，上次你报道了那个‘八十岁亲爹睡猪圈’的新闻之后，人家亲儿子不是跑来咱台里闹吗，非叫你给他道歉，你知道他后来怎么又不来了吗？那还不是因为我张哥……”
“行了小孟。”张毅这会儿似乎又清醒了几分，嗓音清澈了一些：“你一大老爷们儿别跟个长舌妇似的。”
“我偏要说！林姐，那是因为张哥找那个人了，郑重警告那小子别来找你麻烦，否则揍死他！我就不懂了，你俩明明都挺在乎对方，干嘛非得闹到这一步？要不，林姐，张哥，你俩听我一句劝，干脆复婚得了。”
“闭嘴——”林姝和张毅齐声呵止。然后一人照他脑壳上呼了一把。
车是林姝的，途径小孟家，把人扔下来，就剩林姝跟张毅了。
车子开到半道儿，等红灯的间隙，林姝忽然目视前方，语气坚决地说道：“张毅，我不会跟你复婚的！”
张毅一怔。半晌，无奈地勾了勾嘴角：“我知道。”
“我也不怕告诉你，我跟你离婚，还真不是因为那天晚上的事。你犯不着记恨老徐，更不该对他动手。咱们结婚六年，我总担心你哪天会死在酒桌上。我采访肝炎病人，去赶‘破产老板跳楼自杀’的现场，我总是会把他们的脸换成你的，总觉得你离那一天也不远。跟你在一起的这几年，我越来越没有安全感。我是个记者，采访了那么多人，录了那么多期新闻，我真怕哪天你也会上新闻……”
一贯口齿伶俐的林姝这一刻忽然丧失了语言表达能力，急急地讲了一大堆，却是词不达意。
她也不知道怎么了，为什么忽然要跟前夫说这些。
也许是小孟戳破了她还在关心着前夫的事实，也许是意外得知前夫竟然也曾暗中保护过她，她有些慌乱。她害怕这会成为前夫向她发起复婚请求的依据。
而她，不想复婚！
5
林姝知道，也许她和张毅之间还存在感情，这感情中一大半还沾着爱情的边。但人哪能光靠那点爱情存活呢？她的工作使她接触到形形色色的人的生活面貌，世间百态、喜怒哀乐。她知道人生有多苦，所以才希望防患于未然。
她希望丈夫身体健康，使她在未来不必心力交瘁地往返于单位和医院之间；她希望丈夫事业顺遂，收入稳定，至少不要像他现在这样，完全寄希望于酒桌上；她不追求“秋天第一杯奶茶”的浪漫，但她也渴望每天结束了繁重的工作之后回到家，能得到爱人的一丝关怀，哪怕不给她倒一杯热茶，也不给她拿双拖鞋，至少说一句“回来啦”，她也会感到暖……
显然张毅并没有活成她需要的样子。他不是在酒桌上，就是在去酒桌的路上。既无健康的身体，也没有稳定的事业，还不甘于平凡。而这样的人，强行改变只会两败俱伤，要么陪他一起熬，等待成功的那一天，要么果断离场，各自重新谱写下半章。
而林姝，选择了后者。
红灯转绿，挂挡，车子继续穿梭于霓虹闪烁的街道。
他们一时无言，各自隐藏情绪。
林姝觉得她没错，也不后悔。人生苦短，世事艰难，她只想让自己活得更容易一些。她也许还会继续在道德允许的范围内关心她的前夫，但这种关心不再是婚姻束缚下应尽的义务，而是全凭她的心情。
比如像今天，看到他呕吐不止仍被架回去应酬，她可以选择去看看，也可以不屑一顾。
而她要的，就是这点自由。
殊不知，这一刻的张毅也松了一口气。
他也不想复婚。如林姝所想，他觉得他还能再拼一拼，等一等。前路迷茫，他宁愿一个人孤独地走。不论成败，都不必对谁负责。但身边若有人陪，于他而言也是一种负累。醉酒时偶尔会伤感，想打人，但清醒时又会觉得，还是分开比较好。
他们都希望对方过得好，却都不想再和对方捆绑在一起。
如此，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