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物的事
失去,都是后知后觉。
冬天的办公室,温度向来叫人不清醒,封闭的空气,短暂的恒温带来的稳定状态,让脑子也有些混沌。
梁语华拉开百叶窗,哈了一口气,用手抹开,啧,玻璃凉得人瞬间耳聪目明。
旁边的实习生也趴在窗边,在画了个大大爱心的空间里疯狂朝着下面等自己下班的男友招手。无论是她的眼睛,还是楼下那个蹦跳着回应的身影,都在这个冬日里比雪还要明亮。
窗外还是雾蒙蒙的,不过没再下雪了。时间还早,天色却有点黑。
实习生扭过身来,“语华姐,你下不下班?”
“可能还要加会班。”桌上还有好几个设计图没有改完,她摊了摊手,“不过今天不太想加。”
“今天建议是早点回去啊,晚上好像还要下大雪。”
下大雪?
她的动作一瞬间僵在了那里,她想,她可能忘记了点东西。
啪嗒,办公室的灯光在辛苦酝酿了一天的光明后,终于可以沉沉睡去。
积雪踩踏结冰,路有点滑,语华一排一排地开始找共享单车上可能落下的,系鞋带的时候随手放下的东西。
看上去很相似的一排车,实际已经轮换了好几拨不一样的骑行者。现在才来是不是太晚了。
早上的雪都融化了好几波,肯定找不回来了。
雨雪天气,打车排起长长的队,知行也发消息说明今天可能要晚一两个小时下班,不能来接她了,她戴上耳机找到自己喜欢的电台,盖上羽绒服大大的帽子,索性慢慢走回去。
等红灯的空隙里,她忍不住更新了自己的朋友圈。
她发:一把用了五年的伞弄丢了,可惜了。
红灯还没跳转的一分钟里,有了一条新动态。
那是陈敬给她的评论:我的还在。
在他重新申请添加好友的半年后,第一条互动。
这一年,也是他们分手的第三年。
大概是记忆要从心底深处溢出来了,天空细细碎碎地,又飘起了薄雪,和回忆一样,周遭朦胧。
梁语华把手机揣进兜里,两手搓了搓,并在嘴边哈了口热气,天气可真冷啊。
耳机里电台主播沉静醇厚的嗓音正在念着:你是有故事的女同学,每一个平凡的人,每一个平凡的日子里,每一个不经意的擦肩,都有平凡的故事在发生……
2
梁语华的可爱之处就在于,她的羞涩,以及她的直接。当然,这也可能是反话。
学生时代的三年,画板背后一直都是陈敬的脸,高度不偏不倚,挡住了视线。但却挡不住弯下腰来蘸颜料时捡橡皮时假装不经意的目光。
他今天早上肯定来的匆忙,头发没吹干还耷拉在眼睛边上。
他今天穿了新的白球鞋,就算套上了塑料袋到了下午应该还是会脏。
他昨天可能没有睡醒,打瞌睡时摇头晃脑的样子有点可爱。
他今天的蓝白色外套很好看,很像龙马。
……
喜爱让人装上三百六十度的雷达。
目之所及,无处不在的他。
明明连和他说几句话都要脸红到发烫的人,却还能在对方问你脸好像有点红的时候,眼也不眨冷静回答可能画室里比较闷。
也就是这样一个死犟着的人,一点一点被对方挖出了蛛丝马迹。
忘了关上的颜料盒,不知道丢到哪的碳笔,没有洗的画板,僵直着“尸体”的海绵块……一点一点,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完成了他未完的动作,于是陈敬知道了,他有一个田螺姑娘。
梁语华我其实长得挺帅的。
梁语华你要不要我帮你改一下画?
梁语华我们下课后去吃面包好吗?
梁语华我白色的颜料用完了,挖一勺给我吧。
梁语华学校不让早恋你知道吗?
梁语华我这张画画得是不是太完美了。
梁语华……
像紧箍咒一样。
要求的她基本不会拒绝,提问的她也从不正面应对,滑不溜手,让人着急又让人着迷,让人忍不住总想撒撒野。
直到有一天,有一个同学在班上悄悄问她:你和陈敬老是说悄悄话,你们是不是在谈恋爱?
好像所有人都看透了他们友达以上恋人未满。
她洗着画板的动作钝在那,然后关了水,摇了摇头,很认真地说着:不是,但我应该喜欢他。
她的脸微微发烫,声音却是不大不小。问的人没想到随口一问的八卦直接爆了猛料,周围听到的人也瞬间精神振奋。
似有所感,她想了想,回过头来果然见他呆愣在原地,她问:陈敬,你喜不喜欢我?我们要不要谈恋爱?
陈敬就站在门口,瞪大了双眼,来不及咬上一口的冰淇淋掉在了地上。
他说好啊。
梁语华把扫帚递过去给他,抖着声带强装镇定:定情信物。
那个时候,梁语华只是觉得水到渠成,笑着的两张脸,莫名激动的围观群众,都在说着,这是一个圆满的爱情喜剧。
3
第二个红灯的时间,梁语华收到了陈敬给她发的一张图片,那是一把明黄色的伞。
他说:要给你送伞吗?
和从前一样,夜晚灯火明媚,但是她也奇怪,这个人竟然静静蛰伏在她的朋友圈里。
她发:我们已经分手很久了。
那边回复:我还是很喜欢你。
梁语华很多时候搞不懂这个人,到底是轻佻,还是慎重,轻佻在于他怎么有脸说这种话,慎重在于对方正在输入了很久才打出这样一句话。
然后好像是矫情了一些,还是有一点点的在意,大概还是有些不甘心吧,所以在他语音拨过来打断了电台里她最喜欢的一首歌时,她想了一下还是接了。
对方所在的环境大概很嘈杂,声音也是闷闷的有些委屈。
他说:梁语华,你以前不是很喜欢我吗?
她可能忘了一开始自己确实是被他身上和自己完全不同的特质所吸引的。
因为和自己如此不同,才以为那个人是如此与众不同。
世界上真的会有情侣买情侣伞吗?答案是的,那是以前的他们。
陈敬曾经说,我不信诅咒的。
又狂妄,又非常孩子气。
他两手一用力,轻轻松松掰开了一个香甜的梨。
吃吧,我们永远不会分开的。
伞和梨又算得了什么呢。
年少时的自信,无论什么时候想起来都能透过时光的缝隙让人血液发烫。
那个时候他也曾在散步的小道上忽然停下来对她说:矮子,我低头了,要不要亲我?
路灯昏沉,空气里还能闻到细细的草茎味。
感情炙热的时候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做害臊,心里只想着,很喜欢他,想多靠近一点。
那是奋不顾身的女孩,踮着脚揽上他的脖子。
撑着那把明黄色的伞亲吻,湿了半边的身子,晚归滚烫的姜茶,一秒也够回味天长地久。
一开始的神魂颠倒,对方讲的每一个笑话都像长了自己的笑点上,和对方每一张照片都觉得充满了夫妻相,甚至对方的缺点也因为爱的滤镜变得有些可爱。
爱情就像过山车,热爱上升的时候有多浓烈,下沉的时候就有多心脏紧缩。
不能说一开始,而是慢慢地,梁语华也知道,两个非常不一样的独立完整的个体,想要像面团一样被捏到一起去,有多不容易。
所以当他一开始画画,接活,参加社团活动,频繁奔波,为自己的梦想而奔跑,慢慢顾不上自己是冷了还是饿了,是开心还是难过的时候,梁语华觉得大部分都在自己的承受范围内。
他的粗心,换了一个新的城市却不被人知道的恋爱关系。
他的任性,30秒左右正反煎的流心蛋,煎老后被拒绝的早餐。
他的新习惯,抽完烟后的阳台恹恹的花草和她的鼻炎难耐。
他的理所当然,晚归后家里打游戏的他和被雨浸透的床单。
她没有想到自己的的喜爱可能正在慢慢把陈敬惯坏。
而她的无聊,他发现他的笑话好像没有真的取悦到她。
她的安稳,家里有花有猫就是最好的生活,户外活动是磨难。
她的生死观,另一半死去她孤独的选择和他不一样的洒脱。
她的自以为是,毫无个性地牺牲自我是真实的道德式施压。
模模糊糊地,两个人其实都知道,有些东西在渐行渐远。
4
梁语华走啊走,不知不觉竟是绕了远路,她站在飘着微雪的路灯下,努力缩了缩脖子后鼓起勇气,把自己的脑袋掏出来仰看对面的大厦。
她其实并不知道知行的办公室具体亮的是哪一盏灯,也可能其中一盏也不是,只是大概的,反正他就在那个方向。
她就静静地跺着脚看,也没有发消息给他,更不可能像实习生的对象一样又蹦又跳,就这么过了几分钟,她失神地摸了摸自己的耳朵,心脏胀得满满的,她重新往家的方向走去。
她其实一直就是这样的人。珍惜小小的安慰,温和而挚诚,再容易满足不过了。
如果是慢慢死掉的爱情,其实她不会像这样心有不甘,最恨最意难平的便是戛然而止。
陈敬那个时候说,美丽的模特是艺术的组成部分,超越界限的交流带来了艺术创作的灵感,也是特殊情境下的情不自禁,情非得已。
说完了之后,他摸了摸脖子,这是他习惯性地逃避动作。
语华,对不起,当时的情况,我有喝酒,你知道吗?就是鬼迷心窍了。
她沉默了很长时间不知道如何回应这个不知道是不是问题的句子,那一天是平静度过的,那一天的晚餐他们还一起做了放紫苏末的鱼汤,味道有点咸,清炒的蔬菜也有些不尽如人意。
明明告诉自己尽量不要在意,却又在梦里一遍一遍窒息。
再后来的凌晨三点半,她躲在卫生间里死死捂着自己的嘴哭了一场,但陈敬还是听见了,不停在门外敲门,像家养的猫咪一样,不安得很。
她说她牙疼,和之前很多时候,犯了牙髓炎却坚持着不肯做根管一样。
他给她倒温水,消炎药,糖果,既带来了药也带来了毒,然后依然拥着她,不知道有没有入睡。
只有梁语华自己知道,她一点也不直白,假装疼痛来盖住另一种,但她还是没出息地累到睡去。
陈敬早早起来跑到很远的城西去给她买最爱吃的小馄饨,而梁语华敏感的神经在他有起身动作的第一秒就绷紧了,她简单而纷乱地想着,如果是这样,那么艺术是脏的,但她学的艺术从来不是这样的。
大概不到半个小时,尽管睡眠不足有些晕眩,但她依然走得利落干脆,甚至出门还不忘倒掉前一天晚上制造的垃圾。
陈敬,我们分手。
关机,销卡,拉黑删除所有的联系方式,以及再也不登陆双方绑定的账号,买一张从起点到终点的火车票,想下车的时候就下。
梁语华终于在那一年,实现了自己小时候受委屈时曾经一闪而过的愿望--落荒而逃,去一个没有人认识自己的地方。
男生和女生的不同之处就在于,女生专情且绝情,男生多情但却长情。
陈敬对感情是坦诚的,但于梁语华而言也是不可忍受的。
5
虽然最后终结的是陈敬,但梁语华有时候想,一段感情的结束,不能说全是一个人错误,她一味付出,在不停丢掉自我的同时,也沉甸甸地把这份感情压在了陈敬身上。
你说陈敬不爱梁语华吗?那也是爱的,只是男生的爱和女生的向来不同。
后来的很多事,都变成了听说。
陈敬寻找的那一段时光,梁语华确实完美地做到了让自己成为一个消失的人,他的疯狂,她其实并不能感同身受。
她知道他在朋友女朋友的视频里看到自己,就辞了工作,千里迢迢来这儿做个异乡客。
她知道他去过她常去的小面馆,在便签底下回复了她的留言,可她就再也没有去过,只觉得幼稚和难堪。
她也知道他用一万多张照片拼成了一张她的照片放在失恋博物馆里,只是那个最爱,感动的只有旁人唯独没有她。
她的心里如今紧紧揣着知行的一句话:我不可能做到他做到的那些事,但他做不到的我却可以给你。虽然爱不是对比,但给予的和想要的一致,那个人,肯定是我。
她觉得很舒服。
以前因为太喜欢陈敬被迷了眼睛,但是分开的时间越久,就越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任何时候,都不能丢掉自己。
她偷偷去过那个博物馆,照片里的她,全都是笑着的模样,她也知道笑着的人更容易让人喜欢和靠近,但是难过时候的眼泪,也想要有一个人来擦的,眼泪太多,一个人的双手藏不住。
年少时候的简单直白,长大之后的谨小慎微,不过是一次次失望后变得冷静理智。爱是冲动,是炙热,也是在大海上恣意航行撞上礁石的粉身碎骨。
慢慢地知道了喜欢解决不了所有的问题,如果两个人的观念和底线不一样,不如分开后重新出发。
伞丢了,带出了一段过往,然而惜物,本身和恋旧人无关,无非习惯。
这一段语音通话打得耳朵都有些发烫,但梁语华还是耐着性子慢慢地聊着。
聊一聊,当作释怀后对过去自己的告白,也站在上帝的角度上看看过去稚嫩的自己,是怎样跌跌撞撞成为了现在的她,更是清楚了为什么过去的自己会不快乐。
6
梁语华窝在沙发上,千岁摇了摇尾巴,亲昵地在她腿边来回蹭,她轻轻点了点它的脑袋,把它抱到腿上,一下一下摸它的背脊。
三个月前瘦骨嶙峋凶巴巴的小野猫,已经被养成了油光水滑娇滴滴的小模样,时间过的真快。
很长时间的沉默里,梁语华几乎以为是没有了信号,陈敬才缓缓开口道:梁语华,我戒了烟,也知道自己错在了哪里,惩罚了自己很久也成熟了很多,我们能不能重新在一起?
这是一个不用考虑的问题,那边看不见,梁语华还是摇了摇头:陈敬,你回去吧,很久以前,我就不喜欢你了。
那边似乎是哭了,梁语华听了一阵之后,还是选择挂断,删除了联系方式。
他们之间应该不大可能再做朋友。
梁语华也有听朋友说,陈敬很长时间里醉酒辗转在城市深夜的酒吧,像个失意的情圣一样,也像个寻死的酒鬼。
他从前抽烟,但因为他爸爸酒驾的事故他从来滴酒不沾。不知道今天的他会不会选择再去醉一场灯红酒绿。
浪子回头,可从来没有人规定要有人等在原地,不过像孩童时期,连贯着不踩格子走完放学回家的路愿望就能实现一样,总要有一个坚持去做的美好向往。
那只是浪子的意愿,却不知,被伤害,选择不原谅,也该是理所应当。
男生,都是很久之后才记得自己长了心,后知后觉发现了伤口的疼痛,而女生,已经渐渐地被时间以及更多的爱所治愈。
梁语华低着头,和千岁蹭了蹭鼻子,她喜欢猫,但从前没人让她养。
慢慢不再发烫的手机,扔在沙发一角,腾地一亮,是知行发来消息:语华语华,我忘了带钥匙。
这个人,记性有点差,总是忘东忘西。
她回复:那你等我一下。
梁语华匆匆披了外套,蹬蹬蹬往楼下跑。
我回来啦!
欢迎回家。
周知行夜归的拥抱,带着疲惫和风雪的味道。
这个人,又记性那么好,纪念日的玫瑰花在她发间,散发着一丝冷香。
怎么又买花,费这钱干嘛?
他趴在她肩膀上:你喜欢花的,又胡乱蹭了蹭,抱怨道:今天好冷啊。
这是一个虽然成熟,但是偶尔也会撒娇的男人。
怎么办呢,她一点都不酷,她就是一直独自往前走,迷茫地走着走着,终于还是碰上了世界上另外一个带来美好的人。
他捏捏她的手:语华,我有点饿了,我们去吃蛋包饭吧,好吗?
梁语华握紧知行的手,道:我今天讨厌吃蛋包饭。
知行错愕不过几秒,揉了一把她的头发,噼里啪啦带出一串静电,笑道:那我们今天不吃蛋包饭了,走吧,吃火锅。
我不吃鸳鸯锅。
那我们吃九宫格。
我还要吃毛肚。
好好好。
……
明明不吃辣也不吃动物内脏的人,还一个劲说好,有点烦人。
她把手放进周知行黑沉大衣的兜里。
他的手心里,有她眷恋的温度,他把巧克力塞到她手里,凑到她耳边悄悄的问:今天可以吃糖吗?绝对不会长胖的。
一句话便可以把今天一整天的不开心丢到太空里。
人一辈子,要遇见该遇见的人,要知道自己的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