媚眼如丝的旧人儿
1
秋鸣再回鼓瑟坊,才发觉这儿已经没了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她躲在后台,揪着幕布,心如刀绞。
台上崔莺莺的唱词像针尖似的,和着京胡的伴奏,深深浅浅地扎着她的耳朵眼儿。
“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翔,问晓来谁染得霜林绛?总是离人泪千行……”
这是《西厢记》的第十三场,她过往不知唱了多少遍,那些年连行头都换了三套。她还记得成角儿那日穿戴的点翠头面和彩绣花帔是师傅亲赠,弹指一挥间,一晃过去这么多年。
赵班主在身后问道:“我觉着春唤这丫头不错,能成。”
秋鸣苦笑:“师傅的眼光不差,春唤身段儿好,扮相也好。”
赵班主放下手里的紫砂壶,盯着秋鸣看了片刻,笑道:“你说说你,成了亲,有了男人,又生了双胎得了一对儿女,听说那人与你青梅竹马,感情甚好,多少人羡慕你,你何苦再回来?唱戏又不是什么能登大雅之堂的营生,别看台下捧你,出了戏园大门儿,指不定有多瞧不上呢。”
秋鸣微微低头,双眼随即湿润:“命不好,孩子还没出生,男人就病死了。”她哽咽着,抬起头说,“为了治病,钱花得七七八八,可往后我和娃娃们的日子还得过,总不能守着那几分薄田靠天吃饭。”
她扭头去看幕布,又说道:“当年为了来这戏班子里混口饱饭,十岁学戏,十五登台,唱尽悲欢离合,甭管这世道如何看我不起,可我真心爱戏。唱了这么多年,倒觉得台上都是真的,台下都是假的了。”
秋鸣说完,自嘲地轻笑。
她唱了多年的大青衣,早已戏我不分,平日里的做派都挂着青衣相,笑得端庄矜贵,又不失妩媚清丽。
赵班主叹了口气:“真是造化弄人啊。”
秋鸣扯出一方帕子,点了点眼角,哀求道:“师傅,看在你我多年师徒的情分上,让我回来吧,我还想唱,”她回头看了眼幕布,接着说,“我还能唱崔莺莺,我唱得肯定比春唤好。”
赵班主看着秋鸣一脸哀戚,心里到底不落忍。
秋鸣曾是他的得意门生,虽说当初是为了活命才进戏班子学戏,可天赋极高,唱得了青衣,也唱得了老旦,还能反串儿老生,因为大伙儿爱看的戏就那么几出,多方考虑,才让秋鸣唱青衣,没想到,真就唱出了名堂。
赵班主犹豫再三,点了点头。
2
次日的《西厢记》,秋鸣登场唱崔莺莺。
春唤倒也没说什么,乖巧地在一旁帮秋鸣穿衣,人长得水灵好看,嘴巴也讨巧:“秋鸣姐姐,我是听着您的戏长大的,师傅让我一会儿去台下,找个边角儿跟您好好学学。”
秋鸣画好妆,正往额上贴片子,春唤是个有眼力见的,赶紧凑过去帮忙。等秋鸣贴完两侧的大柳,春唤就去她身后帮她戴线尾子。
秋鸣问:“从前我倒是没有留意你。”
春唤恭敬地回道:“年纪小,不起眼。原是练刀马旦的,后来伤了腿,师傅觉得我条件还行,让我改青衣。”
秋鸣点点头,也不好意思一直麻烦人,等她系完大簪,说道:“你快去台下找个位置,我自己来就行。”
秋鸣已有三年未登台,虽然一直没丢掉功夫,但仍不免紧张,直到双脚踩上熟悉的舞台,看着下面黑压压的人,她才找回曾经的感觉,摆摆袖唱道:
“……空对着月儿圆清光一片,好叫人闲愁万种离恨千端……”
那一刻,她觉得自己就是春心萌动想要踏出深闺的大小姐崔莺莺,她甚至能隔空虚虚地看到过去那个明眸善睐、腰肢柔软的自己,那一刻,她是台下男子的梦,她踏着彩鞋绕场而行,牵动的是许多人的缱绻情思。
她全情投入地唱完这一场,不料,却没听到过去那般热烈的喝彩。
3
秋鸣讪讪谢了幕,轻盈退场,回到后台,看到赵班主不太好看的脸色,心中一沉。
春唤仍恭敬地站在她身后为她卸妆,赵班主使了个手势让她下去。
秋鸣缓缓拔掉两侧的偏凤和顶花,幽幽说道:“想不到,不过短短两年,底下各位爷的口味儿就变了。”
赵班主滋溜一口热茶,说:“各位爷的口味儿没变。崔莺莺往台上那么一站,一开嗓子,像山谷里的百灵鸟;细腰随着步子摆动,软得像海里的水草;甭管幽怨还是相思,有小女儿家的情态;一个媚眼儿飞过来,挂着最纯情的钩子。他们一直都爱看这样的崔莺莺,压根儿没变过。”
秋鸣摘完头面,取湿棉布擦脸卸妆,使劲儿兜着眼里的一包泪,不肯让它们洇湿眼周的胭脂,许久,艰难说道:“是我老了,风采不再。”
赵班主没接话,转而道:“当年班子里缺人,你得空了就去唱老旦,反串儿老生给人搭戏,也是有板有眼。”
秋鸣抹掉滑出眼角的泪,问道:“师傅何意呀?”
赵班主放下茶壶,理了理袖头,正色道:“你还记得当年的冬啸师姐吗?那可是一等一的大青衣,当年你也围着她,帮她梳头贴片子。她后来抽大烟坏了嗓子,我便把你推上去替了她。”
秋鸣辩道:“我比师姐更敬重这一方舞台,也比师妹更熟悉这一方舞台。您嫌我腰不软,我明儿就不吃不喝地练;您嫌我眼神不灵,我明儿就去野外看鸟儿、去湖边盯鱼;您嫌我嗓子不清亮,我日后天天早起一个时辰吊起来。”
赵班主摇摇头:“唉,可台下的爷们爱看的,除了你练出来的功夫,还有年轻的天然灵气呀!你当年一唱成名,不也是因为如此嘛,当年你能替代你师姐,那你今日就能被师妹替代,将来你师妹也得被别人替代。秋鸣,人不能逆天,你得顺势而为。你若一直霸着,你让后来人可怎么办?难不成后来人中,就没一个比得上你嘛?”
秋鸣心中五分哀戚,五分不甘:“师傅,那,那您给我指条活路吧。”
赵班主思量一番:“你会唱老旦,咱们戏班子里正好缺老旦,没人唱得好,时不时还得跟别的班子借人,你要是乐意,以后就唱老旦吧。”
秋鸣苦笑:“您看看咱们班子里的戏目,老旦都是搭戏的,才几句词儿。”
赵班主有点不高兴:“秋鸣,你跟师傅要活路,师傅给了,你又说想要当主角儿,难不成不是主角就不算路?可主角就一个,不能回回都是你,你能上,就得能下。只要你戏好,老旦照样能出彩儿,大小都能成角儿。”
赵班主缓了缓口气,又说:“我再以班主的身份与你说一说,鼓瑟坊上上下下这么多人,个个都得吃饭领月钱。实不相瞒,你当年正当红的时候,我就开始物色新人了;眼下等春唤出了头,我就得去找下一个角儿。花无百日红,但我得保证鼓瑟坊的台上,永远站着拿得出手的角儿!”
秋鸣泪如雨下,艰难地点了点头。
4
赵班主隔日差人来给秋鸣量身,打算制两套戏服。量完了她的,又去量春唤。
人人都知道,鼓瑟坊的下一个大青衣就是春唤,全都围在她身边,恭维着,巴望着,明知道舞台只有那么一点大,谁都攀不上主角儿什么好,但还是一口一个春唤姐姐地叫着。
还有人记得秋鸣吗?有几个老人倒是还记得,不过是唏嘘两声;而那些小辈儿,只知道坊里终于来了个老旦,再也不用外出借人了。
十日后,秋鸣在后台看到了自己的新戏服。一套秋香色的老旦蟒,一套青色老旦褶子。再看春唤的行头,五颜六色的彩绣花帔,头面被日光照着,发出耀眼的光芒。
她正暗自感慨,催场师傅跑过来喊道:“好戏都要开场了,各位都别愣着啊,赶紧上妆,再磨蹭可就要误场了!”
秋鸣无暇多想,赶紧上妆换装。老旦妆容简单,她准备好后,见春唤还在忙活,便走过去帮她系大簪。
春唤面露惊慌:“秋鸣姐姐,使不得。”
秋鸣淡淡说道:“戏最大,千万别耽搁。”
春唤点点头,透过镜子看秋鸣。见秋鸣低眉敛目,面色一派平和,忍不住回头问道:“秋鸣姐姐,你不会怪我吧?”
秋鸣笑:“怪不着你,要怪得怪自己。岁月催人老,我昨儿唱崔莺莺,明儿就得唱崔莺莺的母亲,总不能反过来吧?”
春唤又问:“秋鸣姐姐,那,您还爱唱戏吗?”
秋鸣对着镜子,正了正春唤头上顶花的位置,说道:“爱唱。”
她心想,就是因为真正爱唱戏,才能那么快接受自己不再唱主角儿。
否则,她爱的就不是戏,而是众星捧月的得意。
5
京胡响起,大幕拉开,秋鸣躲在幕后听场,台下的叫好声一波一波传过来,恍若隔世。
不多时,轮到她出场,不及多想,登上舞台的刹那,她便觉得自己就是崔夫人,由心而发地念道:“相国京师禄命终,一家扶榇梵王宫。何日博陵归旧冢?可怜泪洒杜鹃红。”
“好!”台下掌声雷动。
秋鸣热血沸腾,大受鼓舞,早忘了永别大青衣的伤痛。她的点翠头面,她的对襟彩绣花帔,她的彩鞋,她那些媚眼如丝的岁月,都随着她跌宕的命运、孤苦的人生,一起过去了。
她在台上唱尽了别人的风月,在台下成了真正的青衣,满眼的世道沧桑。
只要还在这台上便好,她想。师傅说得对,人生如戏,既然台上来,那便台下去。
她忽然想起《锁麟囊》中那段唱词:“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不甚合此情此景,却让她心中豁然澄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