嫂子的心机
1
赵冉抓着电话犹豫再三，还是给老妈打了过去。
老妈正在给儿媳妇煲汤，看到赵冉的电话，急着盖锅盖，没提防手给烫了，一边摸着耳垂，一边冲老伴儿喊：“老头子，闺女来电话了，你快过来看着点火。”
电话接通，赵冉刚喊了声妈，就听电话那头老爸的声音：“这锅里你放盐了吗？要放香菜不？媳妇后来是不是又爱吃香菜了？”
老妈无语：“哎哟，她就在屋里，你不会自个儿问她呀？”
刚要回应闺女，忽然又警觉起来，忙扭头提醒老伴儿：“盐你别瞎放，一会儿我来。儿媳妇刚做完手术，要少盐少油。”
那头都说完了，她才应赵冉电话，“冉冉啊，怎么这会儿打来了？中饭吃了吗？我正给你嫂子煲汤呢！”
赵冉忙问：“妈，你说嫂子做了手术，什么手术？嫂子生什么病了？”
“哦，没啥，你嫂子昨儿去做了流产手术，妈在给她坐小月子。现在的年轻人啊，仗着身子好净胡来，昨儿刚下了手术台，就急着去上班，这不胡闹吗？小月子也是月子，不坐好了，伤了根本，老了受罪。”老妈笑了一声，“好在妈把你嫂子给摁住了，说最少也得给我养个三五天的。不然，哪儿也别去！”
赵冉心里咯噔一下，一股酸涩猛地涌上心头，她愣了一下，不解道：“嫂子怎么会去流产呢？她自己不是也想要二胎吗？我还瞧见嫂子吃叶酸来着。”
电话那头一阵沉默，老妈瞅了一眼卧房的方向，转身去了卫生间，掩了门。
“唉，怎么说呢！只能说咱们跟这孩子没缘。”老妈叹道，“你嫂子是想生来着，我跟你爸也巴不得她再给咱添个孙女。你还别说，我瞧着你嫂子那肚皮儿，八成是个姑娘。这多好啊，一儿一女，这不齐活儿了吗！可谁承想，你嫂子的公司在这个节骨眼上忽然提拔了她，要派她去开拓市场，后面估计得频繁出差。
“你嫂子这个岁数，事业上能有起色不容易。生老大的时候，她就错过了一次升职的机会。嘴上没说，可我们都瞧得出来，她不好受。现在难得又有了机会，她不想再错过了，她跟你哥商量了挺久，最后还是决定以事业为重……”
2
赵冉懵了。
在她印象中，爸妈爱极了孩子。嫂子没生的时候，他们看别人带孙子，眼里满是羡慕，出门买个菜都能跟人孩子逗弄个半天。
后来嫂子怀了，老两口笑得合不拢嘴，成天围着媳妇转，嘘寒问暖的，掰着手指头算倒计时。
苦等了九个月，孩子终于千呼万唤始出来。嫂子瞅了一眼，一脸牙疼的表情，说了句“真丑”。
老妈当即为孙子不平：“哪里丑了？还能丑过你老公？哼，我们漂亮着呢！”一番话逗得嫂子把伤口都笑疼了。
后来嫂子答应生二胎，老两口更别提多高兴，动不动说嫂子是家里的大功臣。赵冉听在眼里，酸在心里，生个孩子，怎么就成功臣了？这二胎不也是她自己想要的吗？
她问老妈：“就为这，她连孩子都打了！你跟爸，你俩就这么同意了？”
她有些不忿。
“不同意又能怎么办？肚子长在你嫂子身上，生不生还不得她自己做主。我跟你爸是舍不得，背后都掉了好几回泪了。你说咱俩要执意反对，她不得怨咱们一辈子啊？还影响她跟你哥的感情不是？不过话说回来……”
老妈哽咽道，“她想事业上再进一步，不也是为了这个家吗？不也是为了跟你哥过得更好吗？咱又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人家，自己能力平平，还不兴人家奋斗一把？你嫂子也说了，等她事业稳定下来，再赔我一个大孙女。
“呵呵，我也不抱啥希望了，女人生孩子的黄金期就那么几年。我能做的，就是把她的身体照顾好了。只要她跟你哥感情好，一家子和和美美的，我们也就知足了。”
赵冉再说不出一句话，鼻子一酸，泪水夺眶而出。
怎么会这样呢？同样是婆婆，同样是媳妇儿，怎么差别这么大呢？她打来这个电话，其实是在想在上手术台前听听老妈的声音，讨得一点安慰，熟料却像被尖刀捅了心窝子一般难受。
她要做的，也是流产手术。此时此刻，她就在产科的2号手术室外，等着医生的安排。
自从婆婆季香兰强行带她去做了检查，知道她又怀了个丫头，就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一个劲儿让她把孩子打了。丈夫许俊辉虽然没明着站在婆婆那边，但那漠视的态度比站队更让人心寒。
3
这几个月里，赵冉一直在跟婆婆怄气。好几次她下了班回来，家里冷锅冷灶。许俊辉每天在公司吃，婆婆自己填饱了肚子就带着女儿出去遛弯儿，压根儿不管她回来有没有吃的。
上周六，婆婆又开始摔锅掼瓢，她终于忍不住跟婆婆大吵一架，结果当晚上厕所就见红了。第二天去医院一查，好几项指标都不好。说得通俗点就是胎像不稳，要开保胎药。更糟糕的是，她还有子宫肌瘤。
医生说她这个情况，要保胎也不是不行，但如果没个好的保胎环境，总是吵架，那不论对她还是对孩子，都是莫大的伤害。
那一刻，赵冉的心凉了，泪水滚了满脸。她不想保胎了，长久的怄气令她精疲力竭，再无一丝力量与婆婆对决。她看着医生充满同情的目光，扶着桌子稳住自己不断颤抖的身体，“离婚”二字在脑中频频跳跃。
当她说要打胎，婆婆阴了几个月的脸总算转了晴：“你们还年轻，以后想要孩子还不容易吗？现在医疗先进，打胎也安全，根本不伤身体。好多都是上午做完手术，下午就去上班的。我也不知道你之前轴个什么劲儿。”
许俊辉虽然没说话，但赵冉明显感觉到他松了一口气。
他吐了口烟圈，看起来一脸疲惫：“想好了吗？哪天去手术？要不要我陪你？”
不等赵冉冷笑，又话锋一转：“不过我这段挺忙，公司接了好几个新项目，我也不知道能不能请得动假。”
赵冉了然。忙只是借口，就算他闲赋在家，不想陪她也有一万个理由。在他们眼里，流产也许真不算什么事儿。毕竟连她嫂子本人，下了手术台都想去上班。
赵冉是自己打车去的医院。
医院走廊里来来回回都是成双成对的夫妻，爱侣，唯有她，形单影只。等候进入手术室的前一刻，她终于还是没忍住，打给了老妈，结果被那温暖和谐的婆媳情深狠狠地虐了一把。虐得她心如刀绞，泪流满面。
所谓万箭穿心，也不过如此吧！
她嫉妒嫂子，发疯一样地嫉妒。
4
而电话那头的赵妈，越想越不对劲儿。
闺女不会无缘无故打来，更不会话没说完就挂断。这个点她通常在上班，怎么有空打给她？她又想着亲家母那不好相处的嘴脸，想着冉冉在婆家这么些年受到的诸多委屈，心一点一点沉下去，终于在老伴儿张罗着吃饭的时候，躲到一边给赵冉回拨过去。
可赵冉已经关了机——此时的她已经进了手术室，医生让把手机调成了飞行模式。
赵妈赶忙打给许俊辉，响了数遍没人接，就打给了季香兰。
电话来得突然，季香兰毫无准备，来不及遮掩，一句“冉冉在医院流产呢”，把赵妈轰了个外焦里嫩。
“流产？冉冉什么时候怀孕的？好好的为什么去流产？”
“哎哟，亲家母你别急呀！是冉冉自己要流的。家里已经有个闺女了，二胎肯定要生儿子的，这也是冉冉自己的意思。”
赵妈脑子一秒宕机，一口气憋在胸口险些没提上来，顿了顿，怒道：“那你们呢？俊辉呢？冉冉在医院手术，你们都没陪她？”
“我要带孙女呀！孩子上学放学我得接送，总不好为这个请假吧！”季香兰尬笑道，“俊辉是想陪她来着，这不是公司里头太忙吗，领导不准假，他也没办法。我估摸着她一会儿就能回来了，要不我给她打个电……”
“你们还是人吗？”赵妈吼道：“这么大的事儿，你怎么能说得这么轻松？什么事儿能比我女儿手术还重要？敢情你没女儿是不是？你没女儿，就不把别人的女儿当人？！”
赵妈这一吼，赵爸跟儿媳妇赶紧冲进门去，只见赵妈瘫坐在地，嚎啕大哭。
赵妈从悲恸中回转过来，问电话那头的人：“冉、冉冉在哪个医院？”
“这……我也不太清楚啊！好像，好像是XX妇产科医院吧！”
“呜呜……”挂断电话，赵妈踉跄着取外套，拿钱，让老赵赶紧下楼去打个车。
儿媳已经光速换好了衣服，正在穿鞋：“打什么车呀？咱自家的车不就在楼下吗？”
“那，那你能开吗？”赵妈颤声问道。
“怎么不能开？您把我照顾得这么好，我一点事儿也没有。妈，别磨叽了，赶紧走吧！冉冉也真是，不知道跟谁学的报喜不报忧，在婆家受了这么大的委屈都不说。我跟大伟还常说，你跟爸这么爽朗的性子，怎么生出她这个闷葫芦。等大伟出差回来，我非叫他好好骂骂她！”
5
一行人风风火火赶到医院，正没头苍蝇一样在手术室外乱窜，结果就在赵妈转头的一瞬，刚从手术里出来的赵冉也看见了她。
四目相对的那一刻，赵冉被泪水席卷了，赵妈大呼一声“宝啊”，踉跄着窜了上去。
赵妈扶着有些虚弱的赵冉坐到走廊的椅子上，把她浑身上下仔仔细细检查个遍，泪水决堤，问她怎么想的，为什么一个人到医院手术都不告诉她，还当不当她是她妈了。
哭完了又恨恨地跺脚：“我早知道这些年里你在他们家过得不爽快，却没想到他们这么丧良心！妈以前问你，你总说过得去，过得去，这叫过得去啊？他们不拿你当人，这是在往我跟你爸心里扎刀子啊！”
还是嫂子比较理智，她问赵冉：“你婆婆说是你自己想生儿子，才来打胎的。是这样吗？你重男轻女，我怎么不知道？”
赵冉苦笑一声：“我婆婆是这么跟你们说的？”
看着爸妈那震惊到无法用言语描述的程度，赵冉既愤怒又隐隐感到一丝温暖。她被婆家视如草芥，可娘家人却视她如珍宝。她忽然没那么疼了，也没那么恨了，更多的是对爸妈的心疼和歉疚。
她满脑子都是疑问：为什么好女人鲜少能像嫂子这样匹配到好婆婆呢？为什么那么多男人都那么善于伪装，婚前能把你哄上天，婚后又能忽然变脸，把你踩进粪坑呢？
一个女人，如果她从小到大见到的都是善，她该有怎样的眼力才能洞察和甄别出对方的好坏，从而规避风险呢？
静默良久，嫂子再次发声：“爸，妈，我也不管你们心里咋想我。反正我就是觉得，冉冉应该跟许俊辉离婚，这样的婚姻还要它干嘛！”
“离！必须离！”赵妈含恨咬牙：“我闺女我疼，我含辛茹苦养大你，不是让你去别人家受气的！你要早跟我说，我早让你离了！”
赵爸一言不发，站在窗口，神色凝重。许久，跟赵妈说：“把电话给我，我来跟许俊辉说。”
6
那一天注定是不平静的一天，一向仁慈和善的赵家二老放弃了体面，化身一对凶悍的猛虎跟许俊辉母子闹翻了天。
嫂子没参与这场恶斗，她只是默默给她的律师朋友打了一个又一个电话，咨询离婚事宜，问怎么样才能给她的小姑子争取到最大利益。
随后又打给出差在外的丈夫，说你事儿办完了赶紧回来吧，冉冉现在需要你。
赵冉原本还在流泪，听完嫂子那些电话之后，默默止住了泪。当嫂子收起手机，扭头问她“你还好吗”的时候，她甚至努力给了嫂子一个温暖和煦的笑容。
嫂子说：“你放心。天大的事儿，有我们呢！”
赵冉的心猛地一颤，她说：“谢谢你，嫂子。”
“你要谢的不是我，而是爸妈。”嫂子笑道：“要不是爸妈这么真心诚意对我，我也不能掺和你的事儿。爸妈把我当亲闺女一样疼，那你就是我亲妹子，姐姐帮妹子还不是应该的吗？你过不好，爸妈就过不好，他们好不了，我跟你哥又怎么好得了呢？我帮你，也是为我自己。”
赵冉沉默良久，终于说道：“嫂子，你知道吗？其实我一直以来都很嫉妒你。我嫉妒你能找到我妈这样的好婆婆，我自认做得不比你差，可为什么偏偏我就碰不到呢？”
嫂子微愣，而后说道：“两个从来没在一起生活过的女人忽然捆成一家人，难保不会起什么可怕的化学反应。我要说找婆婆这事儿看运气，你肯定不乐意，我自己也不完全赞同。不过有一说一，确实有运气在里边。但咱不能因为遇到的那个人不能像咱妈一样对待咱们，就心理失衡。婆婆终归不是妈，媳妇儿也不是闺女。能不能在那个家立稳，能不能冲破那层隔阂和阻碍真正变成一家人，说到底还得看咱们自己。
“你自己得有个立场，得有原则。咱不能斤斤计较得理不饶人，但也不能一味软弱，任人拿捏。打从一开始，你婆婆对你不好，你就该想法子解决。你嫁的是男人，不是婆婆，要么态度明确，提出跟婆婆分开住，要么约法三章，把家里的条条框框掰扯个明白。只要你在理，不挑事儿也不怕事儿，丈夫也明事理，就总有磨合好的那天。
“可你隐忍这么些年，非但没能打动婆婆，丈夫也是非不分跟婆婆一个鼻孔出气儿。这就已经不是磨合的问题了。实在解决不了，怎么办呢？一根绳子吊死？当然不是！咱还可以离！离婚不是矫情，也不是要赌口气争个高低，而是给自己一条活路。你为了眼下的和睦，低声下气，委曲求全，可人家怎么对你呢？你苦心经营换来的不是人家的良心发现，而是觉得你好拿捏，变本加厉地欺负你！”
嫂子玩笑道：“在你羡慕我找了个好婆婆的时候，没准儿也有人在羡慕我婆婆找了我这个好媳妇儿呢！你觉得妈对我好，却不知道我刚嫁给你哥的时候，就明确跟你哥还有二老说过，要是以后大家伙儿住一起不愉快，就必须分开住。我不想以后闹得鸡犬不宁，所有的人都不痛快。大家伙儿都同意了，我这才跟你哥领的证。
“我这是提前预判了风险，把风险纳入了可掌控的范围，想好了应对之策。我跟妈也斗过嘴，刚生下儿子的时候，在育儿方面也跟妈闹了不少意见。但只要占着理儿，我决不妥协。时间长了，妈也就知道我什么性子了。妈对我好的，我全记着。她值得有个好儿媳妇，所以我才努力使自己变得更好。
“婆媳相处，就像一场试探。你对我笑一下，我给你夹块肉。你帮我洗了碗，我不仅能帮你洗双袜子，还能在下班路过食品店时，给你带一斤栗子糕。我可以先对你笑，但你回我一张臭脸，那对不起，那块肉我自己吃了。我帮你洗了袜子，你非但不感谢，还怪我把你袜子给洗起球了，三天两头拿这来说道，那好，栗子糕没了，以后我也不会帮你洗了。”
嫂子说了一箩筐，赵冉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没有全然领会。
但无妨，她已经从这段破碎的婚姻中汲取了力量，获得了教训，困扰了她多年的疑惑在这一刻找到了答案。她不再纠结于为什么自己没有遇上好婆婆，因为天底下本就没有那么多天然完美的婆媳匹配。
好的婆媳关系多数是两个好人共同努力磨合出来的。而当你磨穿了皮肉，流尽了鲜血，也未能打动那人一分一毫，那就真的该奉劝自己一句：大可不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