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娘的野心
01
雅集绣坊今儿来了位大人物，正是洪亲王府的玉福晋。
洪亲王一家原居西北边境，几辈人守候一方水土。去年底，两国签订停战协议，皇上念及洪亲王年事已高，征战多年殊为不易，便在京城赐了气派的宅院，赏赐财帛无数，召其老小回来休养，独留下洪亲王的儿子驻守边境。
洪亲王这边成了京城新贵。不过这新贵行事颇为低调，整日关门闭户，常有欲登门结交之人到访，却统统都被拒之门外。
与此同时，来自宫里的赏赐隔三差五地抬进大门，越发显得这洪亲王府深不可测。
是以，玉福晋突然来到绣坊，着实让上上下下惶恐不已。
绣坊老板谢三娘是见过大场面的人物，此刻也提着一口气，恭恭敬敬地在堂下站着，小心翼翼地回玉福晋的问话。
玉福晋微微笑道：“你不必慌张，我在西北长大，不太讲究那些虚礼。我今儿来，是想跟你订一面屏风。七日后，是太后的六十寿诞。我原备了礼，可旁人都觉得不妥。府里的嬷嬷说太后喜欢绣品，又嫌宫里的绣品过于匠气，便推荐了你这绣坊。”
谢三娘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问道：“只不知福晋有何要求？”
玉福晋想了想，说：“我想要一面六折屏风，太后喜欢赏花，寿辰刚好赶上春日，那就绣一面百卉献春吧。为了稳妥起见，绣两面备选可好？时间是紧张了些，免不了让绣娘们点灯熬油。无论如何，两面我都要，付你多于平时二十倍的价钱。我如若十分满意，还要挑两个绣娘专门为府里制衣。”
谢三娘闻言，心中暗喜，行了个大礼道：“多谢玉福晋！绣坊自今日起闭门谢客，倾力在七日内为福晋赶制两面屏风！”
02
送走玉福晋，谢三娘将绣坊所有绣娘集起来——也不过十二人。再将这十二人分成两组，命其分别完成一面题为“百卉献春”的屏风。
谢三娘道：“玉福晋选了咱们绣坊，这是咱们上上下下的福气。屏风倒在其次，玉福晋还要挑两个绣娘去府里制衣。她选了谁，那可就是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大事。你们也不想一直屈尊在这小小的绣坊吧，所以各位的前程都系在绣线上，穿在针眼里！”
其他人倒也罢了，唯云巧听了谢三娘的话，思绪涌动不已。
如果玉福晋要选两个手艺最好的绣娘进府制衣，她必定是其中之一。
众所周知，她的绣功无人能及，幼年时，她更曾拜在顾绣针法传人门下，最擅长绣制极精巧之物，只不过在这绣坊，终日依据客人喜好绣些俗物，用不上罢了。
谢三娘训完话，将十二位绣娘分成两组。
与云巧同组的绣娘们好像找到了主心骨，纷纷围过来，问道：“云巧姐姐，咱们怎么绣？你说说看，我们都听你的。”
云巧说：“自然是越精巧别致越好，今日咱们便把绣样勾出来，一人分一块，疏密松紧、下针方位务必一致。”
一个绣娘道：“虽说是百卉献春，可也得分出主次才好看，咱们这些人里，属云巧你绣绣功最好，依我看就把主花留到最后，交给云巧来绣，定能出彩。”
众人点头称是，云巧没有推脱，说道：“我必全力以赴，不负姐妹重托。”
六折屏风幅面极大，两组绣娘各占一间空屋，不分昼夜，几乎废寝忘食，恨不得拿出所有看家技艺，将世间最美的花朵尽数呈现。
云巧已有十二年绣龄，刺绣于她而言，儿时是果腹口粮，稍大些是亲娘医药，而如今是人生底气、翻身指望。作为一个贫穷人家的姑娘，除了绣功，她一无所有。
她一定要牢牢把握，她一定要进王府，她要成为王府里的绣女。
03
五日后，云巧这组的绣娘们已经累得神思恍惚，好在百卉献春进入收尾阶段，余下事宜交给云巧兜着即可，其余人赶紧补眠去了。
云巧将绢料摊平，犹豫半天。
绣坊的绣娘手艺自然没得挑，这一面百卉献春绣得花团锦簇，中规中矩。她若遵循整面绣品的风格，绣上主花，固然风格统一，可又如何能显现出自己高超的刺绣技艺？
云巧正想着，一个年长些的绣娘小步跑进来，凑到云巧耳边说：“我看见那屋人绣的东西了。”
云巧问：“绣得比我们好看吗？”
那绣娘迟疑着点点头，又摇摇头：“说不上谁更好看，不过我瞧着，她们绣得更惹眼些，许是配线配得艳丽吧。”
云巧一听这话，面上平静，但心里翻涌着前所未有的惶恐。这时再看手里的东西，越发觉得小家子气，上不得台面。
她如今已经十九岁了，因家境贫穷，一直未能婚配，闲言碎语不知听了多少，她太想出人头地。进了王府，即便去大户人家做个小妾，她也能给父母争口气。
所以，她从开始就有自己的目标——她的目标并不是能让自己的绣品被太后看见，而是让玉福晋选中。她只想做王府里的绣女，其他却毫无兴趣。
云巧暗自做了个决定。
04
云巧将自己憋在屋子里，不眠不休地绣了一天一夜。
第六日午间，谢三娘来收绣品，看见云巧组交上来的这一面，当即便愣住了。这绣品流光溢彩，无与伦比。细看，原是主花部分选了贵气的鹊羽、银丝与薄金，其它花朵竟黯然失色。云巧笑道：“我这主花是金贵些，但太后是后宫之主，原本是别的女人比不得的。”
谢三娘道：“你心思果然比别人巧妙。”
又去瞧另一面绣品呢，技法是真的好，只是表现力中规中矩，算是一幅正儿八经的百卉献春，重在写实，那一朵朵花儿绣得栩栩如生，只怕这样拿出去，会招来蜜蜂和蝴蝶。
谢三娘也不敢揣测玉福晋的想法，便把两面绣品都送了过去。
玉福晋仔仔细细瞧了小半天，指着云巧那一组的绣品说道：“确实好看，尤其是主花那里。”
谢三娘连连称是：“这一片是我们绣坊最好的绣娘绣制的！”
玉福晋又说：“只可惜主花实在突兀，又过于繁复华丽。这样的东西，我洪亲王府怎么敢送进宫里呢？”
谢三娘心头一冷，不知该如何应答。
玉福晋慢悠悠地挥挥手，丫头们将这一面绣品小心叠起，随后将另一面拿过来、铺展开。
这面绣品就是很平常的百卉献春图，但胜在绣娘们技法高超，将“百卉”刻画得惟妙惟肖，目光所及之处，皆欣欣向荣，一派繁华。
玉福晋点点头道：“嗯，不错，主次有序，远近呼应，虚实相合，又喜庆又温和，我就带这一面进宫吧。你从这一组绣娘里，选两个最好的送过来。”
谢三娘一直悬着的心，这才落回肚子里。
只要玉福晋能带走一面绣品即可，究竟哪组取胜，说到底，都是她谢三娘的绣坊赢。
临走时，谢三娘终究忍不住问玉福晋：“绣那主花的秀娘，委实想在福晋面前伺候，福晋若是想要一个手艺好的奴才，这丫头倒是……”
玉福晋摆摆手道：“百卉献春，群雄来贺。我洪亲王府上下，得益于圣恩，才能从偏远闭塞之地返回京城，自该谨小慎微。那绣品主花独大，难道不是说我洪亲王府傲立群臣之上？这是将我王府放在油锅上煎熬啊。这世间小花小草，隐匿于满园春色之中，才能活得长长久久。”
玉福晋命人收好那面绣品，拿去制作屏风，微微侧身往身后看了一眼，一个小丫头会意地点点头，端着事先备好的银两送上来。
05
谢三娘谢过玉福晋后回到绣坊，一进门便看到众绣娘可怜巴巴的眼神，谢三娘掏出钱袋子，说道：“好啦好啦，人人都有份儿。”
终于轮到云巧，她接过赏钱，小声问：“我组的绣品没有选上，是吗？”
谢三娘点点头，说道：“云巧，你平日吃饭时觉得汤好喝，是因为种种材料都在散发味道，而不是因为其中某一种原料多么名贵。你想要以汤扬名，首先得把汤做得好喝些，大家喝得满意了，才肯去细究这汤的主料是什么、配料是什么。”
云巧呼吸一滞，哽咽道：“那三娘能把玉福晋不要的那一面绣品拿回来吗？”
谢三娘摇摇头：“不可以的。”
云巧又问：“那一面绣品现下在哪儿呢？”
谢三娘想了想，说：“必定会被好好收藏保管。”
云巧的心里稍微好受了些。她也知自己执着，不想被现在的日子套住，虽依然不知道往后在这条路上还要独自走多远，但若不期待、不坚持，那是真的什么都没了。
她可能永远都不知道，那一面由她主导的绣品，被装盒密封，丢在一个落灰的角落里，再也不会有人去开启它，那一枝独秀的野心，若是用得不得法，终究只是野心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