暄桐笔记 08 | 字迹是明证，愈看愈可爱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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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分享来自暄桐教室的写字课，关于“写字是一种生活”。从笔端的纤毫功夫，到大千世界、当下生活，我们一起来学习，体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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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最近一堂课上，小林老师讲到了《颜勤礼碑》。《颜勤礼碑》来自颜真卿，他是我们都知道的书法家，也是唐时的忠烈名臣。
徐复观先生在《中国艺术精神》里提出，中国的艺术精神，是“为人生而艺术”。颜真卿，也是如此的，从来都是人与书相晖映，彼此成就。
所以以下的几件事，关于颜真卿，从人心到墨迹，从书法到人生，通过这样的生平，对他，对他的字，他的拳拳用心与天真雄浑，也许能够多体会到几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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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 请你爱惜羽毛
琅琊颜氏，这个家族在历史上很有声名。西晋时，颜氏家族随晋元帝渡江，从琅琊迁到建康，历七代，已经是江左的望族。
家里祖祖辈辈都出书法大家，看重学识，尤其因为训诂、书法见称于世。真卿的母亲则来自殷氏一族，恰也有很好的书法家学，一直传承着。颜真卿自己也说，“自南朝以来，上祖多以草隶篆籀为当世所称。”
小时候，家里养过一只小腿折断了的鹤，幼时的颜真卿学写字，贪玩的年纪，常常会在鹤背上来写。哥哥颜允南看到了，很严肃地和他说，“此虽不能奋飞，竟不惜其毛羽，奚不仁之甚欤！”
折胫的鹤不能飞，也请你爱惜它的羽毛。
颜真卿是这样长大的。
2 | 屋漏痕
茶圣陆羽与颜真卿是忘年交的好友。他们两个，是那种你喜欢喝茶，我就给你造亭子，你喜欢写字，就一同在竹山堂里连句的关系。
这样好的朋友，曾经在文章里记下了颜真卿与怀素一同探讨书法的事。
在这段对话里，怀素和颜真卿说，我看夏日的云天，层峦云朵像是奇峰，就常常看着，学习着、体会着。用笔到痛快酣畅的时候，写下那线条的感觉，就像飞鸟从林子里出来，受惊的蛇窜进了草丛。有时遇到墙壁上的裂痕，心底也有领会。凡此种种，都从自然里来。
颜真卿听完后说，比起“屋漏痕”来，如何呢？
怀素听了，站了起来，握着颜真卿的手，说，又得了一奥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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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人相信，我们与世间万物同在自然造化间，所以，事物之间总有联系，彼此印证，彼此勾连。所以，他们于书法上的习得领悟也常从自然里来，屋漏痕是其一。“屋漏痕”指的是墙壁上雨水顺墙下流，日久时长所留下的痕迹，是标准的“中锋”，十分顿挫有力的留痕。图为苏州园林里一面墙上的屋漏痕。
3 | 如印印泥，如锥画沙
书法的笔法，好比是武林里的秘笈，应当是存在的，但又有神秘的样子。
传说中的笔法，由王羲之，经智永传给虞世南，及至陆柬之，又传给了张旭。张旭是关键的人物。
颜真卿曾经两度探访张旭，向他求问笔法。很努力之下，有一天，张旭终于把他徐徐领到一间竹林小院里，两人对坐着，一问一答间，横要如何，竖要如何，曲折要如何，布置要如何，笔法要诀就全部传授了。
颜真卿又问执笔的要义，张旭回答说，我曾经听褚遂良提到，用笔须“如印印泥，如锥画沙”，一开始的时候，我没有实践，也就领悟不到。后来有一次，到了一处江岛，看见一片干净的沙地，也学着他，在沙地上写起字来，写出的字，真漂亮啊。从那时起，我就明白了。
颜真卿听完，一一了悟，回去后，认真做了笔记，把这对话记下。这笔记如今我们还能看到，也就是流传下的《述张长史笔法十二意》。
颜真卿《述张长史笔法十二意》局部 明拓本
4 | 安史之乱
天宝九年的时候，颜真卿41岁，升任殿中侍御史。
在这个位置上，避不开对百官的监督与弹劾。颜真卿性情很耿直，有些话觉得当说，就说了。很快他被派出京城，赴山东平原郡任太守。
当时平原郡是安禄山的辖区，也是因为这样的缘故，颜真卿才能够很早就察觉到安禄山反唐的意图。
于是便默默开始修筑城墙，挖掘壕沟，充实粮仓，召集后备军人。日常里，却常邀众文人雅士，于湖上泛舟作乐，饮酒赋诗。安禄山遣使往平原郡督查，把这些风月事看在眼里，书生无害，很放心。
公元755年，安禄山于范阳起兵反唐。叛军所到之处，“河朔尽陷，守令或开门出迎，或弃城匿窜，无敢拒者”，诸多郡县皆被攻陷，唐玄宗叹息：“河北二十四郡，无一忠臣邪？”
颜真卿的所在，是平原郡，这里是安禄山军南攻而下的重要关隘。颜真卿没有等待皇帝的诏令，发表檄文，集兵二十万众守于此，使得安禄山未敢轻易攻近潼关。
他把平原郡守住了。
后来，玄宗收到了平原郡的奏报，对左右的官员说：朕不识真卿何如人，所为乃若此。
安史之乱以前，无人识得真卿，在那以后，大家就都知道他了。
5 | 不 救
安史之乱时，颜真卿在平原郡，而族兄颜杲卿则守常山郡。两地相近，于是颜杲卿之子颜季明就在烽火之间往来，为二城联络，合力抗击安禄山的叛军。
安禄山听闻河北有变，派史思明前往，围攻常山郡。他们抓住了沟通两城的颜季明，想要逼使颜杲卿投降。
颜杲卿不降，颜季明死。
于是六日苦战，城中水、粮、矢俱尽，城池陷落，颜杲卿被叛军所俘，送至洛阳。
在洛阳，颜杲卿见到了安禄山，依旧不降，“骂不虚口”。安禄山命人将颜杲卿绑在天津桥柱上，他被割掉了舌头，斩断了双手，因凌迟而死。
这一天，“颜氏一门死于刀锯者三十馀人”。
两年后，战事稍平。颜真卿顾不得洗去征尘，四处寻找家人尸骨，最后找到了侄子颜季明的头骨和哥哥颜杲卿的腿骨。
历史上的第二行书《祭侄文稿》，是颜真卿在安葬二人尸骨时写下的。
其中有一行，几乎被全部划去又复写，那一句是在说，彼时颜杲卿曾派人至京城请求救援，行至半路时，被节度使王承业截留。王承业拥众兵，但没有派去兵卒，那厢叛军正围城，于是孤城而苦战，直至城破。
反复删改涂抹处，是“贼臣不救，孤城围逼，父陷子死，巢倾卵覆”。
▵ 可横拉浏览图片
《祭侄文稿》 唐 颜真卿
▵《祭侄文稿》 唐 颜真卿
6 | 鹿脯和米
765年，此时安史之乱已平，十年过去了。
这年，颜真卿因为弹劾宰相阻塞百官言路，遭到贬谪。恰逢关中大旱，江南水灾。大概是在这样的光景里，他写下了《鹿脯帖》和《乞米帖》。
《鹿脯帖》里写：“病妻服药，要少鹿肉，干脯有新好者，望惠少许。”
《乞米帖》里写：“拙于生事，举家食粥，来已数月。今又磬竭，只益忧煎，辄恃深情。故令投告，惠及少米，实济艰辛。仍恕干烦也。真卿状”
因为病中的夫人需鹿肉佐药，他向同朝为官的李光进求鹿脯。
因为不擅长谋求生计，全家人把粥也吃尽了，于是再向李光进求米粟。
也许，是和这位李光进关系真的很好吧。
▵《乞米帖》和《鹿脯帖》 颜真卿
7 | 他的死
颜真卿是四朝老臣，及至德宗，淮西节度使李希烈发兵反唐，攻陷了汝州，朝与野又一次大乱。
当时的宰相卢杞专权，忌惮颜真卿很长时日了。于是他向德宗上奏，说李希烈气盛自傲，部将们不敢劝阻，颜真卿是老臣了，忠烈守义，没有人不信服他的，如果是他去招抚李希烈，朝廷不战也可屈人之兵。
德宗准奏。
这样的诏令一出，举朝都为颜真卿很担忧，有人劝他多停留几天，皇帝不定会挽留呢。颜真卿没有久留，他说，“君命也，将焉避之。”
他给家中留了书，嘱咐“奉家庙、抚诸孤”，一人去了，这年他七十三岁。
大家都知道，这一去就是不会再回来了，亲族在长乐坡给他践行，“公醉，跳跃前楹”。
此时的颜真卿已经喝醉，在房前柱子之间跳舞。
李希烈当然没有被招抚，反劝颜真卿不如归顺，新朝建立后，就是宰相了。
颜真卿说，你们听说过颜杲卿吗，他是我哥哥。
他被安禄山如此对待，都没有臣服。我是年近八十的人了，守着我哥哥的名节，死而后已，你们的言语诱惑，对我怎么可能有作用呢。
所以后来，他们也试过用稻草燃火以作威胁，颜真卿见了，反而自己扑向烈火。李希烈没有办法，将他囚于蔡州龙兴寺。颜真卿知道自己必定是要死的，于是为自己写下了墓志与祭文。
不久，唐军兵胜。兴元元年八月三日，在被囚禁了一年零七个月后，颜真卿被缢死于龙兴寺柏树下，终年七十五岁。
8 | 许多个引体向上
《唐语林》里记了这么一则故事。
在去往招抚李希烈之前，颜真卿和旁人说，虽然这一路去了，是必然要死的，但这是为家国，为忠义。如果不是为此，我的归期肯定还很遥遥，我啊，其实身体好着呢。
他让人取来席子，环绕包围着，然后挺立一跃而出，说明自己弹跳力还不错。
又找来了两把藤椅，悬空做引体向上，据说，能做千百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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愈久愈可爱的您
北宋的学者朱长文曾经在《续书断》里说，颜真卿的好，在于他“碑刻虽多 , 而体制未尝一也 。盖随其所感之事 , 所会之兴 , 善于书者 , 可以观而知之”。
他着实留下来了很多的碑刻与墨迹，从年少至老时，每一幅，都全然地展现着那个当下里，他所真切感慨着的、兴怀着的所有，所以才能够“体制未尝一也”，因为世殊事异，情已随着事迁。
这些抒发多么如实，于是懂得的人，看到了墨迹，也就懂得了他。风格流变里，从挺秀规整，到天真雄浑，就是一生了。
钟繇说，“笔迹者，界也；流美者，人也。” 让我们感觉到美的，其实不是简单肉眼所见的形体、物事与墨迹，而是那背后的人心。就像王羲之的兰亭序很好，不仅仅是因为那一笔一画间，多么俊逸，也是因为有感而发的墨迹里，有天命，有周遭，有地上的风物，也有人的性灵。
于颜真卿，也是这样的，他从来就是人与书两相晖映，彼此成就。
后世也有人说，颜真卿的字，是“书以人贵”。
《颜氏家训》里，有一句说：不以书自称。
祖辈的训诫，他一直谨守着。但“不以书自称”，不意味着他没有在这个事情里下苦功夫。得之于心，应之于手，手上的功夫，他从未懈怠毫厘。比如为求笔法两次拜访张旭，这往来间，就是数年的光阴投注。
后人爱戴他，大多是因为忠烈与功名，但于颜真卿，写字，但“不以书自称”，将家国与忠义置于生死之上，也不是为了青史留名。
他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所以也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可以为什么而死。有所选择，所以才有所坚持。
颜真卿的一生，自然是无法被上面所列举的几件事就简单概括的，哪怕它们曾经也是历史的节点，很重大的关键。
因为除了轰烈壮志，与友泛舟是他，竹山堂连句是他，用千百个引体向上以作证明，也是他。
在他一生无数的日子里，多的是我们不知道的事情。而正是这些不会再为后人所知道的每一日，一粥一饭，晨起运动，作诗，写字，是这样的光阴，连绵出了他的一生。
而中国千百年的史册汗青里，又有多少春秋笔法，留存下的记载与种种传说演义，那么多的事迹，晦明难辨。所以，我们从来都没有办法从中识认出一个真正的颜真卿。
但历史无法明证的，字迹可以。
欧阳修说：“颜公书如忠臣烈士，道德君子，其端严尊重，人初见而畏之，然愈久而愈可爱也。
看看他的字吧，愈久愈可爱的字，他的人，应当也是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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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琳墓志》 32岁
《郭虚已墓志》 41岁
《多宝塔碑》 44岁
《争座位帖》 55岁
《颜勤礼碑》 70岁
《告身帖》 71岁
《颜氏家庙碑》 72岁
- THE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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