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娇的孩子

　　“我是姐姐，可我一点也不想当姐姐。”

　　这是阿雅第一次对我说心里话。说真的，我很意外。阿雅和我是同事，但除了上下班简单的招呼外，平时我们沟通最多时也就是做工作对接，其他交流约等于无。

　　她工作能力一流，话很少，平时问她什么，她都会很认真的告诉你。即使这样，莫明其妙地总给人一种很难接触的感觉。

　　她说这句话前，我们正在吃午饭。邻桌一个妈妈边哄小女儿，边大声训斥大女儿：“你是姐姐，让让妹妹怎么了！长这么大，怎么就不让人省省心啊……”

　　听声音都能感觉出压抑不住的火气。顿时就近几个桌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但谁也没上去制止。说白了，妈妈训自家女儿，又没见什么暴力性行为，其他人确实没资格说话。

　　因为离得近，侧头就可以看到被训斥的姐姐——一个很可爱的小姑娘。她呆立在椅旁，低头抿着唇没有说话，只是一双手绞着衣角。我们看过去时，妈妈又推了一下小姑娘。小女孩身体一歪，眼见着就要扑倒在地上时，阿雅侧伸着胳膊扶住了她。

　　中年妈妈呵斥道：“傻站着干嘛，去领餐啊！”话毕，小女孩急走向餐台，转身一刻，拉起袖子擦了一下眼睛。桌旁刚才哭得抑不可止的妹妹扔掉哭闹得来的玩具，一头扑进妈妈的怀里撒娇着要吃冰激凌。

　　我也有个妹妹，我很喜欢她，她对我也很好。但只要是姐姐，让着妹妹就是天经地义的事，这是我爸妈认定的真理。

　　阿雅接着说。我思量着要不要回应些什么，但她似乎不需要我的回应。只是笑着看了看我又自顾说道。

　　小时候看童话书，书里灰姑娘原本可以早早和王子在一起，就因为有恶毒的姐姐，狠心的继母，差点与王子错失。长大了再看言情故事，宫斗剧什么的，总有个恶毒的姐姐充当着妹妹通往幸福道路上最大的绊脚石。于是，所有人都觉得妹妹是善良美好的，姐姐应该受万人唾弃。你说东西方风俗习惯差那么远，为什么故事的套路还是千篇一律啊！

　　我笑说，无论东西方，大部分家庭里，父母偏爱最小的孩子是常态啊！

　　你说得也没错！在我们家，六岁以前我是唯一的公主，六岁以后，公主之位独属于我妹妹，按理来说即使我退位了也该身份更尊贵些吧，但我偏偏活成了不受宠的小宫女。

　　听她这比喻，我脑补着“皇帝禅位变太上皇，结果半道出了岔子变奴才”的故事。

　　我妹出生时，刚好赶上我爸忙事业，经常出差不回家是常事，家里大小事都得我妈操劳。那时，“产后抑郁”对小乡镇妇女而言太时髦，落在旁人眼里就是矫情。要顾着家里大大小小的事儿、要养一大一小两小孩、要和脾气不好的婆婆处好关系……我妈要操心的事太多了，生活压力猝不及防得全砸向她，她也变得越来越暴躁。她不能对着别人发脾气，所以我就活得小心翼翼了，和刚才那个小姑娘一样。

　　我觉得阿雅很矛盾，她既理解自己的处境，又打心底不愿意接受自己的处境。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我猜她可能打小就是个会察言观色的孩子。

　　你知道的，人要死很容易，活着才难！索性我妈是个坚强的，不然现在我就是个没妈的孩子了。因为有我妹，我妈的注意力自然全在我妹身上，那时妹妹还小嘛，我虽然不开心但也接受这个事实了。

　　小时候放学回家你都在干嘛？哦！你说过画画就是小时候学的，可真好！小时候还有兴趣爱好班可以上。你知道我小时候都在干嘛吗？留在学校写完作业，回到家帮着照顾我妹，这样我妈就可以抽出时间去忙其他活了。

　　她看着我，笑着说羡慕，其实她不知道我更羡慕她。羡慕她遇事不急不躁，处事永远得体从容，羡慕她的字写得漂亮，手工艺品小巧精致，要羡慕的地方太多了。我笑了笑没做声，继续听她说。

　　我妹也是个打小就爱闹腾的，照顾她太伤神了。你一不留神她就闹出个事，只要她一哭，我妈就训我，怪我没管好妹妹。之后，她脾气越来越暴躁，我只要稍微不如意，她就会发火，我那时觉得自己就像个累赘，有时怀疑自己是不是她亲生的。她对我不好，可我还是想亲近她，想获得她的认可，想和别的孩子一样对自己的妈妈撒撒娇。

　　她皱着眉，似是不解，稍后轻叹了口气，眉头又舒展了开来。我猜她应该是看到刚才那个小姑娘，或许觉得那就是她自己。

　　长大一些，想着应该会好点，也确实是改变了些。我妹性格活泼，善于交际，对我妈撒起娇来也是一把好手，是个人见人爱的主儿。我相对内敛些，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突然发现自己连对自己爸妈撒娇都不会了，也很难对他们撒娇，总之就是别扭。我很喜欢妹妹，也打心底羡慕她。我想拥有和她一样的性格，但那就是一个想法，我成不了我妹。不过因为我妈的话我一度试图改变过。

　　从小到大，你爸妈有没有说过什么话让你到现在都很难释怀的？

　　阿雅突然的提问让我有些懵，我想想，说：“我爸妈说我脑子不灵光，总说别人家谁谁谁比我这好比我那好算不算？”

　　阿雅突然就笑了，她眯着眼睛说，我小时候就是你爸妈嘴里的别人家的孩子。这么说我突然有些成就感了。

　　我为能逗乐她感到开心，笑说：“就因为你这样的领居家的孩子，我小时候可没少被我妈念叨！”

　　阿雅微微偏了下头，扶了扶耳畔的头发说，看来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

　　她接着说，你可能想不到，我一度尝试过各种各样有关外向性格的分析、培养方法的书籍、网络课程，尝试着怎么更好地去社交。只因为我妈说“你要是能和你妹一样外向一些，也不至于过成这样。”

　　那时我刚工作不久，接了领导安排的一个方案，折腾了好几个通宵，结果通过了。但当时工作经验不足，自己有特别紧张导致一说话就磕绊，最后另一个同事结了尾占了成果。我那时挺伤心的，但也是自己确实没法胜任丢了机会，怪不了别人。我鼓起勇气打电话想让老妈安慰两句，结果她就说了这句。也不知道是刺激了哪根神经，于是我就想着去改变，但后来我都放弃了。

　　太累了，那种强迫自己去和别人沟通交流的疲累从骨头里渗出来，我自己在家蒙着被子哭了好几次，把自己关在家独处了一周才缓过来，之后慢慢地接触到一些新的想法，就由着自己了，毕竟“内向”没有伤害到其他人，没有让自己不舒服。其他事情也就简单了，工作上尽量去完善自己，多积累经验，多学习。你现在看我什么都得心应手，以前我也和你一样啊。

　　她知道我是怎么想的。我有些被看穿的不好意思，不过却也觉得对她更了解了一些。

　　她接着说，我曾看到一个观点这样说：无论哪种性格，都有存在的必要性。有人内向，有人外向，无论是天生还是受后天环境影响的，在强迫自己改变之前，必须先接受这样的自己。有的人在与自己相处的过程中安宁舒适，他们善于在独处中获取能量；有的人喜欢与旁人交流攀谈，他们在释放自己的过程中获得异常的满足感，这都是能量的获得方式。内向的人敏感细腻，外向的人开朗易与人相交，各有各的好。后来我决定放过自己，也开始接受本来就有些内向的自己。我觉得自己这样挺好的。

　　小时候，我一度很嫉妒妹妹。嫉妒她处处能讨人欢心，夺走了属于我的一切光环，包括爸妈的爱。我虽然说服自己去理解，但还是打心底不甘心。之前有段时间，咱们不是总在新闻里看到有熊孩子闹离家出走也不让爸妈生二胎嘛。大家都说小孩不懂事，有个弟弟或妹妹多一个家人多好啊，也有人分析这分析那说孩子缺乏安全感，父母该怎么教育之类的。你知道我那时怎么想的？我想他可真聪明，仗着家里人的宠爱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可真幸福啊！

　　大人们大多觉得小孩不懂事，却不知道小孩子天生敏感，对未来极具预见性。那小孩只是由着自己心里的感觉做了自己想做的事，因为未来对他而言未知性太多，虽然表达不清楚，但他知道不能让那样的情况发生。采取的行动看似无理取闹了些，但自己的态度却是表达得十分清楚了。

　　其实我们都知道，人常常会说一视同仁，承诺的可信度其实并不高。人天生对弱小就持有同情心，当一件事发生时，眼神会先于语言做出行动，那才是最伤人的。

　　我期望得到爸妈的肯定，小时候是，长大了也一样。所以家里人那妹妹说事时，我会格外烦躁，不是说有多讨厌你妹妹，而是觉得他们对我不公平。以前看不开，就总跟自己较着劲，一个人在阴暗的角落里生蘑菇，过得确实糟心，后来我也慢慢说服自己，自己接受自己比让别人接受自己更重要。这样一想，反而觉得真的是“所有的经历都有存在的必要性”了，如果没有这些，我可能也不是现在这样了。

　　话毕，她眉眼舒展，笑得恬淡。于是我问：“那要是再给你一个机会，让你选择做姐姐或是妹妹，你选哪个？”

　　阿雅笑说：“傻啊，肯定是选择做妹妹啊！毕竟我也想做个会撒娇的孩子！”

　　话刚说完，手机铃声响起，她接起电话那刻眼里满是光，说话声音温柔的能腻死人。不用说，肯定是她男朋友的午间问候。我突然觉得，阿雅真是个幸运的人，可能她也意识到这一点了吧。

　　撒娇不是做作。它是由内而外发自于心的行为。

　　会撒娇的孩子是怎样的？

　　说真的，我脑海中没有一个固定的模板。我见过身边各种各样的女孩的娇嗔，可爱与美丽是源于骨子里的。一些时候就连男生撒起娇来，你都忍不住回去纵容他。他们有的人面貌精致，有的人相貌平平，可见会撒娇与长相无关！

　　但我能肯定的是，会撒娇、有机会撒娇的孩子都成长在爱里。

　　对父母撒娇，是为人子女对父母的依赖，也是父母对孩子的宠溺，有时候一个摸头就能溢出满满的爱；对男朋友/女朋友撒娇，是对爱的期待与试探，不用说话，一个眼神就能暴露一切。而包容这一切的都是爱。

　　我曾遇到过很多的“阿雅”，她们一度将自己活成了战士，撒娇貌似变成了与自己无缘的事，但我也见过女战士在爱里化为了绕指柔，没有矫情，没有作假，一切恰如其分。

　　我们都愿意成为一个会撒娇的人，我也愿你能容一个会撒娇的T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