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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录:就当你来过,我没爱过。

2018-10-15 21:30:14 作者:李小木 阅读:载入中…

实录:就当你来过,我没爱过。

  01

   

  毕业后,我在一所大学附近开了一家韩餐店。

  但我似乎天生就不是一个生意人的料,虽然吃食做得干净精致,店里环境也算幽雅,客人就是一直多不起来,实在不忍与旁边的火锅、烤肉、锅烙、炸酱面比肩。

  有朋友说,我这里人间烟火味淡了点儿,这是饭店气场大忌作为一个古代文学专业毕业的韩餐店老板,一时半会儿间我实在琢磨不出使它热闹起来的方法,只能呆呆地寄望于吸引气场相合的客人。心想,有一个算一个吧。

  我不会吆喝,甚至必要殷勤做起来都显得笨拙,最大的乐趣就是默不做声地坐在吧台观察我的客人,在脑子里勾画他们可能故事天知道我为何让这小店来到自己生命里。

  四月下旬的哈尔滨,往往有那么几天,气温丧心病狂地飙升至近三十度,漫天飞舞着杨树毛,一个华丽夏天俨然紧随其后,姑娘们也顺势露出了近乎整条大腿,这条毗邻大学的小街顿时蓬勃躁动起来。

  然而或许就是一场大雨过后,再出门,又是满眼毛衣风衣和夹克,人们若无其事地徐徐行走在杨树毛里。

  这个季节,是哪个季节都不奇怪,穿什么,都没人会惊诧多看你一眼。

  那天正是一场大雨过后的第二天,阳光好而清冷,店里的墙壁上斜斜地铺着一些光影

  暖气已停,光照温度实在不足取暖,我倚在吧台一角看黄磊文艺时期的老剧《似水年华》。齐叔正乐呵呵地说,啊,默默呀,这个默默呀,哈,就是喜欢帽子手套围巾,哈,这些个小玩意啊。

  这时,一个女孩一个男人推门走了进来,两人谁也没有看向吧台里的我,也没有环视店里的环境,径直走到一张桌前,各自拉开一把椅子坐下了。

  女孩穿一件驼粉色的单皮衣,男人双手托腮坐在她的对面,脱去了他的外套,里面是一件黑色衬衫

  我又犯了老毛病——这唯一一对客人落座已快五分钟,我这个掌柜竟然还呆立在吧台里。

  面朝着我的男人招手喊道:“小伙子,点菜!”

  我连忙捧着菜单向他们走去。

  他们翻阅菜单,三下五除二就点完了,并没有像大多数客人那样就菜品对我询问,前后比较研究热火朝天讨论

  女孩将菜单递给我时,第一次抬头望了我,这是一张……一张我难以说清的脸,似乎还未脱稚气,而又有一种分明属于女人眼神从这女孩的脸上跳脱出来,嘴角隐含一丝小姑娘骄傲,收回目光垂下眼帘的一瞬又掩不住满脸的落寞

  02

  他们开始吃饭。

  我既难以克制自己的“故事冲动”,又要时时告诫自己,不能让自己的目光侵犯到这对低声交谈的男女

  大概一刻钟以后,他们对银鱼土豆这道菜的吃法引起了我的注意

  女孩总是用筷子小心翼翼地捏起那一只只小银鱼,男人吃的则绝大部分都是土豆。这种分工式吃法,是在长久的共同生活中形成习惯?可是看他们对视交谈的仪态,有所克制的亲昵里又有一种谦谦敬敬在其中。

  由此,我几乎断定他们从不曾生活在一起。

  不知谈到了什么,男人爆发出一阵孩子般朗朗的笑声,像一串喜庆的炮竹忽然爆响在这清寂的庭院

  没想到这个看起来面色严肃忧郁的男人,会有这样的时刻。女孩的后脑勺则纹丝未动,一只手托着下巴静静地看着面前开怀的男人,我看不到她的眼里是否也盈满了笑。

  我不禁又有点糊涂——能这么淡定地看着,而不是热情地陪着对方笑,想来并非一般程度熟人

  不到半小时,他们便结账离开了。菜剩了很多,按两个人正常食量计,他们要的并不算多。

  奇怪的是,显然这两个人并不属于因为神吹海侃而倒不出嘴来吃那一类。他们的热情似乎既不在吃上,也不在说上,两人之间缓缓流淌着一种淡而甜的气氛

  在这间只有我们三个人的小屋里,除了常常变幻、上蹿下跳的午后光影,一切都是那么安然恬淡

  他们临行前,看似严肃的男人又一次暴露了他实际上无比温和本性,一边接过我找给他的零钱,一边说了句“谢谢小伙子”。

  在这个深北方的城市八年,我第一次听见一个中年男人对一个服务人员说道“谢谢”,而且是面带微笑

  那一刹那,我真想没头没脑、没轻没重地对他说一声:“祝你们幸福!”望着他们一前一后的背影,我这个寂寞的小老板心里竟生出一份强烈期待,期待再次见到这一对并不在乎我的木讷的客人。

  03

   

  我不是一个快乐单身汉,不具有这个年代里城市单身汉的标配:一群随时可以招来吃喝玩乐插科打诨的其他单身汉,以及一众不时联系、伺机撩拨,以备不时之需,更留作自己有朝一日“脱单”之用的姑娘们。

  在这里八年,来的时候还是一脸的封闭性粉刺,半张面孔掩盖在长长刘海下的忧郁少年,恍然间就步入了后备大叔行列,一个无房无车不多金,勉强糊口自立,始终羞于对人启齿。平生最大梦想,是写一部掷地有声长篇小说的非典型大叔。

  我行过许多的桥,看过许多的云,却一直不曾爱上一个最好年龄的人。

  不论对家人还是外人,我更羞于启齿的是,其实我一直在等待,等待一个可以静静地专注地看着我,听我说话,同时我也愿意甚至痴迷于静静地专注地看着她,听她说话的姑娘。

  我不知在我对爱的需求旺盛青春岁月里,她在哪儿,是否也像我一样在等待,羞涩坚贞地等待。

  经历了大起大落的几个回合,气温开始稳步攀升,明晃晃脆生生的夏天,冰城只占一年六分之一长度惊鸿之夏来了。

  店里的生意也渐渐有了起色,还出现了一些回头客,也没有进行任何营销宣传,只是我一直在坚持,至于能坚持到活或者死,心里并没有底。

  所幸拜这个夏天所赐,我和我的伙计们终于忙了起来。

  那是一个下午的五点多,多了多少我并不清楚,而如果不是她推开了那扇门,我也并不会记住那个本来没什么特别的黄昏。

  那姑娘一阵风似的从门口刮到我面前:“要一份银鱼土豆一份米饭,带走。”稍迟疑了一下,“能不放银鱼吗?”随即,她马上意识到了自己这个要求荒诞可笑不好意思浅笑道:“那就少放一点银鱼吧。”

  是的,就是那个专挑小银鱼用筷子很费力地捏起的女孩。

  后来,她和那个男人成了我这里的回头客之一,频率比较规律,大约两周一次,每次必点的便是那道吃法分工严明的银鱼土豆,而且他们次次谨守分工,从无角色互换,有时我不禁暗自发笑:这女孩是有多爱银鱼啊,这男人又是有多迁就她啊。

  从那时起,我便在心里叫她“银鱼姑娘”。

  我与他们之间也在不经意间达成了一种善意默契,在他们的银鱼土豆里,我特意嘱咐小厨子多放一些银鱼。

  如是两次,女孩就察觉出来了,有一次不禁对我打趣:“最近银鱼跳楼大*吗?给这么多,老板不心疼啊?”

  但从她的眼神里,我读得出,她已然洞悉了我隐秘的善意。可当她举起筷子伸向那银鱼密布的盘子时,我又分明看到她的一丝苦相。

  这女孩彻底迷惘了我。不放银鱼的银鱼土豆,这任性的要求也只有银鱼姑娘才能如此率性地提出。

  “你到底是爱吃银鱼还是不爱吃呢?”把饭食递给她时,我终于忍不住问道。

  “其实……不是很爱吃。”看我被弄得一头雾水的神色,她面带羞涩地慢慢吐出“他,爱吃土豆。”

  我恍然,这任性姑娘的另一面

  她似乎不太会现出爱娇之色,尤其是对我这样半生不熟的人,话语寥寥,眉宇之间潜着一种不易被察觉的骄傲。

  她这个年纪的姑娘来我的店里,不过两三次,多半就已如同和我一起穿着开裆裤抹着鼻涕长大的发小了,亲昵不拘。

  过了很久才知道,她、他们和我,都来自街对面那所泱泱的大学。

  而过去的那些年,我们也许无数次擦肩而过,却并无交集,各自悲喜,只是命中注定的相遇就像人生这场旅途中躲不掉的一场大雨,不论是滋润了你干渴视线心田,还是将你淋得发烧打颤半个月卧床不起,它都必将在某个特定的时刻,倾盆而下。

  04

   

  随着暑假的到来,充满啤酒和炸鸡、短裙和长腿、夏天和爱情的小街又寥落了下来,午后寂寥的三四点钟,不时有一条伸着舌头的狗跟着主人,颠颠儿地从门前踱过,尾巴一摆一摆,一副随时做好准备被主人爱抚神情悠闲自得样子令人也羡慕三分。

  这天虽是周末,也没什么客人,我终于支撑不住,五点不到就打烊走人,回到自己刚搬来不久的与韩餐店一街之隔的小窝。

  点上一支烟,站在阳台上,远处灰色的楼群与金色夕阳调配出一种奇异色调

  烟雾缭绕中,我忽然不知今夕何夕,自己身在何处,为何身在此处。

  如此火热蓬勃的季节里,我不去热络友情,与人谈笑风生一醉方休,也不去寻求爱情,温柔乡里抵死缠绵,为何独自伫立在这异乡不属于自己的几寸阳台上?一阵被充沛感情浸透的歌声,就在此时猝不及防地飘至我的耳畔:

  你说你爱了不该爱的人

  你的心中满是伤痕

  你说你犯了不该犯的错

  心中满是悔恨

  你说你尝尽了生活的苦

  找不到可以相信的人

  你说你感到万分沮丧

  甚至开始怀疑人生

  早知道伤心总是难免的

  你又何苦一往情深

  因为爱情总是难舍难分

  循声望去,一个女孩藏身于松松垮垮的卡通睡裙里,倚在距我不过两米左右的阳台角落里,蔓蔓枝枝的粉紫色牵牛花妖娆地勾勒出阳台一角。

  那分明是银鱼姑娘!

  她褪去了眼线,脱掉了唇彩,甚至卸下了平日里一贯的表情,此刻的她仿佛不在世界上,而只在开满牵牛花、开满诗歌的小小阳台上。

  我看到,她在自己的歌声里默默地望着暮色四合的城市。

  第一次看到可以哭得那么平和镇静的人!除了有液体从她的眼眶源源不断地流下,在她身上没有任何属于哭的表征,没有声音,没有抽泣,没有抖动,连眼神都是波澜不惊的,仿佛只是身体兀自进行着一场需要眼睛帮忙的排毒运动

  我不知,她是已镇定自若成一棵树,连伤心都埋在云端;还是已年积日累成一潭绝望的湖,连眼泪掉进去都激不起一圈涟漪

  在这炎夏的周末之夜,楼下的空地上传来噼里啪啦的搓麻将声,大排档里的欢歌笑语一浪高过一浪,洒水车伴着嘹亮生日快乐歌徐徐驶过,扫净城市一天的最后一层尘土

  我,就这样,无声地陪着这漠漠天地间一个黯然伤怀的姑娘,不知过了多久。

  我由此明了,比之在虚空中的等待,原来,对一个就真真切切活在自己身边的人的等待,更苦人心志,更苍凉入骨。

  也似乎读懂了,那女孩脸上的女人的眼神。

  那天以后,我心里的某个不明角落,好像起了一点微妙变化

  忙过一天开始盼着回到那幢半新不旧的居民楼,我不清楚,这是不是有家的人才会有的念想

  我的家人不在我的家里,她在我的隔壁。那个小窗口透出的灯光,让我每每有心头一热的感觉

  我的家人,她还不知道,她已住进我心里的家。

   

  05

   

  哈尔滨的夏天像一条没有鳞的鱼,握在手里,滑溜溜的转瞬就蹿了出去。

  八月中旬而已,树上的叶子便失却了肥嫩,风一起,已是满枝满杈的枯哑声。

  这小街的精灵们带着半年的学费生活费,拉着妈妈叠好秋装冬装的大皮箱说说笑笑间又回到了我的故园,他们的乐园

  中午十一点刚过,打扮一新的男孩女孩们雀跃着拥进了久违的韩餐小店。

  随后,跟进来一对中年男女。男的是我的老客人,银鱼姑娘的……同银鱼姑娘常来的那一位。

  女人,就是一个中年女人。我已渐渐习得一个掌柜兼跑堂的殷勤之道,麻利地端着盛有一个茶壶、两个茶碗的餐盘和一张菜谱迎了过去。

  男人一如既往地温和含笑,每点一道菜必体贴地征询女人的意见,这一次所要的菜,几乎整个儿变了口味辛辣居多,辅以一点清淡的菜蔬,不变的是依然保留了那道银鱼土豆。点菜完毕,男人和气地与我寒暄:“小伙子,最近生意还好?”

  “承蒙你们这些回头客的照顾。”我真诚地说出了一句听似虚伪的话。

  女人诧异地看了男人一眼:“你常来?”

  “以前偶尔来过。”男人淡淡地答道,一边挽起袖口为女人倒上了茶,将茶碗轻轻放在女人面前。

  拿起菜谱转身离开的一刹,不知为何,我眼前顿然浮现出那爬满粉紫色牵牛花的阳台。

  这一次,我便随机应变地嘱咐厨子多放了一些土豆在银鱼里。

  菜上来时,我都不忍多看两眼,我忠诚的小厨师可真是个实在人,一把小银鱼疏疏落落地点缀在一大盘土豆上,简直像花椒大料之类的作料。

  果不其然,女人发出抱怨声。怪不得她,一盘金灿灿的纯粹的土豆“料理”,哪个顾客喜闻乐见

  男人没有做声,对于他能否意会我的用心,我没有把握

  这一对平凡无奇的中年男女很快淹没在一片青春的聒噪中,我听不到他们的交谈,亦看不太清他们的神情。

  只知道他们那样自然地在说,在吃,俨然吃这一辈子里许许多多顿饭中的一顿。

  嚼嚼咽咽,谈谈停停之间,并无什么情意在流淌,也无需什么情意去流淌,一辈子都坚持坐在一起共吃这许许多多顿饭,本身岂不是赠予对方的深情厚意?

  人生苦短,饮食男女,我都给了你。

  男人向我要了餐盒打包,利落的几下,就撇除了大堆的土豆,将那小撮银鱼倒进了餐盒。

  见状,我不禁为自己又一次的自作聪明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同时脑子里飞快地进行了一番回忆、联想、推理等活动,综合后才弄清了一些关于银鱼的基本事实。

  我杵在那里,恍惚中目送男人拉开门,跟在女人后面轻扶了一下她的腰。

  06

   

  因为惦记着那“家”,每天入夜不久我便踏上回家之路,奔向那间不过暂时供我栖息的小屋。

  街道两边林立的楼群,一个个窗口都在夜色中点亮,犹如一双双温情的眼睛,盼望着夜归的家人。

  总是到了夜晚华灯初上时,我才惊觉,原来,这城市有这么多——有家的人。

  那家里的人,不管白天各自为政,还是夜里同床异梦,此时都沐浴在这灯光里。

  厨房里的水龙头不知是谁没有关好,还在那儿不紧不慢地滴答滴答;电视里天气预报的背景音乐寂寞地响着,有这间屋子,并没有人去关注明天是晴是雨;浩淼的夜空下,他们围坐一方小桌旁,吃田里长出的米,地里种出的菜,被热汤煽出了一头汗,谈论人间冷暖,世情厚薄。

  而我的那个家人,不知她正在哪儿,是在厨房乒乒乓乓地忙着一个人的晚餐,还是像这城市数不清的异乡年轻人一样一到家就拥抱电脑,又或者是仍在阳台上痴望着什么,我不明了的东西。

  刚进小区院里,我便下意识地遥望那个窗口,没有灯光。

  我忘了,她是个年轻姑娘,这个时候不必守在家准备热腾腾的晚饭,也没有人等着她戴着围裙打开家门。

  她可以失恋、单恋,也可以再度热恋,以及为热恋而热身,总之一切一切这样那样发生都是合宜的,她那样年轻。

  一丝失落,夹杂着说不清的怨艾油然而生,我不禁为自己的唐突汗颜,对一个只看过她吃饭和哭泣的姑娘。

  院子里很静,一场阵雨冲散了大排档、麻将桌和广场舞大妈。想去楼下空地上的石凳上小坐一下再上去,难得凉爽;单身汉的家是调了静音的闹钟,早一分晚一分回去都闹不起来。

  就在这个雨后的夜,我遇见了她。

  她已坐在一个石凳上,看见我却并无惊讶,就像我们已是多年的老街坊。

  目光相碰的一霎,我先开了口,问了一句废话:“你住这儿?”

  “嗯。来乘凉?”她没问我“你也住这儿?”

  我“嗯”了一声,往下不知道该说什么,坐在那里内心充满了挫败感,似乎说哪一句都比沉默好,又似乎说哪一句都会打破这也许并不糟糕的沉默。

  她保持着我来之前的坐姿,并不局促,好像我和这夜里她身边的蛐蛐、飞蛾、蚊子之流无甚区别。

  我们两个,此情此景下,一个气定神闲,一个搔首不安,我极不合适地想起了那句“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

  我不打算寒暄了,不疼不痒简直对不起这爽气的夏夜,我往前蹭了一下身子说道:“我见过你,在这儿。”

  “哦,是吗?”她没问我“什么时候?”

  这个奇怪的女人,让我怎么接着说。

  还是人家根本就没有跟我搭腔交谈的欲望,就算我有几饭之恩,人家也是付过账的啊,犯不上以话相许。

  的确人性中都有魔鬼的一面,随时伺机出来肇事,我被她冷淡高傲的样子刺激到,索性挑明:“你的歌唱得不错,尤其是苦情歌。”

  她立时神色一凛,我心里竟有一股隐隐的畅意。她没有再接话。连敷衍都没了,我真是自找的。

  “别等了!”我突然激动起来,连我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

  “等什么?”她显然被我说楞了。

  “我说,你,别等了!”我答非所问。

  按照影视剧里的常见桥段,这时女主角应该反应过来话里所指后,噘着嘴巴,气得涨红了脸,眼泪马上就要落下来的样子,奋力抛出一句“不要你管!”由此,男女主人公开启了一段欢喜冤家的罗曼传奇。

  而实际上,银鱼姑娘很快恢复了神态,居然坦荡荡地接过了话茬儿:“你想多了。我谁也没等。”

  我有点蹬鼻子上脸:“对我怎么交代无所谓,但你骗不了自己的心。”

  她忽然笑了,不是冷笑苦笑讪笑应酬的笑,而是像一个最平常、没有隐痛、没有故事、只有苍白青春的女孩,那样笑了。

  我缓过味儿来,自己煞有介事的样子大概有点滑稽,可还是不管不顾地又逼了一步:“你能否认等待一个人是这世上最熬人的一件工作吗?”

  “这世上,没有谁值得我等待,除了我自己的心。”她已起身,不打算与我继续这场来路不明的谈话了。

  我不知哪里的勇气赶来救援,竟也随即起身迎了过去:“不管怎样,你这样……”

  没容我说完,她轻轻扯了一下嘴角把我挤兑了回去:“不做韩餐,改熬鸡汤了?”转身向前走去,头也没回地背着身子向我挥了挥手。

  我后退了两步,坐回了她坐过的石凳上。一时思绪潮涌,一时满脑空白。

   

  07

   

  雨夜一晤后,很久没再见到银鱼姑娘。

  她很久没有和男人来到我的店里吃饭。也许是我的唐突扰到了她,也许她的生活有了变化。

  店里,路上,小区院里,楼道里,偌大的城,哪里都没有银鱼姑娘。我不知她游到了哪里。

  这个秋天常有灿烂的秋阳,天高云淡,秋风飒飒,葡萄、石榴、月饼在门口的小街上迤逦数百米,佳节将至,依然不见她,不见她。

  送走最后一桌欢聚过节的男生女生们,我带着疲惫的耳朵、腿还有心,锁上了店门。街上热闹犹在。

  到底是年轻,背井离家也并不妨碍这些青春年少的男女在这样一个节日里欢欢乐乐,这个年纪上,或许不论什么节日,对他们来说本意都不重要,都不过是狂欢的一个机会。

  迎来送往一天的韩餐店小老板,空着肚子,听着不绝于耳的烟花炮竹声,回到了那栋“家”失踪已久的居民楼。

  楼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的瞬间,黑漆漆的楼道里投进一束光。不知谁家的自行车扔在楼梯边好多天。

  我忽然眼眶发热,委屈、怨懑、失落,还有难以名状的各种心情搅作一团涌上心头,嘴一张一合一整天,此刻却感觉像是许久都没有说过话,说一句我想说的话,对我想说给她听的人。

  孤独,在这破败灰暗的楼道里严严实实地窒息了我,击退了白日所有的武装、掩饰。

  四层楼梯,我仿佛走了一生一世。

  一阵胜一阵急促的咳嗽声从上面传来,几乎冲破我的鼓膜,伴着呼啸般的气喘,仿佛五脏六腑都有冲破胸腔被咳出之势,我不由得向上跑去。

  在五楼通往六楼的拐角处,她蹲在那里,后背剧烈地痉挛——我的银鱼姑娘她蜷成了一只病猫。

  顾不上更多,我蹲在她身旁,用手有节奏地轻拍她的背,她被吓到,猛地抬起头来,瘦了一大圈的脸被不知几轮泪水冲刷得白里透青,没有眼线的眼睛,惊恐而哀戚地看着我。

  大概是由于陡然的惊吓,她止住了咳嗽。

  窗外突然传来一串“钻天猴”的尖锐叫声。我情不自禁地拉她入怀,她狠狠地用了一下力,将我推倒在地,然后环抱着自己放声大哭起来。

  她的包和我一样倒在她的身边,感冒胶囊、消炎片、止咳糖浆洒了一地。

  我一手撑地站了起来,拍了拍双手上的灰,将散落的东西一样一样捡起,放进包里。

  一手拎着包,将另一只手递给她,她没有抬头,我站着不动,手也未缩回,就这样僵持了几分钟,她接过我的手站了起来,身体的整个重量几乎都传到了我的手上,我知道,她已彻底无力。

  扶她上楼,我开口:“以后,好好的吧,别逞强了。”

  她停下,定定地直视着我的眼睛:“至少现在,我还‘好’不了。我不能违了天命。”

  “再不违天命,你自己的命就要搭进去了!”我忘了她是个病人,冲着她吼了起来。

  但她似乎一点都没受我的情绪影响,只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你不懂。让我走完我的路吧。”说罢,从胳膊上拨开我的手,自己扶着楼梯扶手一步一步走了上去。

  即便是在这样一种情况下,她身体如此虚弱,心里如此苦楚,却依然用她的执拗,打败了我。

  我不知该怎样救她。或许,该救的是我。

  08

   

  次日是周末,上午,我敲响了银鱼姑娘的家门。

  不是送汤送药,也不是嘘寒问暖,我无法放弃,不管是救她还是自救。

  她像被抽干水分的水果,套在卡通睡裙里,倚在门上有气无力地面对着我。

  我将一夜未眠的成果贡献于她:“那个,最近店里生意渐好,有了点余钱。我想重新装修一下店面,也重新经营。需要,需要一个人和我一起干。你,有没*?”

  最后一句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她现在这个样子,能对什么*?出人意料的是,她恹恹地说:“我可没钱入股。”   

  我喜出望外,连忙接上去:“不要你的钱。如果我没猜错,你是做文字工作的吧,那就创意入股。平时帮我也做个宣传营销什么,如果你愿意,能顺便操心操心经营更好。占用点业余时间精力而已,却能赚笔比较稳定的外快。何乐不为呢?”

  她盯住我:“创意入股?亏你想得出来。这算免费的午餐吗?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我仰天长叹:“唉,咱们怎么也算患难之交了吧,这一点信任都没换来?创意本身就是资本的一种,而且是特别昂贵的那种,有点现代商业意识好不好?我可以将我的身份证、学位证、经营许可证还有其他任何只要我有的证件,都出示给你!”

  “免了。明天,我给你答复。”她说完没看我一眼就关上了门。

  可我毫不介意,并且有一丝窃喜,眼下这个成果,已足令我满意而归了,和一开始就吃闭门羹当然是有本质区别的。

  从早晨到上午,中午一过便是下午,夕阳的余晖即将被黑暗吞没,每一分钟都被拉得无限长,整个世界变得空前安静,万事万物都在安静地等待。

  厨房的噪音、客人的谈笑、街上的车水马龙,一天,在我眼里都失却了声响和意义。

  已近晚八点,银鱼姑娘风风火火地飘了进来,化了妆,虽掩不住浮肿的眼袋,但和平日神采奕奕的她已颇为形似。

  她从包里掏出三个东西,在我面前一字排开:银行卡、合同草稿和策划案。

  我将前两样推了回去,最后一样收了起来。她坚持,拿起那两样直接塞到我手里:“赶快看,行不行,不行就改,行就快签。”

  我推辞不过,装作简单地翻了翻,签上了名字,还是把银行卡还给了她:“目前还用不到,用的时候我会通知你的。”她点点头,走了。

  我觉得这一天有了个圆满的收梢,又仿佛这一天才刚刚开始,晨露未干,朝雾未散,一切,都刚刚开始。

  09

  银鱼式经营展开后,店里的人间烟火味儿更淡了,客人却越来越多,而且已不仅仅是回头客,甚至涌现出一批忠实的铁杆拥趸。

  没有Wifi,没有电视,成本不大、顾客却大为领情的隔音玻璃将店内分成若干雅间,桌椅以外的地方都是经过精心选择的书和杂志,墙上错落有致地罗列着一些配文手绘画,定期更换。

  可能是一棵落光了叶子的树,也可能是楼群间的半个月亮,只有一个小女孩从不退场,瘦小的身子圆圆的脸,各式衣着、各种动作的她,不变的招牌表情便是腮边挂着泪的微笑

  吧台的背景墙上撕去了不断过气的韩星海报,撤下了其实从无人过问的高档洋酒,露出了干干净净的底色,喷绘的明黄色向日葵就在这墙上大朵大朵地绽放,无需灯光,阴天里整间屋子也被辉映得明媚非常。

  每个桌子上都摆着一盒吸水纸抽,纸抽的盒子是我们自印的,银鱼语录镌刻其上,有不解风情的客人还以为此语是为了安慰等餐时的急躁:“不是生命在等待中蹉跎,而是等待让生命变得优美。”

  一个阴沉沉的傍晚,久违的男人出现在店里,身后跟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女孩。

  他马上留意到了店里的变化,大为赞叹这个貌不惊人的韩餐店散发出的书香气息,亲切地碰了一下我的胳臂说:“小伙子,做得不错!” 

  叫他“爸爸”的女孩饶有兴致地凑近墙上的手绘画,一幅一幅细细看起来,边看边对男人说:“爸爸,上面的话很动人呢,字也很漂亮。”

  男人笑看着女儿,眼里的爱意浓得化不开。

  女孩半支着身子,专心致志地对着其中一幅,看了有一会儿。

  我见状不禁会心,那些文字的含义,处于这个年纪的她应该已有所感知,但可能还是觉得有些玄妙,因而也愈发被吸引。

  女孩依然没有收回视线,边看边说:“爸爸,我念给你听啊。”

  男人温柔地说:“好啊,读来听听。”

  “小时候,听人说,爱是包容,是付出,是不计较;长大后,我发觉,那不是情爱之‘爱’,情爱之‘爱’是渴念,是呼应,是不论何时何地,永做对方生命的第一分享人;后来,直到我在一人身上走遍人间四季,尝过甘苦百味,当我老去,芳华散了,爱才明了:爱是恒久忍耐,爱是永不止息。”

  女孩回过头来,一双闪亮的眸子望向爸爸。

  男人不语,示意女孩坐下,端起茶碗呷下一口,沉吟道:“是还不错。”

  菜很快上齐,银鱼土豆再次毫无悬念地光荣列席。这一次我的体贴应该没有失误。

  银鱼可观,土豆得体,女孩在父亲无微不至的照顾下,慢条斯理地咀嚼、吞咽,间或继续欣赏墙上的小画。

  银鱼姑娘用清水洗过了脸,走进后厨,从自己的包里拿出一袋巧克力粉交给我,让我冲给那女孩,嘱咐“要热的。天凉”。

  这杯巧克力放到女孩面前时,我都快被这热乎乎的香醇感动了。

  女孩诧异地看着我,我笑着对她说:“赠给你的,尝尝。”男人连忙让女孩“谢谢哥哥”。女孩道过谢,试探地喝了一小口,兴奋惊呼:“太好喝了!你怎么知道我最爱喝这个牌子的巧克力?”

  我愣了一下,敷衍道:“爱喝就好。两位慢用。”

  银鱼姑娘又去洗了一次脸。我没有对她说什么,不知应说些什么,也许什么都不说,她还会适意些。

  有客人在前面大声喊道:“服务员,音乐怎么停了?接着放啊。”

  话音刚落,乐声响起,安抚了屋子里所有年轻的和已不再年轻的人们,所有的心都选择了皈依沉静。

  怀旧的旋律在这个空间里缓缓弥散:

  “你的岁月是我未完成的路,

  回头千里尘烟零乱的脚步,

  目送往事孤雁飞向深秋处,

  我的心海澎湃多年停不住。

  啊,这段旅途精华万千,坎坷无数。

  啊,唱开心头热,不让情冷,不给心哭……”

  男人忽然神色激动地站起身来,红了眼圈四下张望,女孩不明所以地看着父亲。

  我走过去对他耳语:“别找了。她走了。”

  她没走,就在厨房的门后,微笑着看这一对父女,腮边挂着一滴泪。

  精于妆饰如她,右眼角不知什么时候亦钻出一道短短浅浅的鱼尾纹。但在我眼里,这个女孩从未像这一刻这样美丽,无瑕。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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