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承
王汉德开货车已有好几十年了，打有记忆起，自己似乎就和货车运输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后来开了货车，也算是某一种意义上从了“老本行”。在这几十年里，王汉德遇到过形形色色的人，这识人的本领也是一天比一天精益，为人处事更是圆滑世故了许多。对于一些人来说，有些事情做着做着就会忘记本心，但是王汉德始终都会记得自己干这行绝对不能丢了什么。
入了九月，北方的天气开始渐渐转凉，下过一场雨后，就更是一场秋雨一场寒了。趁着天高气爽，王汉德便计划自驾游去西藏玩一趟，可是平时他待人接物颇有些自视甚高的意味，竟导致身边没有任何亲近的朋友，找来找去，最后却也是王汉德一人上路。九月的青藏线，人少景美，宽厚的太阳不仅将金辉洒向大地，也撒到了连绵的雪山之上，这就使远处的雪山山顶像是被撒满了小时候吃的跳跳糖，褪去神秘后增添了一抹俏皮。王汉德左手夹着一根烟，有些百无聊赖地开车，看到如此迷人的景色，他嘴里啧啧两声，往窗外吐了一口痰，还不忘记对那些不愿跟他一起来西藏的人咒骂一两句。
“滴滴”后面的车打着喇叭似乎是要超车，王汉德从后视镜里瞥了一眼，嘴里边说“哪个不长眼的货敢超老子的车”边踩下油门加快了速度。可是后面的车好像打定主意要跟王汉德抬杠，也随之踩下油门紧跟了上去，王汉德看着后面紧追不放的车，有些心烦意乱，准备等那车上来蹩它一脚，谁知那车并没有给他机会，反而是趁着速度快反蹩了王汉德一脚。王汉德顿时觉得像被人喂了一口馊饭，气急之下，他也提速追上了那车，和它并排的时候摇下了窗户破口大骂。却未曾料到那车里的人连窗户都没有打开，王汉德一肚子的气无处可撒，啐了一口后赌气似的死摁喇叭，全当发泄。
虽然这一段小插曲无足挂心，但是仍给王汉德本就阴郁的心情又蒙上了一层阴影。尽管兴致不高，却不得不承认一个人的时光总是过得飞快，不知不觉间王汉德已经到了西藏和青海交界处的唐古拉山。唐古拉山在藏语中意为“高原上的山”，其海拔有6000多米，车能开上去的高度也高达5000多米，在山顶更是狂风肆虐，氧气稀薄，这正是对那些即将入藏的旅人们的第一次挑战。王汉德将车停在路边稍作休整，吃了几粒抗高原反应的药，穿上厚棉衣，将车的油加满……待这些准备工作完成后，手刹一放，油门一踩，西藏之旅就真正开始了。
二
起初事情都还进展得顺利，没有高反，盘山公路也还算走得得心应手，渐渐的，王汉德便放松了警惕，觉得以前的担心未免太过于小题大作。就这样开到了山顶，麻烦才真正来了。因为停车时的疏忽，王汉德并没有留意到车前有一块石头。当他照完相，准备开车下山时，猛得一踩油门，好巧不巧的那石头就钻到了车底，好巧不巧的那石头就刚刚好卡在中间，使得车往前也进不得，往后也退不得，左右为难，像是一个跷跷板。王汉德气急败坏地下车，心想这次出行真是百事不顺，怎么老天偏偏与他过不去，结果越想越气，伸腿便向轮胎踹去。但是生气归生气，事情还是要解决的，只是就他一人，没有帮手，再多的法子也无济于事，突然间王汉德感觉有些孤独，或许此时只要再多一个人，这种问题就不再是问题，只可惜他邀请了那么多人却没有一个愿来的。王汉德有些气馁，索性将错就错，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也不再管车的事，他看着来来往往的车，看着那些匆匆拍照又匆匆离去的旅人，竟一时出了神。
也不知过了过久，“轰隆隆”货车开在地面传来的震动使王汉德回了神，他看着这辆货车停在他旁边，从车上下来了个六十多岁的老师傅，王汉德似乎感觉到这是自己在漫长黑夜的等待中遇到的第一束光，他有些犹豫，不知这束光带来的究竟是真的光明，还是乍一现的海市蜃楼，所以他终归还是没有理睬。下了车的老师傅有些好奇地瞅了他一眼，然后就走向卖特产的藏民们，大约十几分钟后，老师傅两手空空地回来，他见王汉德还是一脸呆滞地坐在地上，于是裹了裹身上的军大衣朝着王汉德走去。“小伙子，这里这么冷，氧气又少，坐在这里干啥子？”王汉德闻声抬头，刚出发时意气风发的样子早被种种不顺心的事情消磨殆尽，现在的他嘴唇青紫，疲惫又有些委屈，突然间听到老师傅的询问竟让他感到一丝熟人的亲切。王汉德想也没想站起身就向老师傅诉苦说：“叔，我的车不知怎的被石头卡住了，想了许多法子也都没啥用。”
老师傅走近，绕着车仔仔细细地看了一圈：“这还不简单，叫上几个人，帮你把车推着，过了这个坎就好了。”
“可是……”王汉德搓搓冻僵的手，“这车上就我一个人……”
“不打紧不打紧，我叫上几个藏民朋友来帮忙就是了，”老师傅摆摆手，又冲王汉德调皮地眨了眨眼，“我对这块可是熟悉得很，这儿还有几个藏民是我哥儿们。”
王汉德充满感激地看着老师傅，“那…那我和那几个藏民一起推车吧，我年轻，力气大。”
老师傅又摆了摆手，“你熟悉你的车，你去开车，我们来推。”
分配好各自的位置和任务，大家就喊着号子开始了。就这样试了三次，可是都没有成功，王汉德更加气馁，懊悔地砸着方向盘。老师傅看到他这样，大声喊着：“没事的小伙子，这三次都是我们试试手，磨合一下默契，下一次就要来真的了。”说着号子就喊了起来，王汉德也迫不得已打起精神。或许是老师傅的话起了作用，这一次还真就成功了，那块磨人的石头在“纠缠”了王汉德几个小时之后总算离开了车的底盘。
王汉德激动地跳下了车，却看到老师傅一脸菜色，嘴唇青紫，眉头紧锁，僵坐在地上，这样的症状明显是高反了，毕竟这是在5000多米的高山上，又进行了这么剧烈的运动，若是没有高反那还令人称奇。反应过来的王汉德急忙拿药，拿氧气瓶，不过幸好老师傅常年在两地间跑车，身子骨适应了这里的气候，药吃得也及时，索性没什么大事。
王汉德因为老师傅帮自己反而高反的事情对老师傅更加尊敬，看到老师傅也是个健谈和蔼的人，便想上前要老师傅的电话等事后好好感谢一番，可万万没想到老师傅居然拒绝了他的请求。“相逢便是缘分，谈感谢就俗气了。”老师傅这样说道。
“可是……”
“没什么可是。人生在世，谁还没遇上点困难，遇上了困难能帮一把算一把，谁知道什么时候这种困难不会摊到自己头上？”
“至少得让我知道您的电话呀！以后您有困难也可以找我呀！”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开货车本就寂寞，遇上你是凑巧，帮了你也是顺手，没什么好感谢的。”
老师傅一再推辞，面对王汉德的邀请更是见招拆招，王汉德无奈，只好作罢，但是老师傅的这些话一直让他耿耿于怀。
老师傅休息没多久就赶着时间下山了，王汉德目送货车的离去，阴郁一扫而空，也继续上路了。在这个陌生的地方遇见了陌生的朋友带来了陌生的温暖，小事故绊住了旅程这何尝不是种幸运呢？
王汉德抱着或许能再见老师傅一面的期望结束了西藏之旅，这一趟除去最开始的几次不愉快之外再没有什么大波折，唯一的遗憾就是和老师傅无缘再见一面。这是这趟旅行的遗憾，也是王汉德一生的遗憾。
遗憾是一说，但这趟旅行带给王汉德最大的就是心境上的改变，以往和王汉德关系不怎么样的同事也都说他回来以后像变了一个人，可是究竟哪些地方变了，他们也说不出个一二。王汉德也觉得自己变了，变了哪里他自己也说不清，只是朋友更多了，能说真心话的人却没有了。
在那趟旅行后，王汉德又先先后后换了几个工作，但是都不怎么称心，他也想过硬着头皮干下去，可是内心深处对自我的追求始终让他无法安心，直到他跑起了长途运输，这或许就是冥冥之中的注定。
三
长途跑得越久，王汉德对当初老师傅那几句话越发感到共鸣，一个人开车真的太寂寞了，但是和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相互之间彼此试探却又很难付出真心，所以王汉德宁愿雪中送炭不留姓名，也不愿锦上添花多此一举。渐渐的，王汉德似乎活成了当初的那个老师傅。
后来大概又过了几十年，距西藏之旅也已经久到王汉德渐渐模糊了那位老师傅的面庞，就在他快要忘记的时候，有一天晚上他又回到了那天的唐古拉山，只是他变成了当初的老师傅，可是他并没有像老师傅一样帮助那个看不清面孔的小青年，而是跟每一个过路人一样好奇的看上一眼就走掉了。梦境的结尾王汉德有些记不清了，但是残存的感觉依然在他内心挥之不去：原来那个看不起面孔的小青年就是他自己，虽然最后石头也从车子下滚了出来，但是先前一个人时的无力感却深深地扎根在他身上。当王汉德惊醒时还有些茫然，不知为什么这么久远的事情会突然再次被记起，细微末节已不再重要，但老师傅说得那几句话却又浮现眼前，字字清晰。
这是老师傅在告诫我不要忘记本心吗？王汉德想。
等年迈的王汉德再回想起这一段时，他摸着胡茬感慨道：当时若真是违背了自己的初心，或许自己就真得昧着良心过这一辈子了。
那事情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算小，至少它在王汉德的人生中充作了一次十字路口，只是王汉德从未对人提起过，只全权把它推到了人生必要经历的一次选择中去。但凡有人想从他嘴里探听出什么蛛丝马迹，王汉德都不耐烦地摆摆手，说这不过是人生的小插曲有什么好说的，便将那人打发了去。
事实上，如果没有这段“小插曲”，王汉德失去可不止是他对老师傅的记忆，还有他自己。
四
王汉德老了之后不爱对他的孩子们说这段人生路上的“小插曲”，却时常说起另外一个故事，尤其喜欢拿它和老师傅的事做比较。
“那天应该是一个和今天一样有些多云的日子……”王汉德靠在摇椅上，开始讲起这个不知道讲了多少遍的故事。
那天的确是个阴天，我的爸爸正开车带着我、妈妈还有奶奶行驶在去往旅游景点的高速公路上。一切都和平时别无两样，爸爸是位老司机，我对他的车技也很放心，所以在车上我一直处于酣睡的状态，但是意外就在平静中悄悄来了。
在高速行驶中，爸爸突然感觉车开起来有些费劲，像是拖着几十只牛，颇有些力不从心，于是把车暂时停到了紧急行车道上，而我也是在突然的刹车中惊醒。
“怎么突然停了？”我有些迷糊，“到地了？”
“没有，车发生了些意外，你在车里呆着不要出来。”爸爸有些担心，顺口应和我道。
过了一会，我看爸爸他们把行李全部从后备箱里搬了出来，有些疑惑：是什么意外居然搞出这么大阵仗？难道我们要被困在高速上了？带着些紧张和好奇，我忘记了爸爸的叮嘱下了车。外面和车内的温暖截然不同，似乎是为了衬托出我们的心情，仅剩的一丝太阳也被乌云遮住，狂风大作，还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加之高速路上大车和小车呼啸而过带起地面轰隆的震动和噪音，我们仿佛处在一个被隔绝的世界。
“坏了，轮胎破了，左后的减震器也脱落了。”爸爸站起身，紧皱眉头。
“那只能给高速救援打电话了？”妈妈在一旁问。
“只能这样了，先让妈和小圆在车里呆着等救援车过来吧。”
爸爸拿起手机准备打电话，不凑巧的是一点信号都没有，无奈之余，爸爸只好往前走走看能否碰上好运气。我们目送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我们的视线，毕竟在高速公路上行走是件很危险的事，所以我和妈妈的视线一刻也不敢离开。过了许久也不见他回来，我们有些担心，更过分的是，偏偏这时有辆大货车停在了我们前面，更是将我们的视线堵得一干二净。我气得跺脚，心底咒骂着这个货车司机不长眼。
在焦急不安的等待中终于看到了爸爸的影子，他有些激动，好像在说着什么，看到我们对他的话没有反应，他就边喊边朝我们跑来。
“怎么去这么久？打通电话没有？”
“通了，不过还要等一会，前面有个好心人，他建议我最好到下一个出口去修，高速路上的修车又贵质量又差，这种情况车还能跑，不过得万分小心，而且他看到了妈和小圆，说老人小孩在这里陪我们等太受罪了，可以帮我把他们送到下一个服务区。”
我看着爸爸淋湿的衣服有些心疼，想要陪他一起等的话却说不出口，“行，先把妈和小圆送到服务区避雨吃饭，要不然也不知道得等多久。”妈妈赞同。
“是哪个叔叔？”
“就是停在前面开大货的那个，那个人真是好心，这么多车，偏偏就他看见了我们，偏偏就他停了下来。”爸爸颇有些感慨，意外的事故让爸爸有些措手不及，因为有那个司机的帮助，爸爸显然松了口气。
也不知当时为什么就没有考虑到安全问题，就那么信任的上了那个叔叔的车，或许是缘分，或许是有感应，那个叔叔长得凶神恶煞却有一颗菩萨心肠。
叔叔按照约定把我们送到了下一个休息区就走了，他似乎是个沉默寡言的人，面对我们的问题只是有礼貌的回复，到最后我们也只打听出他姓王。
也许没有他的帮助，我们也能等到救援车把我们的车修好，但是有了这一份陌生的关怀，我忽然觉得原来这个世界真的存在这么好心不求回报的人。事故不是小事故，温暖却是大温暖。
五
“最后，我看祖孙俩进了饭馆，也就开车走了……”王汉德看着远方，像是在努力回想。
“后来呢？”
“后来……没有后来，故事已经讲完了。”说完，王汉德又闭上了眼睛，好似在细细回味这件事带给他的感受。
开货车的人总是能经历一些比平常多一分不平常的事，而就是因为这一分的不平常，才总是让他们看起来像是有一箩筐的故事似的。但是王汉德唯独对这个故事念念不忘，大概是因为这是他离当初的老师傅最近的一次了吧。
时光流逝，当初意气风发的少年已经老去，对未来的一腔热血也已经变成了对过往回忆的无限留恋，王汉德每每躺在躺椅上晒太阳时总能回忆起那么一两件往事，有时想着想着便睡着了，再醒来早就不记得想起了什么，然后又开始绞尽脑汁地想呀想，就这么循环往复，日复一日，直到有一天王汉德什么都想不起来了，甚至连他姓甚名谁都已经忘记，但是临终前他却说出了当初老师傅对他说的那几句话，说完便撒手人寰。
或许当初老师傅走的时候给王汉德托了梦，让他在人生重要的十字路口处做出了不违本心的选择，那王汉德走的时候又给谁托了梦呢？那个正在彷徨的你，是否收到了这个陌生来客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