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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子

2018-11-02 05:47:27 作者:8余 来源:文章吧 阅读:载入中…

惠子

  “据说,有时结局才是开始;可我们俩呢,搞反了,都是我在明里暗里提醒。告诉你,有些男孩子,为了达到哄女人上床的结局,喜欢……”

  明惠子描述带些性感,却不粗俗,像眼前这片十月里的金色山峦,脚下那股清澈的潺潺溪水般冷冽沉静

  吴望咂巴着两坨碍事的肥唇,口中仿佛含着几枚涩杏,他像往常一样不想聊这个,着急阻断这股溪流,一急,含的涩杏多了几颗。

  他便口吃起来,“惠子。嗯,男孩喜欢说?说些,你刚刚想讲的,呃,编,编的那些道理……”

  他原想转移关于“哄女孩子上床伎俩”的话题。然而,吴望的思维实在太乱、太张惶,他失败了“转移”,反而成功地续上了他不想说的那些。

  明惠子攸地闪了一眼吴望,随后,她的视线随着不经意拂过他脸侧的秋风,轻轻落在他脚下的几片半红枯叶上。

  吴望觉得她的眼神溢出了难得一见伤感,这视线灼红了一堆沧桑黄叶

  工地张牙舞爪钢筋水泥粗粝,她活得也粗粝,她极少露出伤感的神情

  他挨近她,怕刮花绸缎似的勾起食指,细细地归拢她垂到腮边的长发,一边翕合着笨拙嘴唇,想着说些什么,来探讨她的题目;不,她要的不是讨论,是答案,更是证明;这个证明将决定惠子留在身边,或是离开自己

  惠子回给他一副来去匆匆的笑脸,然后,又仔细敛尽眼角笑意手掌在他嘴上轻拍几下,告诫他不要说话。不说,倒让他得过且过地舒了一口气

  “你知道,我是农村的,最闭塞的那类乡村。到工地干活,做了女农民工。由于是年轻女孩子,还是烧电焊的,许多人当成稀奇看。

  黄段子鲁莽的挑逗,我从假装不在乎,到真的不当回事儿。毕竟,我得踏踏实实干活,挣那几千块钱呀,实在没工夫顾影自怜。日子久了,工友们忘了我是女的。住灰蒙蒙的集体工棚,拉条布帘子,就成了男女宿舍的分界线,却挡不住飘着腌菜味儿的脚臭……后来呀,我也忘了自己是女孩喽。”

  惠子定定地凝眸在那几片树叶上,她仿佛刚在电焊与灰尘浓雾里收工,没声响地吁了口气,她有些凌乱地接着说,

  “还好,‘日子’没有忘记我,这东西实在公平,像个大口袋,一骨碌卷起大伙儿……日子把我卷到了26岁。唉,在老家的话,该做妈妈了吧。”惠子带着漫山遍野的秋草与金红叶子层叠的清香靠向他的肩膀感慨道,

  “你是我第二个男友。和第一个男朋友分开,不知怎么,突然就不想在一起了。大概因为不想要,所以失去也不太难过。你看,我是不是太迟钝了?后来想,可能我讨厌他那种武断吧。

  他说什么来着?嗯,女孩子让亲、让摸、让睡,才绝对是爱。哼,这说法,非黑即白的武断。再说才谈多久?我早听说,男孩子喜欢编这理由。恐怕,那种事不用理由,随其自然的好些。

  我俩嘛,反了,倒是我在和你强调,那些个,那些理由。咱们谈了八个月了,没哪次亲近过。对我,你是嫌弃呢,还是不喜欢呢?我没说一定要结婚什么的,尽管,难免也想过……”

  他聆听着她,怀疑山冈上的秋风切割了话语,显得她说得如此跳跃、不连贯。所幸她不是第一次告诉他这些,他算得上了解她的过去和现在。

  那个男孩同惠子一起两个月,只拉过惠子的手。而吴望和她相处了八个多月,连惠子的手也没认真牵过。想到这,他被深深哀伤包围了。

  “我是不是太迟钝了,有点傻?”惠子问。

  “你,迟钝?”他结巴惶惑重复。他以为会追问为什么不和她上床,正困惑怎么解释,而后果一定是分开。

  “哦,关于什么的?”见不是那个问题,他的舌头利索了,思维也畅通了。

  在他眼里,在工地烧焊,一干就是五年的惠子活得很粗线条,像随意镶在岩缝的一尾细草,只需要几丝光,几滴雨,便萌生活力。她置身砖瓦灰石之间,蓬头罩着垢面,倒像是城里女孩披挂盛妆。她随口也说,想化个妆什么的,可没工夫,而且,人家工资时可不看这个。

  惠子催促,“说说呀,关于我说的那些。我是不是有点傻,而且迟钝。”

  “我觉得吧,你可不傻。就是活得太扎实用力了;对事情感受方面,我看还是钝点好。”

  他依稀认为,感受“迟钝”点容易获得幸福个性言行与多数人相仿,便会避免格格不入,仿佛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就变得迟钝了。哪怕切肤之痛,恐怕也因钝而滤掉了。

  “你不就是说我嘛,只顾干活赚钱,没情调,没所谓的远方和诗呗。”

  “我是心疼你。”吴望脱口而出,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心疼你顾不上像城里的女孩子,看电影、化妆、穿漂亮的休闲装旅行……”

  “什么叫‘顾’?我家里的房子,是我一根根焊条,烧啊烧出来的钱盖的;爸妈一年年老了,如今,看场大病能剥掉老底儿,病穷了多少人?总得先顾好眼前、过好眼前的日子吧?”

  吴望赞同地“嗯”了一声。

  他忽然想起了8岁的事,他在家门口土路上打滚,下着暴雨,满地稀泥蜿蜒,爬到他色彩难辨的衣裤上,钻到泪眼模糊的小脸上。原因是他没有得到生日礼物,那是一支卖两块钱的玩具枪。他故意在雨地嚎啕打滚,仿佛要报复谁。他父亲破例没用拳头拉他起来,只沉着脸站在不远处,满脸雨水滂沱

  “你心疼?心疼,那你告诉我,咱俩有感情,你虽然干个工地的材料员,也是农村的,我们算门当户对吧,为什么,你手都不肯拉我的?以前,你说喜欢我,要和我一起,全是假的吗?”

  以前并不遥远,他确认似地感受了一下,甚至觉得比眼前的秋色、脚下的落叶还真,因为它长进了肉里:跟惠子确立感情的那两天,点点滴滴熨帖地躺在他心底

  八个月前,二月的最后一天,吴望找工头请了半天假,决定不再去小诊所打针,到大医院去,彻底摆脱缠了他大半个月的感冒发烧。

  清早六点多钟,他瑟瑟地缩脖耸肩,到工地门口的公交站等车。工地在建设中的新区,车站人迹寥寥,他挺了挺脖子,试图大剌剌地站着,仿佛这片新区和头顶天空属于自己,他是这城里的主人

  然而,早春的晨光像月华一样清冷,他只好缩回脖子,眯眼张望远处的车流,还没见那路车,他犹豫着转回去加衣服。由于冷,周遭都雾蒙蒙的,他只关注着一团火红温暖的色彩飘近,没注意走近的是谁。

  “发什么愣呢。”温暖的颜色开始讲话。他愕然抬眼,发现是惠子站在面前。她穿一件红毛衣款式像长风衣,因此红得不俗气

  “没发愣呀。”他对这个自己正在追求的女孩很耐心,以自认幽默语气解释道,“我没愣,是发冷,正准备去同济治治感冒。你呢,穿这么好看去哪?”

  “也是去同济,我爸在住院。”惠子一边说,一边麻利地探出手背在他额上一贴,“嗯,确实发着低烧呢。”

  他欣喜地暗想,这就是缘分同时,被她的手触碰时,他觉得这实在是一种爱抚,吴望的心便砰砰地跳了跳,身体似乎没那么冷了。

  惠子说,她爸只是做了个阑尾炎手术,明天就出院。吴望暗怪得知消息晚了,他对自己的后知后觉顿足捶胸,早干嘛去了。

  他说,惠子你别大意,我叔毕竟伤筋动骨,多留两天观察观察。你忙,我就来照看,反正工地的材料进得差不多了。

  医院人多,满眼乎乎后脑勺,堆得像惠子用完的焊条头般密匝。他挂完号,一问,得排到下午。他下午要赶回工地,但他转念间也高兴没看成病,正好陪惠子照顾他爸。可能是未来岳父哩。

  惠子是不婉转性格,大大方地带他去了病房。吴望介绍自己是她的同事,来探望叔叔。惠子不多说什么,她爸当然没多问。

  吴望下午旷工了,他和惠子抢活做,他洗老人内衣裤、刷便壶、拧热毛巾帮老人敷针眼,手指烫红了。惠子说不用太烫的水,他说叔叔针打得多,手背都打青了,得用开水敷散。

  捯饬完,他们在医院陪老人一起吃完晚饭,搭一辆末班车回工地。第一次坐在他旁边的惠子很自在,他也就自在起来,他的一只胳膊试探着睡在她的肩膀上,她没认真拒绝

  吴望战战兢兢,心虚地以为在做梦,仿佛一觉醒来,公交车被茫茫夜色吞噬,惠子在身边消失,而自己又回到了小时候的雨地,裹满了稀泥巴。惠子说,爸悄悄告诉我,你比我还细心,说是病房其他人的议论。你不是装的,我能看出来。

  第二晚从医院回来,他们去看了电影。周二的六点多,影院没什么人,白天明媚春光仍然在夜晚黑暗观影厅闪耀。她被他揽在怀里。

  在电影宏大背景下,他听见她心头微小的婉转。那些过去的日子在她心里落下的叶子,萌发的嫩芽,歌与呐喊,他有幸与闻。他们拥着离开影院时,春雨霏霏,不知名绿树枝条簌簌作响,他瞧见冥冥暮色中,一个梦在振翅。

  “为什么不和我亲热?”惠子打破了振聋发聩沉默,她对这问题的答案不离不弃。

  受惊的山泉淙淙辗转着逃离。吴望从恍然中醒来,依然回到这片山林。惠子靠着他的肩,一脸不忿地盯着他。

  “我也很想,只是,没法子。”

  惠子偏着头,寻见他的眼睛,硬硬的眸子定定地抓住他的眼神不一会,她的眼神软了些。她疑心吴望对女人不感兴趣,接着便立即否定了。然后,她灵机一动,觉得吴望一定是病了,说不定男人上不了床的隐疾。

  “噢,我明白了,你是不是……”她没说完,决定先好好了解一下。她收回咄咄逼人的眼神,接着说,“你告诉我的,是不会骗我的,对吧?”

  见吴望毫不迟疑地点头,她唇角露出心安的两只小窝。她说,“你说只谈过一次恋爱,没同她上床。如果你告诉我的是真的,那你就是处男了。”忽然,她指着他的鼻尖问,“嫖过娼没有?”

  “嗯。”吴望痛苦地答道,“曾经有好多次。”他的痛苦倒不是源于愧疚,只是觉察到痛苦本身,他不知道怎么形容。仿佛它是真切扎入身体的刺,却又寻不到具体部位

  惠子又喜又恼,喜的是他身体没毛病,恼他,倒不只是气他嫖娼,更是为他不愿意亲近自己。她深深吸了一口秋天清凉空气

  她尽量平和地说,“那时,你没有女朋友,我可以不计较。和我一起后,应该没有做过吧。”

  吴望艰难地答道,“没有。”

  那种震耳欲聋的岑寂又开始在他们之间搅动,一团乌云般的小鸟不安地掠过,不一会儿,像忽然掉入深井似的落进草丛深处,不见影踪。

  空气震荡着,他闻到她头发的汗味,不难闻熟悉味道让现在的他陌生,仿佛一切都是将幻灭的梦。

  惠子的问话,他仍然不知怎么说给她听。他现在的生活容不下他自己了,他的身体里塞着一张荒芜的大网,不断膨胀着。现在,因为惠子,其间乱七八糟的东西里又加进了一大团,空洞挤压着空洞,既沉重又轻飘,他心里密布着没抓捞的廖廓。

  半年多来,他一直如此,一种茫然无助微弱力量在心间盘踞,然后长出藤条,悄没声地一圈圈绕,把他绕成了一个人形的大线团。他找不到线头,无法理顺这团乱麻。

  在和惠子看完电影的第三天上午,他在工地差点晕倒,不得不再去医院。本想找惠子陪着,去找她时,她手握焊枪埋在浓烟里,正在和一大堆钢筋奋战,他只好自己去医院,反正不是大病。

  这次他运气好,排上了。医院效率出奇的高,检查血,医生看过检验单,马上通知他再加做一堆检查。中午,新的结果出来,他仿佛一个待罪的囚徒,忐忑地夹着一摞检查结果去找医生宣判,医生没怎么看他,倒让他安下心来。

  路走得急了,他的气息有些慌张,医生一句话就平息了他的呼吸,他甚至觉得那一瞬间没了呼吸。医生翻阅了两遍,头也不抬,瞥着那摞白花花的纸淡淡地说:艾滋,阳性。

  吴望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医院出来的,身体的颤抖唤醒了他。其实,他只是感到自己有具肉体,意识一片懵懂,早春的寒冷让他濒临低温症,身体求生的本能惊动了他。那晚,他就坐在现在和惠子坐的地方,山树水石都曾见过他的不知所措、痛苦和纠结。

  他想,无论是因为不亲热还是病导致的离开,万一哪天,惠子没那么迟钝了,她会难过的。不及考虑生死,便想着感情,吴望有些不好意思,也为自己的重情而感动。他至今都不清楚自己和惠子在一起是否正确,如果没在一起时就知道得了这个病,多好。便没了以后的故事;

  人为什么要纠结于选择呢,选了就不该想着对错。也许起初以为错的,后来变成了对的结果;所谓对的选择,也可能结出后来认为错的果实。

  他希望自己在做梦,一醒来就回到了没和惠子去医院的那天。但是说不出来自哪里的难受袭来,他感到因为惠子,痛感更加刮骨般清晰,逼得他虚幻的退路迷糊难认。

  他早已一无所有,仅存着一丝类似于植物的本能感觉。但他愿意鼓足了失去“植物”感觉的勇气,做个行将形灭的灵魂,献祭般地告诉惠子一切。

  他回头去瞧惠子,然而,山岭寂静,身边空无一人。夕阳的余晖在山头隐约,开始败的草发着枯槁的、恍如干牛粪的气息。地上,先前漂亮的树叶只剩下破碎的残骸。

  他仿佛看见惠子离开时的步履,她性感的脚踩在绚丽的叶子上咯吱咯吱,他听见了什么东西破碎的巨响。山林沉默地回应,巨响便兴头地一遍遍回荡。

  惠子走了。吴望坐实了惠子的玩笑话,成了真的“无望”。他想整晚躲在空旷的山凹,但没人的地方会提醒自己的特别,让一切潜藏的恐惧显现;他关了手机,拖着摇晃的身体回了那个特殊的公交车站,在那里,或许有供他隐匿身形的路人。

  坐到次日凌晨五点半,他坐头班车赶去火车站,离开了这座城市。走时,除了一副浑浑噩噩既空洞又滞重的皮囊,他连外套也没带一件。

  两周后,他打开手机,没有未接来电提醒,也没有熟悉的号码发信息给他。他只看见两条陌生号码的信息,他准备滑动屏幕删除时,手指划慢了点,不小心打开了,信息里写到:

  你好,你可能并没有生病,请尽快与医院联系确诊。

  吴望死死盯住眼前的手机,头痛欲裂,他不得不蹲下身子,举目四顾间,他瞥见人们脚上头下地行走,汽车在仿佛冻僵的云壁流淌,太阳犹如灰尘蔽盖的镜子般,在天空发着哀鸣般凉飕飕的弱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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