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子江湖
瞎子胡子拉碴，常年穿着一件破破烂烂的大红袍，手里拎着一面打着补丁的平金，也不拄拐杖，只管摸黑往前走，悠哉游哉 ，幸哉乐哉。若是一不小心撞了人，他便双手合十，欠身赔礼，口中念念有词，“此乃天赐之缘矣。”
瞎子虽然眼神不好，可腿脚还算灵。背着行囊，云游四方，东边算卦，西边讨粮，乐乐呵呵，坦坦荡荡。
可能是人上了年纪，总想找一些归属感。瞎子行走半生，终于又回到了他的故乡——繁花似锦的京城，就在京城那最负盛名的青楼“红牡丹”跟前，摆了个摊，接着干他的老本行。
所有听说过瞎子的人，都会鄙夷地骂上一句“乌鸦嘴”“扫把星”。而那些亲自找瞎子算过命的人，反倒是没说什么。
因为他们非死即残。
起初，红牡丹的老鸨还会叫几个伙计找瞎子的麻烦，可瞎子却总是一张宁静淡然的面孔，像块狗皮膏药似的赶不走。天子脚下不犯王法，便随他去了。
红牡丹楼前依旧门庭若市，瞎子算命铺依旧冷清，只是时不时有路人经过啐一口吐沫罢了。
即便如此，还是会有人千里迢迢来到京城，只为找瞎子指点迷津。
因为凡是关乎生死之劫，瞎子总能一语成谶。
瞎子算命有一个特点，他并非在卜卦当时便给出答案，而是先记录寻卦人的姓名及生辰八字，而后在七日之内，便会有飞鸽将卜得的命中之劫及其破解之法送到寻卦人处。
此法确实奇怪，可仔细一想也不无道理，若是有人当面斩钉截铁地说“明日便是你的祭日”，恐怕此人也离死期不远了吧。
后来某日，老瞎子身边多了一个小瞎子，半人高的小伙子，长得极其俊俏，听说是被老鸨抓来献给某个大人物的，谁知老瞎子却断言他是“万恶之源”，命带“黑煞之气”，老鸨惶恐，便把这厄运打发给了瞎子。
小瞎子其实一点也不瞎，水灵灵的大眼珠子滴溜乱转。刚抓过来那天，他就像死尸一样直挺挺地瞪着瞎子。
“你为何要救我？”
“你救我有何居心？”
“小娃娃你今年多大？”
“你其实不瞎吧？”
“小娃娃你家中可还有亲人？”
“单名一个‘红’字。”说完便从瞎子的平金上扯下一块破布，蒙上双眼，蹲在瞎子的板凳底下，一言不发了。
瞎子大笑，“好！男儿自当有鸿鹄之志，立乡野于不弃，立庙堂于不争，立天地于不惧。你若有心留下，便唤我一声师父，我传授你卜卦之道，可好？”
见他没吱声，瞎子又问了一句，“鸿儿，你可是嫌弃师父？”
“师父，徒儿不敢，徒儿谢过师父，给您磕头了。”说着，“梆梆梆”磕了三个响头，便算是拜师之礼了。
今年京城不太平，年初刚刚处死了一个侯爷，这还没到年中，竟又抓了那正得宠的皇子。官爷百姓人心惶惶，一个不着慌，这刀就要悬在自己的脑袋上了。
听旁人议论纷纷，小瞎子皱了皱眉，凑到老瞎子跟前，低声说道，“老头儿，这被抓的皇子，莫不是两日前找你寻卦的那位贵客？”
老瞎子手里忽悠着白羽扇，摇头晃脑，笑而不语。
“哼，我看你就是心虚了！人家宣王殿下可是圣上最宠爱的皇子，仁厚贤德又英勇善战，可比那个只知道吃喝享乐的世子靠谱多了。你这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准是又使了什么妖术，让宣王落得如此境地。”
老瞎子抬起白羽扇，“啪”得一声打在小瞎子头上，“小鸿儿，整日胡说八道，想知道真相，晚上随为师走一趟。”
子时，夜黑如宙，蝙蝠倒挂于高枝，天牢门口几十守卫瘫倒在地，寂静而诡异。
“先生来了，”沈景宣浅声一笑，“先生果然神机妙算，在下佩服。”
“宣王殿下谬赞了，”老瞎子冷笑，“如此处境，殿下可也像旁人一样，认为是老夫施了妖法，害了殿下？”
宣王开怀大笑，傲然仰首，张口锦绣河山，挥袖千军万马，忽而潸然泪下，泣不已矣，瘫倒在地，唯有叹息。
5
就像说书先生口中的故事一样，心怀不轨的皇子为了抢夺皇位，表面上勤政爱民，骁勇善战，不涉党争，实则竟是干一些偷鸡摸狗的勾当，最终皇子及其党羽被世子一举抓获，皇帝老儿痛心疾首大呼“逆子”，却不得不赐毒酒一杯，送人西去。
只是，说书人绝不会想到，这皇家叛乱之事的背后，还有瞎子这一茬，小瞎子盯着老瞎子空洞无神的眼睛，暗道“此非善人也”。
“先生，劳烦给在下卜一卦。”来者面带凶相，即便轻俯底眉，仍藏不住语气中的蛮横无理，绝非善类。
“三文铜钱破财消灾，三两银子好运皆来，三枚金子呦～妙哉妙哉。”老瞎子像往常一样，晃悠着他那把掉了毛的白羽扇。
三块闪闪发亮的金元宝“啪”地一声砸在桌子上，差点闪瞎了小瞎子的双眼。
三日后，老瞎子飞鸽传书，小瞎子暗中观察。
半路劫了鸽子，拿下纸条，定睛一瞧，呦呵，老头儿还真有两把刷子。
只见那白纸黑字歪歪扭扭写着:
否则，半年之内难逃死劫。
小瞎子不亦乐乎，放飞了鸽子，躲到凶相大汉家门口，继续暗中观察。
此大汉非寻常大汉，而是朝中响当当的狠辣人物，镇南大将军。黑脸大汉看到字条后，险些气成紫脸大汉，挥手撕碎字条，命人上前，大呵，“今晚给老子摆上全猪宴！还有这只鸽子，一同烤了！”
小瞎子咒骂“可恶”随手捉了只麻雀，灵活跃入灶房，换了白鸽，火速溜回铺子里。
6
今年京城不太平，年初刚刚处死了一个侯爷，年中抓了那正得宠的大皇子宣王，这临近年关之际，偏偏又死了镇南、镇北两元大将。
百官人人自危，百姓惶惶不安，倒是茶馆说书先生的故事丰富了不少。听说镇南大将军莫名暴毙于家中，死相及其蹊跷，死前不久，全身消瘦如柴，食量却大如猛虎，最喜食肉。经仵作检查后发现，竟是中了肉蛊之毒。此蛊虫寄生于胃部，本处于沉睡状态，若不刺激便可从体内排出，而肉类食物则可触发蛊虫，侵蚀人体，致命。
而镇北大将军死的可就有些冤枉，不过是平日里和镇南大将军走的近了些，一同喝酒吃肉，还专门送去上好的牛肉。一出这档子事，本是鸡毛蒜皮的小事，皇帝老儿一查，便是把镇北大将军的老底都给翻了出来，什么行贿受贿啊，私用军款啊，几项罪名加起来，够他死几回的了，倒也不算冤了。
京城的天变了又变，日头依旧东升西落，老百姓该干嘛干嘛去。
只是突然一声惊叹，终于有人发觉，老瞎子的算卦铺子不知何时便消失不见了。不过也只是短短一惊而已，随后，街市又恢复了往常的热闹嘈杂，仿佛那个揺着白羽扇的破落老头儿从未来过。
今年京城热闹极了，听说红牡丹又捧出一个头牌，自称“红爷”，一夜之间在整个京城名声大噪，京城所有皇权贵族，富家子弟都蠢蠢欲动，想要一睹美人芳容。更加神秘之处在于，竟无人知晓此人是男是女，更无人有幸见其真容，只知其白衣胜雪，宛若仙人。玉笛轻启，扬起千万情丝，隔纱微佛，若现落雁沉鱼。
红爷从不接客，若是一时兴致大好，在房里吹上两曲儿，便能惹得众人趋之若鹜，直到有一天，玩世不恭的世子殿下终于盯上了这朵牡丹花儿，对外宣称红爷已是他的人，至此，一切又回归了假象中的平静。
“红爷引在下来此，有何指教？”世子一改往日的痞性，拿起茶杯，轻嗅，细品，举手投足间无不彰显帝王风范。
“殿下果然聪慧过人，在下佩服。”红爷撩开隔纱，赫然一位风度翩翩的公子，只是一抹白绫遮住了双眼，“在下助你登上那九五至尊之位，可好？”
“笑话，没有你，本世子照样可以顺利登基。”冷剑抵住脖颈，隐隐泛红。
红爷轻笑，“世子若不嫌弃，在下愿为你算上一卦，”手里一把掉了毛的白羽扇，晃啊晃，挥走了几十年的光阴。
8
今年京城不太平，不论是先前死了的皇子大臣，还是侯爷将军，仿佛都预示着今日的到来。今日是大年之夜，全城张灯结彩，万家灯火通明，百姓合家团圆，喜气洋洋，热闹极了。只是，无人知晓，在新年到来之际，京城彻底变了天。
皇宫比别处布置得更为热闹非凡，如今，甚至是白玉石的地面上，都涂满了喜庆的红色，只是静得令人胆寒。
老皇帝正襟危坐在那象征着皇权富贵的宝座上，冷冷地瞧着下面，一言不发。死到临头，竟不露半点惶恐之意，倒是殿前的世子显得有些慌乱了。
“煜儿，不错，朕没有看错你，”皇帝说着，自顾自地拿起身侧的一盏冷茶，细品着，“只是这位先生，似乎有话与朕说。”
“自古帝王多无情，今日一见，却是在下浅薄了。”红爷仍旧一袭白衣，半尺白绫，一把羽扇，脚下累累尸骨，鲜血淋漓。
羽扇轻揺，“陛下可知，江湖之人，不入朝堂，不理政事，不欺弱小，不畏权贵。江湖之情，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扶弱济贫，伸张正义。江湖之法，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欠债还钱，杀人偿命。”
老皇帝手掌一滑，茶杯落地，惊起千堆雪。“红儿！”
“你住口！”红爷冷眼，“我爹爹与你拜为手足兄弟，他甚至为你破了江湖门规，助你登基称帝，你却忘恩负义，杀我父母，屠我兄弟，灭我满门，我江氏一派上上下下几千弟子全都丧命于你的手中。”
“红儿，我……”
“你住口！我爹爹本打算就此退隐，却不想，千算万算也想不到你竟是如此狠毒之人，就连我那瞎了眼的老师兄你也不肯放过，”红爷“啪”地收起扇子，“今日我便也让你亲自体会一下被自己至亲之人背叛是何感觉！”
“红儿……”
“你住口！你早已不是我记忆中那个伯伯了，我也早已不是当年那个红儿了。”红爷转头看向呆呆发愣的世子，“世子殿下，动手吧。”
“你是红儿？”世子颤抖着手，险些丢了剑，“你真的是我寻了十年的红儿？”
“煜儿，”老皇帝打断了世子，他缓缓地带上冕旒，稳稳坐好，“动手吧。”
“红儿，父皇他……”
“煜儿，我们欠江家的，总归是要有人来还的，你且记住我是如何教你的，断不要辜负这锦绣江山。”说完，老皇帝闭上了眼，“江兄，你的心愿我帮你实现了，你我今日两清了，弟弟我也终于可以安心而去了。”
鲜血喷涌而出。
新年新气象，老百姓一觉起来，连皇帝都换成新的了。这改朝换代背后的腥风血雨，阴谋诡计背后的累累尸寒，都被大雪覆盖。只是这新皇帝倒是有点“新官上任三把火”的意思，每次上朝人人都需佩戴白绫遮住双眼，就连皇帝自己也不例外，道一句“只有遮住了眼睛，才能看得清人心。”大家都觉得新鲜极了，只有说书先生神秘一笑，似乎故事又丰富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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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要从十年前说起，当年闻名于世的第一大门派江氏一族，掌门人硬气，门派直接取名“江湖”，所有能人异士皆向往之，就连王公贵族也都有意交好，可江掌门严立“江湖门规”，违反者逐出江湖。先皇年少时外出办差，遭人暗算，被江掌门救下，两人情投意合，结为兄弟。”
“后来先皇从一个不受宠的皇子，一步步成为了世子，江掌门付出诸多心血，世祖爷自是知晓的，奈何江湖一派势力极多，令人忌惮。因此，世祖爷仙逝前便留下诏书，他若一走，即刻派死士屠杀江湖一派，不必告知新皇。”
“就这样，在新皇登基的那一晚，江氏满门被斩，等新皇赶来是，已是血流成河。”
“可谁知，如此狠毒的屠杀竟还有漏网之鱼。江湖的大弟子，江掌门唯一的女儿消失的无影无踪。”
“听说江掌门的女儿和我们当今圣上还有一纸婚约呢，可惜造化弄人，当年的好友，已成仇敌了呦。”
“可这样也好，听说我们这新皇啊可是有龙阳之好。还记得红牡丹那个红爷吧？听说是位极其俊秀的公子，据说他做了新皇的谋士，这不，人被宠在宫里了嘛。”
11
江红儿听到这些传言时，已是多年以后，她抚着手中的白羽扇，笑了，却不自觉流了泪。
“师兄啊师兄，你早已知道我的身份，却布了一个又一个局，甚至将自己都算进其中，只为引我亲手报了灭门之仇。可是，你自诩看透人心，心思算尽，殊不知，我们所有人都是皇权争夺下的残渣罢了。”
“蒙上了眼，就真的能够看清这世态炎凉吗？”
“还是说，眼睛被遮住了，心也被仇恨所蒙蔽了呢？”
江红儿还记得血溅皇城那晚，老皇帝冒血的喉咙，世子沙哑着嗓音，“红儿，父皇一直在寻你，我也一直在寻你，怪只怪我愚蠢至极，竟未发觉挚交好友便是我寻了多年的妹妹，你且刺瞎我的眼吧，算是给大师兄赔罪，也算是告诫世人，眼睛看不清的东西，要用心去看。”
半尺白绫乱了一地落红，泪无声。
一笔剑影斩断半生郎情，空自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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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京城异常平静，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就连盗贼土匪都一下消失不见了，老百姓感恩戴德无不赞上一句“新皇万岁”。
街道熙熙攘攘，无人再提起红牡丹门前的老瞎子，甚至大家都已经忘记那个美若天仙的”红爷“。突然，从那大江的左岸，冒出一个新门派，而其掌门便是当年大名鼎鼎”江湖“派的女儿，江红儿，自称”红爷“。
一袭白衣，半尺白凌，瞎子都会算命，因为只有瞎了才能看的更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