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坡树
作为瓦罐村的边缘人家，哑巴极少出现在村里人的视野里，村子里零零散散的谈话也鲜有提及她。谁会去关心一个落魄地主家的颠女子？倒是十二年前嫁进过时风光，红顶娇子抬着，大红布盖在头上，衣服也是扯的大红布料，红得鲜艳，红得喜庆。这哪号人物能想得到，德高望重的李先生娶了这么漂亮的一个女子，虽然成分不好，倒也知书达理，与先生般配。当初都眼红这家红火日子，先生的收入不低，女人也贤惠，很快给他生了一个女娃子，村里人估计下半年还能再要个男娃。可这世事难料，先生的几句话把自己给害了，让红卫兵抓取去，流下个地主成分的女人和半月大孩子。人们说够了哑巴的幸运，嫁了个好人家，生了个女娃娃，也说够了她的不幸，过不了好日子，天生的贱命。
哑巴寻过几次死，大都命悬一线，最后没死成。她想在家里死，刚刚学会走路的女儿珍跌跌撞撞的爬到她面前，瞪大了眼睛看着她，哑巴心软了。准备上吊的绳子没有收，她又带到村口去了，吊死在古井旁边的老槐树上，可槐树是老村长胡富贵家的财产，死个人能不晦气？硬拉着吧哑巴救下来了。那时的哑巴还没把眼泪哭干，愣是在地上打滚，嚎叫，叫得村子鸡犬不宁，人说这么嚎别弄坏了嗓子。结果打那以后就再没人听过她发过声音。白天折腾人，晚上还不罢休，一个人蹲在河边啜泣，闹得周围人家夜不能寐，庄稼人困得出不了田。大家为这事愁得很，也没心思管新下达的几个批判指标。
后来哑巴安静了，白天在地里干点细活，晚上就关在家里，把结婚时的衣服一刀刀裁成红布条，再编成一根根粗红绳。天刚蒙亮，哑巴带着珍爬到村口的小山坡去。山坡没有什么特别，长满了低矮灌木和芦苇草，一条刚刚能过一辆拖拉机的土路从中间横过，这是进村的必经之路。山坡上面还有一颗酸枣树，常年不结果，村里人觉得它快死了，责任制分财产的时候没人去管，最后分给了哑巴家。哑巴就得吃点哑巴亏嘛。后来早晨去镇上赶集的村民回来，看见哑巴把娃娃抱到树上，这树有八米多高，以为哑巴又要寻死，在下面等着接住她。结果哑巴半天不跳，把晚上做的红绳系在树上后便一直蹲在枝干上，望向县城的方向。村里人觉得哑巴疯了，再没有理过她。
珍长大了，哑巴不再像以前一样，把她带出去到田里到处跑，爬树摘果子，下河逮螃蟹。哑巴把珍关在家里，教她画画，写字。后来村里办了小学，哑巴竟然把珍送了去，校长考虑到哑巴家里困难，没有让出学费和课本费，只是每月往学校拿点粮食就行了。哑巴的女儿是个小哑巴，不肯说话，读书的时候同学们爱欺负她，说她是个小哑巴。这时候珍便会大声哭，哭声大得吓坏了同学们。后来哑巴发现珍每次回来脸上身上都会有些伤痕，便偷偷赶到学校，看见一些打个字的小孩在欺负珍。哑巴又疯了，拿着数枝撵着那些小孩到处跑，校长赶出来制止，哑巴急忙的用手比划，没人知道她想说些什么，警告她再这样，就不让珍来学校了。
哑巴改变了策略，每天凌晨跑到山上去摘野果子，那个时晨的果子新鲜，好看，等孩子们上学便挨个递给他们。孩子们每天都接受哑巴的好处，对小哑巴也就和善起来。
有一件事让哑巴作了难。嫁过来时穿的红衣裳，红裤子，红布料都被撕成一条条的绑在酸枣树上了。没有了红布，她跑到镇上去买，没钱没人愿意卖给她，她便跪在地上苦苦哀求。有好心的老板奢给她，可没过多久哑巴又来了。生意人经不起这样的施舍，哑巴再怎么请求也没用了。哑巴又去求村长，村长老婆有件红色袄子，可这种喜庆的东西谁愿意给她，村长被哑巴折磨得不耐烦，说，你怎么不用血把布染红呢，不要脸的晦气娘们儿。
哑巴果真这样干了，把先生的衣物拿出来，用弯刀割手臂，又割了大腿，布料渐渐被染得鲜红，比市面上所有的布料的要红得多。晚上，她接珍回家，珍不愿意爬树了，她便自己爬上去，把红绳系在树上，然后久久的望着县城。余辉全部照在哑巴的脸上，她苍老太多了，她原本是一个漂亮的少妇，水灵灵的眼睛，洁白无瑕的脸蛋。现在，她批头散发，不到三十的年级看起来竟像四十多岁的老妇人，即使她再没有笑过，脸上的褶皱也从来没有松弛过。珍在下面到处找喇叭花，找来戴在耳朵上，满意的朝着母亲笑，母亲正准备下来，突然腿打颤，从树上跌了下来，掉进灌木里，又顺着破滚到下面的包谷地里去了。珍赶忙跑过去，哑巴很快便站起来，手里拿着两根玉米棒，把珍抱在怀里，哑巴没有眼泪，她的眼泪很多年前就哭没了。
晚上哑巴缩卷在被子里，她做梦，梦到先生从县城里回来，先生没有廋，走的时候被人打伤的疤已经看不出来了，带了一副黑框眼镜，穿着白色衬衫，头发还是以前那样，全都梳到背后去，看起来特别精神。哑巴始终记得，先生被抓那天，紧紧抱住她说，我走了要照顾好自己，别让自己也被那些人抓去了，如果你愿意等我，就系一根红绳子村口，我回来了就可以看到。我更希望你再去找个好人家……哑巴轻轻的捶打他，抓紧他，远看这他被装进卡车里。
哑巴的骨头摔坏了，已经下不了床。珍看见母亲气息微弱，又大声的哭出来，哭声传遍了全村，村里的人再次想起哑巴，奇怪哑巴怎么还能发出声音呢？村民们赶到哑巴家里，才发现哑巴出事了。村大夫诊断哑巴活不久了。
珍守在母亲旁边一直哭，哭到母亲说话了。哑巴说，珍，记得替妈妈把木框里的红绳子系到坡上的那颗树上去。
有一年春天，酸枣树竟然发芽了，从系满红绳的枝干中长出来。在远处有人看到，村口那山坡上，山坡的那颗树上，一片红，每根枝干，每根小枝桠，都有无数根红绳在风中摇曳。特别是最顶上的那一片，是鲜红的。那人激动得热泪盈眶，对司机说，看，我老婆女儿在家里等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