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神磊磊：捋一捋张无忌“同舟四女”间的复杂关系
文/六神磊磊
一
回归主业，继续聊金庸。张无忌身边有四个女孩子，大家一起同舟过的。张无忌还做梦要“同娶四美”。事实上，这四个女孩子之间的关系真的蛮复杂的，以张无忌的性格基本搞不定。今天分析一下。
先说殷离。
要捋清楚这四女的关系，先要搞懂殷离。四女里面殷离最超脱，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张无忌最不喜欢她。虽然张曾经对殷离说过一些七七八八的要娶你什么的，那也是同情远多于爱情，甚至就是当个暖手的炉子，或者说互相取暖吧，暖完了就放下了。
张最不喜欢她，但她的位置偏偏又很稳固。她是表妹，血脉相连，这关系打不断的。何况她殷离杵在那儿，就是张无忌死去的娘亲的代表，是血亲和道统的代表，张无忌不能割舍的。
反过来说，殷离也明白自己的情势，一句话，“争宠无望，地位无忧”，所以她就超脱。
这也决定了其它几个女孩子对殷离的态度，第一是都不会针对她。因为她“争宠无望”嘛，也因为中毒毁容最不好看嘛，都明白，肯定不会是主要对手。赵敏一开始搞不清楚情况，倒是吃了一次殷离的干醋，说张无忌情致缠绵抱着殷姑娘啥的，后来也就释然了，晓得真正对手是周芷若。
第二是大家反而会团结殷离，争取殷离。因为她地位无忧，还代表张无忌的家族和道统。其它三女反而要团结殷离，至少不会冒犯殷离。
你们看书上，四女之间斗嘴，互相攻击、玩阴的，有谁公然针对过、贬损过殷离一次吗，谁公然说殷离的坏话了吗？基本没有。
殷离的感觉有点像谁呢？倒有点像《金瓶梅》里西门庆家的吴月娘，“争宠无望，地位无忧”，她超脱。其它几个女人互相撕，但谁也不去撕吴月娘。西门庆出于尊重，或者是被几个女人闹烦了，反而到月娘房里来。殷离就是这样，光荣孤立，你们几个闹去。
二
然后说小昭。
小昭是张无忌最亲密的人，但自降了半格，以丫鬟自居。她喜欢张无忌一直是打着“忠诚”“感恩”的旗号的，最不着痕迹。
小昭这样卡位，有失有得，可进可退。怎么个可进可退法呢？比如张无忌和四女同舟，别的女孩都觉得气氛尴尬，特别是周芷若，始终“默不作声”，偶尔和张无忌目光一碰都要转头，但小昭却是“天真烂漫，言笑晏晏”。
谢逊调侃她们，说无忌你一船带四个姑娘是搞什么？其它几个女生听了都不太好意思，特别是周芷若，满脸通红。只有小昭“神色自若”，云淡风轻说自己是小丫头，不算在内。
然而小昭看似天真烂漫，却是四女之中搞挑拨最多的，搞小动作最多的。
她的主要路数，是稳站殷离，团结周芷若，对付赵敏。三个女生里，她对赵敏的观感最不好。比如你看这个情景，是当时船沉了，大家救人的时候：
“小昭抱着殷离，谢逊抱着赵敏，先后从下层舱中出来。”
金庸下笔特别准确，为什么不是“小昭抱着赵敏，谢逊抱着殷离”？因为小昭不喜欢赵敏。女生之间的亲疏是很分明的，看不惯的就很难相容，谁会抱谁，不会抱谁，一目了然。
小昭不时在张无忌面前埋汰赵敏。比如说：“那赵姑娘心地歹毒，谁也料不得她会对你怎样。”
她明知道张赵两个互相有意思，却一定要这样说，随时黑赵敏一把，下点眼药。
在同舟的时候，小昭也是“口头上对赵敏竟丝毫不让”。小昭平时不怼人的，但偏就怼赵敏，而且拉拢周芷若来针对赵敏。
她呛赵敏时说：你想要干啥？难道也要把我也关进万安寺，斩我的手指头吗？这话是典型的拉拢周芷若、“挑起周芷若敌忾同仇之心”，针对赵敏。小昭故意提“万安寺”，因为万安寺是周芷若和师父受辱的地方，被赵敏欺负得很厉害。
最绝的是，后来小昭和张无忌分别，东西永隔如参商，临走前小昭搞了一个“离任指定”，对张无忌说：
“殷姑娘对你一往情深，是你良配。”
你看她不说赵姑娘是你良配，不说周姑娘是你良配，而说殷姑娘是你良配。
一是殷离和她好，常年跟着她母亲生活。自己留下用不着了的东西，当然就愿意给闺蜜。二是这也是故意给赵敏下药，殷姑娘是良配，那赵姑娘是什么配？当然就是不良配了，是劣配、恶配了。
三
再讲周芷若。
周芷若是最恨赵敏的一个，不是一般的恨，而是“痛恨已极”。如果她会说脏话、会匿名上网，不知道会把多少个“婊”、“贱人”送给赵敏。她前后两次用九阴白骨爪杀赵敏，婚礼上一次，少室山下一次，总之是我与贱人不共戴天。
这一方面当然是感情竞争，赵敏是最强敌手，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赵敏间接害死了灭绝师太，有杀师之仇。
此外，两女还有着三观和人生理念上的冲突。峨眉是佛门，元人也信佛教，但在此都是假象。实际上周芷若是“儒”，赵敏是“法”，儒法两家势同水火，无法相容。后来我们又发现，周芷若原来是“外儒内法”，而赵敏恰恰反过来，是“外法内儒”，两个人还是无法相容。
这两个姑娘一起在船上，日日夜夜风雨同舟，但周芷若对赵敏是“从来跟她不交一语”，打死不和贱人说话。随之，周芷若和小昭也就成了小同盟，两人其实没啥特殊交情，都是针对赵敏，慢慢地就有了一种共斗贱人的默契。
周芷若也成了船上最了解小昭的人。后来小昭抛下大伙，自己先上了敌方波斯人的船。人人都觉得小昭叛变了，连谢逊、赵敏甚至张无忌自己都这么觉得，痛心疾首。
而一直默不作声的周芷若此刻却忽然说了句话：
“小昭对张公子情意深重，决不致背叛他。”
后来证明周芷若是对的。她认准了小昭的“情意深重”，也看准了她“决不背叛”。一船的人里，居然要数周芷若是小昭的知己。
四
最后说赵敏。
她面临的问题，是作为一个“坏女人”，却必须要加入一个“好女人”的团伙的问题。
女人讨厌女人，尤其讨厌后来居上的女人，更加讨厌后来居上的坏女人，更加更加讨厌不但后来居上、而且还坏、并且男人还偏偏向着她的女人。赵敏都占齐了，认识张无忌最晚，却后来居上，并且还“坏”，张无忌还向着她。
说起来，赵敏在四女之中形势本来最有利，因为张无忌最喜欢她。但张无忌又处处顾及舆论，不敢明目张胆喜欢，反而还要摆出我和妖女虚与委蛇作斗争的架势。张无忌是靠不住的，这场战争，张无忌不会帮她打的，这是她自己的战争，她必须自己融入。
所以她就必须两个字——心大。周芷若的敌视，小昭的排挤，她不往心里去，也不能往心里去。这是她性格决定的，也是形势决定的。否则一旦大家龃龉起来，势成水火，张无忌就被迫要做二选一的选择题。张无忌这个人搞不好不会选赵敏的。
之前我们拿《金瓶梅》打过比方，这里再比较一下。张无忌和西门庆相反，西门庆是没有道德包袱的，喜欢哪个就往死里宠哪个，不喜欢的就打半死，发配去厨房。所以潘金莲仗着宠爱，上蹿下跳，风头无两，而孙雪娥只能在厨房里当灰姑娘。倘若张无忌是西门庆，赵敏只要倚仗宠爱把其他女的往死里整就行了。
可张无忌不是。他这个人道德包袱很重的，属于是重仁义而废亲爱的。各位女读者不知道有没有遇见过这样的男人，就是他越喜欢谁、就反而越对谁不好。张无忌就是，搞不好真的为了“大义”就选了殷离周芷若了。后来他逃婚，完全是靠着“救义父”的名头，因为父比天大嘛，有了这么一重道德盔甲加持，他才有勇气跑掉，否则是断然不会的。
所以赵敏就心大，就宽宏，当然有时也吃醋，但绝不怼人。她的策略是我当“贱人”可以，至少不当敌人，土地换和平。周芷若不和她说话，她却是绝不见外，“将倚天剑交给了周芷若，此刻同舟共济”。
赵敏对小昭也是。她对小昭也醋过，也酸过，也让张无忌不许把珠花送给“俏丫鬟”。但她始终是保持着大小姐的咖位，从不和小昭认真的，还夸“好美丽的小姑娘”。小昭和张无忌那么亲密，洗袜子洗内裤，就差给张无忌搓澡了，赵敏却绝不当真。同舟之时，小昭老挤兑她，她也不反口，仍然是一口一个“小昭妹子”，亲热友善。她这是给自己留空间，也是给张无忌留空间。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也很好理解。赵敏自己是小姐，给小昭预设的角色是丫鬟。小姐不能和丫鬟认真。就好像薛宝钗可以把林妹妹当对手，却总不能把紫鹃、晴雯当对手吧。在赵敏眼里，主要且唯一的假想敌始终是周芷若，她问张无忌也是：你说我美呢，还是周姑娘美？她不会去问我美还是殷姑娘美，也不会问我美还是小昭美。当然了，那时殷姑娘“死”了，小昭走了，但不影响我们的结论。
更有趣的是，赵敏能包容小昭，不和小昭认真，那没错，但她心里却也晓得小昭永不是自己人，化敌为友是基本很难的。张无忌的这一件贴身小马甲，她赵敏固然不能强行去脱，但万一张无忌自己想脱时，她也是绝不吝于上去搭把手的。
你看后来，当张无忌开始怀疑小昭的忠诚时，赵敏就说话了，句句要做实小昭是叛徒：
“小昭……被逼得紧了，终于肯（背叛）了，还假惺惺地大哭一场呢！”
“张公子，咱们和你死在一起倒也干净。小昭阴险狡狯，反倒不能跟咱们一起死。”
你瞧，又是“假惺惺”，又是“阴险狡狯”，这就叫做帮张无忌脱马甲，你之前心疼这马甲的时候我不脱，反而夸两句：“好漂亮的绣花马甲呀！”可一旦你自己嫌热、嫌扎，自己要脱时，赵敏就来了：“对的对的，天儿这么热，趁早脱了凉快。这马甲虽好看，却也不中穿的。来我帮你。”
以上，就是张无忌同舟四女之间的关系。赵敏和周芷若是主要矛盾，而其它两女则顺势各自卡位，发挥各自的作用。殷离是光荣孤立，不团结也不斗争；赵敏是团结为主，偶尔斗争；周芷若是团结多数，斗争少数；小昭的策略也是团结多数，斗争少数，并且扶持代理人继续进行斗争。
波涛汹涌的大海上的那一条小船，其实是四个精明女人的一台大戏。张无忌在船上居然幻想“同娶四美”，可能以为自己有九阳神功吧，那真是高看了自己，以他的那个性格和魄力，估计天天都要晕船吧。到时候就会喊下船，这条五个人的船，老子开不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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