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概念书写 | 像昨天今天同时在放映
编者按
“我”与“新概念”之间必然是有缘分存在的:在大四入围复赛后,“我”还有机会以完全不同的身份重新去感受一遍。虽然“我”总自命迟到者,也未曾寄过多的希望于写作,但仍愿意倍加珍惜这神奇而无解的缘分。
作者 单徐紫薇
去年冬天我做助手帮忙拆了一些十九届的“新概念”来稿,剪信封、掏稿件、展平订牢、分组放好的时候我常常会有一种难以置信的诧异——十八届、十七届时我还是一个等待被拆的参赛者,然而今年却因缘际会成为了“剪刀手”小组的一员。重复劳作的间隙里,我有时会推想我自己当年是怎样被拆出来的,会不会有人说“你看这个人的名字好复杂哦”,会不会有人奇怪说“这个人怎么投了那么多篇”,会不会有人发现我已经二十一岁了却在报名表备注里注明“首次参赛”……当然这些推想永远不会有答案,如同我与”新概念”之间迟到的缘分一样,神奇而无解。
我一共给新概念作文大赛投过两次稿,第一次是十七届,我大三,没中。第二次是十八届,我大四,中了,后来有幸拿了二等奖。知道自己入围复赛时是2016年1月12日,刚刚好是我落笔写下这篇纪行的一年前。那天中午我正和室友在外面吃饭,等饭来的工夫,我在《萌芽》微博发布的入围名单C组里刷到了我的名字,那一瞬我在心里“啊”了一下,觉得我既没有置顶《萌芽》公号也没有特别关注《萌芽》微博,居然还没漏刷这个消息简直是幸运,后来才知道其实早在名单公布前通知复赛入围的挂号信就已经寄出了,而作为一个完全不懂“套路”也不知道要去查挂号信的我大概比其他入围者知道这个消息差不多晚了整整一周。
其实相比不懂“套路”,一天担心五六百遍稿子寄丢的强迫症行为似乎更加折磨,我记得我在去邮局之前先用五只小信封把五篇文章分别包了一遍,封好后为了防水我又拿保鲜袋套了一层,外面用小夹子夹好,就这么里三层外三层地我走到了学校门口的邮局,填单的时候我对“新概念”三个字到底应该写在哪里感到非常茫然,征文启事上说“信封上标明新概念”,但是EMS那种信封又不同于那种普通的牛皮纸信封,没有特别大的空白可以写上“新概念”,后来我纠结几次还是写到了内件说明那个小格子里,工作人员录入的时候非常大声地隔着玻璃冲我喊,“新概念”什么?文件还是书?”“稿……稿件。”我的声音细若蚊蝇,脸也反射性地红了,生怕被旁边寄东西的同学听见。作为一只似乎应该早早投入实习的“大四狗”,我总感觉自己投稿参赛是在做一件格格不入的事,怕被注意,怕被询问,甚至连好意的关心和祝福都要躲得远远的,我把它视作我一个人的秘密,然而还是被玻璃那边的工作人员响亮地说破了。等到寄件手续办妥,工作人员“嗖”的一下把我的信封丢进了不远处一堆待寄件中,我既不安又空落落的,一面觉得就这么完事儿啦?一面又生怕任何一个环节出bug寄不到,或者寄到了系统抽了忘记给我发已签收短信,走在回寝室的路上我安慰自己,没关系,就算寄不到我也可以再写一份搭地铁十号线直接送到巨鹿路675号,这时候突然感觉到自己和“新概念”同城的好处,那就是可以缓解一下我的寄信强迫症……
当然,后来事实证明我的担心都是多余的,五个小信封一个塑料袋再来一个小夹子的包装也是多余的,经历了今年的“剪刀手小组”之后我只想说,我当年被拆出来的时候应该受到了一定程度的嫌弃——“这个人包这么多层真是拆得我生无可恋”……然后今年就换我体会了一下这种“生无可恋”。
相对于入围复赛的“老司机们”来说,我并没有传说中的“外滩泰安聊通宵”之类的“标配”体验,对复赛是否提供草稿纸这种细节也一无所知,更不知道自己能为复赛准备些什么,但这些其实都不重要,对我而言最大的障碍是我要如何向父母交代这件事。同大多数常见的情况一样,父母私心里并不太支持我写这写那,他们有着很普遍的那种“写作怎么养活得起你自己”的长远的担心,况且临近过年,相对于等待一个未知的结果而言,他们当然更期待我能尽早回家陪他们置办年货,过一个看起来其乐融融的新年。
后来我在改签了车票之后还是对他们和盘托出了,有种先斩后奏的强硬和执拗,他们虽然没有办法横加阻拦,但也透露出一种既自豪又不那么情愿的支持,同时在微信里问我,“那你都写了些啥啊?”——这种窥探向来是我最惧怕的,因为我写的就是他们,我的投稿里没有得不到的爱情没有朝思暮想的暗恋,只有我家搬家了我很难过我爸妈吵架了我很难过我爸妈决定以后再也不回去了我很难过我们家好多不适应新环境的地方我很难过……琐琐碎碎的难过,难过来难过去我深知这些东西得捂着盖着千万不能被他们看到,的确如此,我的表达欲绝大多数源自自己在父母控制下的压抑,我在书写这些压抑时自觉是不孝的,但又没办法不孝得那么彻底,所以常常想写又不太敢写,战战兢兢地写了又想逃。于是微信上良久的静默过后,我回复他们说:“没啥,就是瞎写写。”
因此复赛那天我独自冒着冷雨赶到考点门外时,我其实被三五成群撑伞作陪悉心照顾考生的家长们惊到了,他们一面耐心叮嘱自己即将走入考场的孩子,一面和其他家长聊历年题目或交换往届比赛心得……从写作说到高考,再到来时路与上海的冬天,每一把千里迢迢赶来的伞下都聚集着莫名的熟稔、期盼或者跃跃欲试的兴奋。而熟稔我是没有的——如何从陕西南路地铁口走到巨鹿路我就问了两遍;那些有关升学的期盼也不是我的期盼,我已经快要大学毕业了,家长关注的“高考加分”对我来说早已成为一个遥远的话题;至于兴奋,更多是被紧张无措取代,我完全不知道我待会儿要做些什么,写些什么。而我被“惊到”则更主要是因为那些入围者对于“写作”这件事的坦诚,向父母的坦诚。对我而言,我是很害怕被父母谈论“写作”这件事的,被问到“你写了什么呀?给我看一看。你以后也写本儿书呗?你是不是要成为第二个谁谁谁啊?你要不答应我以后去教作文呗……”等等只能令我胆战心惊。他们总是表达不好这种意思,总想轻描淡写地开开玩笑,而言语上显示出来,常常是透出一层又一层焦虑的过分关心。这迫使我不断去直面那些有关写作有关未来甚至有关文学梦的宏大问题,但那跟我并没有什么关系,事实上我只是想给自己找个隐蔽的出口,去透口气儿。对于写东西这件事,我唯一的希求就是他们不理我,不看我,忘记我,取消关注并拉黑……总之被放弃才比较有安全感。
后来在考场上,我对着令我不知所措的两个题目发呆半小时,最终决定强行将“论原点”的“论”理解为谈论,写了一些在家庭迁移中的琐事,也提及了自己和父母之间的无效沟通和其他复杂的情感,又是我最熟悉也最怕展示给他们的部分,现在看来依然如此。回程的地铁上我一边刷着《萌芽》官博下面的评论一边觉得自己完了,因为看到好多写议论文的,也看到好多关于题目的不同理解,又想到自己潦草凌乱的字,想到自己一直所局限的私人情感的宣泄,想到太多太多,最后都归为两个字——完了。是的,那天晚上自己患得患失想赢怕输的心情终于显山露水起来,不要说“明年还能再战”,也不要提“写作是为自己不求认可不求关注”,所有的自我安慰与开解都是无效的,那一晚唯一的念想就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奖项,几等都行,仿佛决不能容忍自己好不容易进了复赛却空手而归,仿佛那是自己推迟回家的全部意义所在,仿佛自己失去了那个认可就是失去了全世界。
那晚睡不着的时候想到,自己总是以“新概念”的迟到者自称,其中大概也有几分自怜的意味——我在这个本应该找实习找工作赚钞票规划学位证结婚证房产证的年纪,其实并没有太多筹码和余裕谈论文学和写作。我记得当时在场外候考时身边一个高三的妹妹对她朋友说的话,大意是说很羡慕那些C组的,回去也没有一模二模,不用担心排名,可以专心创作,比高三生少了很多有关高考的牵绊。当时我真的很想凑过去对她讲,不,不是这样的,真的不是这样的——只不过是从一个悬崖探到另一个悬崖,而写作像一种悬崖勒马的自救,它不能真正帮我摆脱什么,却也是一种实实在在的陪伴,一种对自身细微变化的体察。
我记得琳达·塞克森写过一个叫《变》的短篇小说,讲的是三个老妇人给一个名叫罗伯特的小男孩儿过生日的事情。生日宴上,老妇人之一奥莉薇给罗伯特讲了一个叫作《没有皮肤的国王》的故事,这个国王没有皮肤,他对此感到不解,于是就放话说,任何公主只要能解开他的皮肤之谜就能成为他的妻子。第一个应征的美女用金发给他织了一件皮肤,但国王不满意,她就哭哭啼啼地走了。第二个公主解释说“没有皮肤,他就能与世界更加亲密无间”。然后把她自己的皮肤像“脱丝袜一样脱了下来”,打算和国王变得一样并成为她的新娘。但这个脱了皮肤的破碎公主同样无果而终。而第三个公主把她最喜欢的、已经去世了的大狗的皮肤送给了国王,国王说,我很喜欢这件皮肤,因为“它有条尾巴可以让我摇”。故事的最后老妇人露丝重新对准国王的皮肤缺失之谜发问,儿童罗伯特的第二次回答得到了三位老妇人的肯定——“那样她就可以在他和公主结婚之前先看看自己的里面?”
读来韵味颇为奇异,我似懂非懂,却意识到在此之前我从未细想过“皮肤”所隐喻的深意。在故事的语境里,皮肤是阻碍人“看看自己里面”的屏障,也是隔离人的“里面”与外面世界的盾牌。没有皮肤的国王缺失的不仅仅是皮肤,他还没有“名”、没有注目这个世界的得体方式。在得到合身的皮肤之前,他破碎的、没有被一把包裹住的人生是没有浑然一体可言的,他虽然可以轻松自如地看到“里面”,也可以亲密无间地和世界相处,但两边都是毫无章法的凌乱存在,大概就是乔治·桑塔耶那说的那个意思——“与空气接触的有机物必须获得一层表皮”。如此国王才可以整饬地存在,才可以在孤身一人时好好看看自己的里面,在发展亲密关系(如结婚)、面对世界时有所保留地面对外面。皮肤是国王自我之变的遮罩物与彰显者,也是他看自己与看他人之间的边境线。
而之所以提到这个是因为,写作对我来说,就像一种比较合身的皮肤,我几经放弃又寻回是因为我终于意识到,在我面对自己与世界时,它依然是我部分安全感的重要来源,尽管我仍旧会因父母知道我写了什么而不安,会因局限于私人经验没有什么进步而为难,会因为乏善可陈的日常而不想要再折腾下去了,但我仍觉得它是我在自己与天地之间穿梭时难免要跨越的界限,逃不开的界限。
既然都是无处可逃,既然以后会更加无话可说,那还是在书写时加大药量吧,虽然知道文字的药效在一瞬间减退后,自己面对的仍然是“无法力图真正改变”的现实,但现在每一次隐蔽的、直面自己的书写,我都倍加珍惜。而想到几天后我将会去复赛考场帮忙监考,以完全不同的身份重新感受一遍曾经紧张过焦虑过也期待过的“新概念”复赛,就提前产生了一种“像昨天今天同时在放映”的熟悉感,这大概就是神奇而无解的缘分了吧?我一样倍加珍惜。
本文发表于《萌芽》2017年4月刊。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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