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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重山经典读后感有感

2020-08-05 23:10:02 来源:文章吧 阅读:载入中…

万重山经典读后感有感

  《万重山》是一本由甫跃辉著作,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的平装图书,本书定价:56.00,页数:314,特精心网络整理的一些读者读后感希望大家能有帮助

  《万重山》读后感(一):轻舟已过万重山

  最喜欢的是《隐我》和《血鸽》。读《隐我》的时候总觉得我就是李生,梁雁是活得通透的那种人,所以她会说出“难道活着是为了难受?或者是为了成天满口大道理?”那样的话。读到“你总以为有另外一种更好的生活,所以轻视现在的生活,也轻视身边的人。可其实根本没有什么另外一种生活。你只是胡思想,只是不敢面对现在的生活罢了。”这段的时候,突然满脸通红。我就是这里的李生。

  读这本书的时候受到了很多启发原来很多没法想通的事情,在这本书里突然找到了答案。《隐我》的最后,李生似乎释然了,他意识到就算会发生很多坏事或者是意料之外的没有被安排到的事情也没关系了,因为那样的话,过的就是另外一种生活了。

  和甫跃辉一样,“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对我们来说读起来是无奈的,是沉重的。

  诚实写作一定需要真实的生活经验,不假大空的感情的抒发一定是自己与书中的人物产生了重合才会发出共鸣。我觉得愿意写出这样的故事作家一定是大胆的,因为他完完全全把自己曾经经历展示在了别人的面前,接受审视接受评论。而读者阅读过程大概也是一个窥探写作者生活的过程。

  和我读过的李静睿、辽京等女作家风格完全不同,也有别于王的《去海拉尔》,甫跃辉的故事是带着真实的苦涩的,他在这本书里充的似乎不是生活的旁观者而是生活的当事人,所以很多地方轻易就能产生共情

  人生种种,的确都是慢慢明白的。

  《万重山》读后感(二):《万重山》:人生种种,是慢慢才明

  书名,我最先想到的是我家窗台上的那盆叫“万重山”的多肉,极易养活,只要将它丢在阳光充足阳台上,什么都不用管,它就能自由野蛮生长

  紧接着我的脑中又闪过了那句大部分人都非常熟稔的诗:“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而本书作者甫跃辉在后记中写到了书名《万重山》的由来时,也提到了这句诗,他试图在这部书里言说人的一生,借“轻舟已过万重山”来表达光阴不可驻留的无奈。而无论是“万山”还是“大地”,人对它们来说不过是匆匆过客。更为巧合的是,书名还包含了作者父母名字,更显意味深长

  看完书又去查了下资料,得知作者甫跃辉是一位八后,他来自云南,和他笔下主人公一样,从农村考入大都市上海,在复旦求学。研究生期间师从王安忆,我惊喜发现我喜欢青年张怡微正是他的师妹。张怡微是土生土长的上海人,她的文字最打动我的地方是灵动跳脱中又有着几分清冷,尖刻却不愤懑。她从女性的角度去回望城市与历史、书写生命与青春。

  同为八零后的青年作家,甫跃辉与张怡微似乎有些相似。他们的文字都显示出一种与年龄不太相符的老派,成熟内敛而又深刻。这也许是他们学院式的写作专业决定的,又也许是个性使然。

  甫跃辉擅长写乡村青年到都市成长挣扎的经历,他写得最多的也是农村孩子到上海求学、谋生的故事,这自然与他自身的经历是分不开的。作家阿菩曾说过,“网络文学要表现的不仅仅是现实世界的现实,还有虚拟世界的现实”,这句话在甫跃辉书中完美地实现了。他笔下的人物,似乎是活在作者虚拟世界中的,可他们确确实实又在现实世界中存在着,他们也许是我们身边的某一个人,甚至可以是我们自己。

  多丽丝·莱辛说过,“所谓人的成长,其实是‘不断发现个人独特的经历原来都只是人类普遍经验的一部分’的过程”。在《万重山》这本书中,我想我读懂了这个过程。

《万重山》作者甫跃辉

  《万重山》收录了甫跃辉近年来创作的17篇中短篇小说,分为四辑,意在讲述人的一生。“父辈们”与“孩子们”,属于人生中的某种身份或者说某个阶段;“现实种种”和“虚妄种种”,则是贯穿了人生全部的历史纠葛。

  其中最打动我的当属“现实种种”,男主李生像极了每一个在大都市打拼的人。《云变》中,李生通过勤学苦读考进上海,却在临近毕业时对未来感到迷茫,癌细胞似乎在侵袭着他的身体,而此时与女朋友的感情也走到了末路。

  而在《断篇》中通过李生的叙说,又让我们看到一个从少时到成年一次次酒醉后断篇的李生。或是为了逃避,或是为了自尊,或是为了发泄,总之,最后慢慢失控,一发不可收拾。

  作者在写李生时,用了虚实结合的手法,作者多次借助梦境的描写化虚为实,“现实种种”与“虚妄种种”相互交融,让人读的时候竟一时分清是在现实还是在虚拟的梦境中。

  李生是个非常具有代表性的人物,他代表了我们当中的大多数。李生的经历,我们也曾经或正在经历着,而通过李生的遭遇让我们明白:

“你总以为有另外一种更好的生活,所以轻视现在的生活,也轻视身边的人。可其实根本没什么另一种生活。”

  佛家有语:凡所有相皆是虚妄。甫跃辉试图在《万重山》这本书中讲述人的一生,但在最后他却告诉我们:人生种种,现实也好,虚妄也罢,总是要慢慢才会明白。

  陈思和老师这样评价甫跃辉的作品,“甫跃辉没有从一般意义的弱势群体角度来塑造小人物的困窘状态,而是从精神层面写了都市异乡人的深层的孤独和异化,非常独特。”

  这也是我喜欢这本书的原因之一,我们都曾是少年,也有过梦想。梦醒时分,有人投降,有人假寐,有人把灵魂交给魔鬼。可当我读罢此书,抬头看向窗台上的“万重山”时,我突然明白了,我的这一生到底应该怎么活。

  《万重山》读后感(三):现实与虚妄中的“红”

  《万重山》是师从王安忆的青年作家甫跃辉的一部中短篇小说集,书中用17个中短篇故事,记录了一代外省青年在大都市中挣扎打拼的生活状况。

  与大多80后作家不同的是,甫跃辉不写疼痛青春文学,不写那些看起来虚无缥缈的故事,他更偏向于遵从自己的感受去写一些“实”的东西,是真实也是现实。

  他也写校园爱情,但紧密相随的是求职的焦虑和现实的残酷;他也写“虚”的东西,但这些“虚”常常是一种为了讽刺和揭露现实中的荒诞而生的幻想。

  对于虚与实的看法,甫跃辉曾经在一次访谈中这样说道:就像一棵“实”的树,得有“虚”的影;或者说一幅画,“实”的线条色块,得有“虚”的留白空间。

  而他也确实非常擅长将这些虚虚实实很好地融合起来,完成一个深入人的好故事。

  甫跃辉本人就是在一个隐匿于崇山峻岭的闭塞山村中长大,对这些经历写起来也更加得心应手,真实与虚构重重叠叠,让田间乡土与钢筋水泥形成更加强烈的对比。

“欲望都市”中的迷茫人生

  我一直认为,“人生”是一个让人不敢轻易提起的非常厚重的课题,漫漫人生路上,总是充满这各种各样的挫折与诱惑,就像路遥在小说《人生》中刻画的高加林的形象,在人生的岔道口上不断地做着选择。

“活总是这样,不能叫人处处都满意。但我们还要热情地活下去。人活一生,值得爱的东西很多,不好正因一个不满意,就灰心。”

  外出求学、求职、安家,不再回到那弯弯曲曲的山间小路,也不再回到那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从小长大的地方从此后就是老家,是故乡。

  其实现实生活中,这些现象早已司空见惯,无论哪一代,总是会有很多人去拼搏奋斗着,而往往只为了一个目标——离开农村,仿佛大城市成了唯一的出路。

  努力学习为了走出农村,求职谋生也为了走出农村,一些人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更多的人在这个追逐的过程中不断迷失着,因为在那偌大的都市之中除了五光十色的生活之外,还装满了欲望。

  甫跃辉在这本书中就是想通过描写这些“独在异乡为异客”的漂泊者们的故事和情感,来揭开人生与现实的厚重,人生种种,皆如虚妄,往事不可追,光阴不可留,所以甫跃辉便以“万重山”为之命名,这看似漫长的人生之路,其实不经意间便“轻舟已过万重山”了。

  而这繁华都市也常常会在那轻舟一过之中,如梦如幻如过眼云烟一般,让人迷失。

  甫跃辉在《云变》一篇中说,“繁华如梦,梦境迷离。”

  这是故事中的主人公李生的人生与梦境,却也折射出我们千千万万人所面对的现实生活。

从现实走进梦境的山洞

  在《万重山》的很多故事中,我们都能看到“李生”这个名字,也看到他在临近毕业时经历过怎样的不安与迷茫,在留在上海与回到老家之间犹豫不决,还通过他的眼看到那纵身一跃的悲剧。

  李生在不同故事中经历的事情都能折射出我们很多人的影子:患病、求职、酗酒……一桩桩一件件都是在现实生活中每日都会上演的戏码,其中的很多通过景物反衬出的心理描写刻画的入木三分。

  譬如李生因为身体的不适而怀疑自己已经患上肺炎的时候,他感到的或许不仅仅有绝望,在某一种程度上,也是一种看开和遗憾,还有太多的事没做太多的话没说,却忽然感觉时间已经来不及了。

  在那样的时刻,一朵云的飘走都会让人感到不安,“时间的消逝被云表现得如此触目惊心”,当得知没有患癌之后呢?云不再让人不安,而是变得轻快起来,“如轻松、灼热的烈日边的云絮”。

  再看《断篇》一篇中,李生在喝酒断篇之后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完全失去控制,清醒之后是一片迷茫和绝望,他看似在断篇之后体验着另一种人生,其实折射的是现实生活中的拘谨与不安,这些焦虑的情感被深深地隐藏在一次又一次的“断篇”之后,仿佛蒙上了一层对现实的遮羞布。

  正如甫跃辉在谈到这个故事时所说:“总得呆呆地坐上很久,这些问题巨兽才会远去,再次消弭于思维的密林。此时往往已是黄昏,面对着西沉的落日,我像是看到了一个簇新的世界。”

  然而,那个五光十色的簇新的世界,也不过是断篇后的镜中假象,这种情绪在《隐我》中得到回答:

  “可其实根本没什么另外一种生活。你只是胡思乱想,只是不敢面对现在的生活罢了。”

人生是一场“红”色的旅行

  读《万重山》的时候,我总会有一种奇特的感觉,明明是沉重的苍凉,却恍若看到满目的红,红的天,红的云,红的梦魇与伤疤。

  那些红总是跳进眼里,红得明艳,也红得狰狞,如一片血色氤氲在一个人的人生之中,那片红不是胸前朱砂痣,不是一抹蚊子血,而是人们眼中那一条一条因为生活而布满的血丝。

  一直到读完之后合上这本书,脑海中还是会不断回想那些几次提及的红云、额头的伤疤、暗红的血迹、燃烧的火焰、红彤彤的香樟叶……

  《万重山》中写的是一个个关于人生之中所经历的现实故事,而“红”这个意象,是自始至终贯穿始末的字眼,开始的时候我还一度感到疑惑,这样一本基调厚重而沧桑的书,为何会用这么明艳的色彩。

  因为红色在我们的印象里是一种富有活力且热情的颜色,然而直到读《万重山》才觉得,用它来烘托一种苍凉的基调和悲剧的命运也是不遑多让的,它过于引人注目,带着专属于红的强烈色感,让各种情绪体现的更为强烈。

  生命和希望,愤怒与冲动,全部都透过这个红色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带着强烈的感官刺激,让人不由自主地为之侧目。

  越看下去便越觉得这“红”实在是最为贴切,因为它不仅代表着明艳,更象征着一种触目惊心的生命之炽烈。

  生命本就是红的热烈又触目的一段旅程,它似血一般让人心颤,也像火一样给人炙热,或许正是像甫跃辉这样的一个作者才会刻画出如此浓烈又凝重的文字吧,正如导演和平所说:

  “甫跃辉,这个没有被上海彻底改造的边疆少年,写作对他而言,是不断用纸去包火。那火,是西南边陲故乡赋予他的,与生俱来的——有时阴在火里,忽而腾出炽烈的光焰。”

  他与他笔下的故事,都是那一团炽烈的火焰,如鲜血般红得灼目。

  莫泊桑曾说:“生活永远不可能像你想象得那么好,但也不会像你想象得那么糟,无论是好的,还是糟的时候都需要坚强!”

  这就是人生吧,永远有好有坏,或许这正是人生的一个最好的状态,甫跃辉在《万重山》中用文字记录下自己对于“人生”这一课题的理解,将现实与虚妄“一网打尽”,从荒诞之中看到真实,从而产生对于人生更深的思考。

  “日子也果然如这次饭局上规划的,恋爱,结婚,买房,生子,一切几乎没什么意外。他有时也会向妻子抱怨,教学任务太重了,还有很多杂事,他完全没时间做自己的事。 你要做自己的什么事呢?妻子问他。 他一时语塞。是啊,他要做自己的什么事呢?”

  曾几何时的梦想和凌云壮志渐渐趋于平淡,有时候真的忍不住去想:我们究竟要做自己的什么事呢?

  《万重山》读后感(四):灰狗

  

《万重山》选摘

  灰 狗

  柏油公路边,一排羊草果树下,浓密树荫里,一只皮鞋大小的灰狗垂头跛行。灰狗不时在地上嗅一嗅,见到干瘪的甘蔗渣也凑上去咂吧。他那时候九岁,见到了,一路追去。灰狗跑起来,奶声奶气地吠叫,昂昂,昂昂昂,一条后腿跛得更厉害了。绕过一棵羊草果树,绕过一丛紫茎泽兰,又绕过一个正发芽的白杨树桩头……他还没追上它。书包掉了,滚出去时,包里的铅笔盒琅琅作响。灰狗滚了两滚,他闻到了它的汗臭味儿。他不吭声,灰狗一路吠叫。忽地,他朝前一扑,手里一团温暖的肉体。灰狗尖厉地叫了一声,闭嘴了。

  他翻转过灰狗,仔细端详,瘦,丑,毛扭结着,浑身馊臭,眼睛倒是很亮。灰狗小小的心脏就握在他的手心,扑通扑通跳动。他忽然有个念头,只要稍稍一用力,它的心脏就会碎裂,它都不会来得及叫一声吧。

  灰狗一直不叫,直直盯着他。他猛地放开手,心嗵嗵直跳。

  两手捧了灰狗回家,一路上灰狗没再叫一声。

  母亲不同意养,说它肯定有什么病才被扔出来的,再说,即便没病,在外面跑几天,浑身也生满虱子跳蚤了。他不说话,找了两只破碗洗干净了,到厨房盛了一碗米饭一碗米汤,端出来放在离灰狗五六米处。嘘嘘嘘!他朝灰狗吹口哨,灰狗跛着脚,颠 颠地跑过来,把头埋进饭碗里,一边吃一边吠叫,叫声尖厉。

  不要叫!不要叫!

  他阻止不了灰狗叫。

  灰狗的肚皮吹气球似的,呼呼地鼓起来了。

  吃完米饭,灰狗又把头埋进米汤碗里,这下子不叫了,它差不多要窒息了。

  他又端来一碗米饭,很快又被灰狗消灭了。再端来一碗,仍然很快便见了底。他再要去盛饭,母亲不让了。再吃就撑死了,母亲说,这得饿了多少天啊?!

  母亲总算答应留下灰狗。

  他给灰狗洗澡,灰狗不叫,很享受似的让他洗,洗完了,发现不是灰狗,是黄狗。可他仍然叫它灰狗,它不理会。把它放到地上,一晃眼就跑院子里去了。院子是水泥地,太阳白亮地照着,它连连打了好几个滚,站起来,扑簌簌抖一抖身子,水滴混着灰土四溅开。连连滚了几次,黄狗又成灰狗了。母亲骂着,跑过去把它揪回来,又给洗了一次,洗好了,放在一只竹筐里,把竹筐端到院子里太阳底下,它两只前爪扒住竹筐边沿,人立起来,出不去,嘴里呜呜咽咽。

  他喜欢给灰狗制造些障碍,看它怎么办。比如,把灰狗放到一把椅子上。椅子有他膝盖那么高,有三只灰狗垒起来那么高。灰狗在椅子上转来转去,转到这边,低头朝下看看,转到那边,又低头朝下看看,嘴里呜呜咽咽的,不时望向他。他脸上挂着笑,退开几步,说你下来啊你快下来。灰狗呜咽几声,身子朝下矮一矮,忽地就跳下去了。原本好了的跛脚,又给摔坏了,尖声吠叫着,趔趄着,跑远了。

  地里的柿子熟了,他到地里去,灰狗也跟着去。

  柿子树下种了山药、南瓜、辣椒,还长了狗尾巴草、红蓼、鬼针草……灰狗跑进去,只看得到个竖起的尾巴尖儿,绿绿的一片地暗暗涌动。那暗涌来到空地处,现出灰狗来,满身扎了鬼针草黑而硬的种子。他捧腹大笑。灰狗仰着脸,瞅着他,呼呼地吐出红舌头。

  灰狗一点儿一点儿长大,样子变了不少,黄毛更顺滑了,更光亮了,嘴上的黑色一点儿一点儿褪去,和别的狗没什么两样了。但他仍然执拗地叫它灰狗。

  其实这是他没有料想到的。

  他似乎并没有认真想过,灰狗会一天天长大。往前数,他是养过两回狗的。第一回不算正式养,是邻居家的,一只威猛的大黑狗,差不多和他一般高。不过那狗也就看着威猛,脾性很驯良。他到处耍,那狗时常跟着。后来有一天傍晚,回家路上,他发现黑狗倒在一条岔路口,唤了它两声,黑狗只是抬一抬头,他蹲下身去,抚弄它颈项的毛发,乱扎扎的,不顺滑。再看它的嘴巴,紧闭着,黑红的牙龈边,流出一些白沫来。他吃了一惊,跑回家去,喊来大人。大人给黑狗灌下姜汤、红糖水,甚至拧了芭蕉水灌下。黑狗只是吐出更多的泡沫罢了。

  第二回,才是他真正养狗。一条白狗,个子不大,却很是凶狠,为了防止它咬到人,多半时间它都被一根长绳子拴在柱子脚下。即便如此,但凡有闲人进入院子,它仍会窜出去,绷紧了绳子,喋喋不休吠叫。来人仍会吓一大跳。偶尔得闲,他会解开它的绳索,它看都不看他一眼,箭镞般便跑没影了。天快黑了,白狗才踅进院门。野虽野,白狗总是会归来的,一次都没误过。所以,不管母亲如何抱怨,他总是坚持要养着它。大概过了两年,母亲把他叫到身边,说,爷爷快不行了,想吃狗肉。他懵懵懂懂地点了头。第二天一早,喇叭声声喊着,卖……狗……肉!卖……狗肉!声音一声一声近了,然后,就在院子后面停下了。他看到母亲解了白狗的绳索,抱出去递给卖狗肉的男人,回来时,手里多了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狗肉。吃饭时,母亲说,只换了两斤,这人太精了。那狗,怎么也得换个四五斤啊。他记得,母亲说这话时,他似乎默默地夹过一块狗肉到碗里。

  好几年过去了,他已经差不多忘了这些。

  灰狗很听他的话,离着上百米远,他只要喊一声,灰狗!灰狗便会四脚腾空地跑来。远远望去,仿佛路上浮着的一只狗状气球。到了跟前,他伸手挠灰狗的下腹,不消几下,灰狗软软地倒下了,他继续挠,灰狗略略抬起头,扭着注视他的手。他的手往中间移,灰狗翻动身子,整个儿仰面朝天,四条腿缩着。此时,他忽地停了手,站在一边,笑笑地看灰狗“袒胸露乳”的模样,灰狗保持着,只是稍稍偏了头,瞅着他。

  还有一个游戏,是灰狗小时候常和他玩儿的。他作势要跑,灰狗猛地窜上去,咬住他的裤脚。他抬起脚,灰狗被拉扯得脖子伸长了,嘴巴咧开了,再往上抬一抬腿,灰狗的身子离了地,嘴巴咧开,龇出一口白牙,两只眼睛鼓瞪着,黑眼神少白眼神多。他移动脚,朝上动朝下动,朝左动朝右动,灰狗的姿势始终不变。大概要持续三五分钟,灰狗才会发出呜呜的声音,但仍然不松口。再过一会儿,灰狗开始踢蹬着四条腿,他这才把灰狗放下。

  灰狗一天天长大,重了,没那么调皮了,这游戏才玩不下去了。

  到村里人家做客,灰狗总想跟着。他回头瞪一眼,灰狗便夹了尾巴,低垂了头,三步两回头地朝家里走;他朝灰狗招招手,灰狗便到了做客的人家,灰狗不像别家的狗到处乱跑,就待在他那桌底下,他搛过一块肉骨头,随便啃两口,偷偷扔到桌下,灰狗的脑袋便出现了。若有别的狗也钻到他桌下抢食,他还会悄悄踢别的狗一脚。

  或许是因为他护狗心切,导致灰狗胆子不大。他和灰狗在路上走着,撞见大狗,灰狗总怯怯地躲他身后。有几次,躲不开了,几条狗咬起来,灰狗哪里是对手,叫声凄凄惨惨哀哀切切,他不由分说,找根棍子或者找块石头,满脸煞气地朝狗群冲过去,顺势扔出手中的棍子或者石头。狗群哀号而散。灰狗垂头耷尾地跑到他脚边,嗅一嗅,呜咽两声。他蹲下身子看灰狗,黄毛乱糟糟的,有几块地方湿湿的,一摸温热,一看,手是红的。他给灰狗偷偷用过很多药,不光有治外伤的药,还有感冒药痢疾药去痛片等。当然不能让母亲知道,知道了,必定会说他,人吃药还得省着呢,怎么先给狗吃上了?

  到他高考那年,灰狗已是大狗了。说是大狗,也不过有他膝盖那么高。灰狗仍用不着拴缚,它也从来不会独个儿离开家。他要出远门了,去上大学。

  第一次出远门,准备了好多天,塞满了一个快遮住脑袋的大背包和一只箱子—是十多年前母亲陪嫁的箱子,褐红色表皮,很厚实,却没轱辘,只能扛着。他在整理东西时,灰狗在旁边走过来走过去,这儿看看,那儿嗅嗅。灰狗要去叼他的衣服,他拍一拍灰狗的脑袋,灰狗退后两步,昂首瞅着他。他和父亲背上包,扛上箱子出门,母亲在身后锁上大门。一转身,却见灰狗跑在前面。

  他要赶灰狗回去,灰狗不肯走。还是第一次,灰狗不听他的话。也就不再赶它回去。一路上,灰狗不停吠叫。不要叫!不要叫!他喊了两次,灰狗仍不听他的。到了公路边,车还没来。他们在一棵攀枝花树下坐了,等。灰狗在他们眼前走过来走过去,不时叫上两声。车来了。上车后,他扭过头去,不看送行的母亲。待转过头去,发现灰狗跟着。大巴车开得很快,灰狗也跑得很快。

  灰狗怎么会跑这么快的?

  回去!快回去!

  灰狗不听他的,只是昂了头,瞅着他,跑。四条腿离开了柏油路面,满身黄毛奓开了来,耳朵贴到了脑后,红红的舌头长长地吐了出来。拐过了一个弯儿,又拐过了一个弯儿……回头去看,灰狗还在,灰狗飞起来了。

  他转过头不去看,努力不再朝后看。

  次日到了昆明,打电话回家,母亲说,四五个小时后,灰狗才回家。

  城市生活无非也就那样,差异和诧异,总有变得寻常的时候。有时候想起灰狗,更多时候想不起。有时候给家里打电话,会听到灰狗的叫声。汪汪汪,似乎就在电话附近。有时聊起灰狗,灰狗病了,灰狗和大狗打架被咬伤了,灰狗养好身体了,灰狗和父母一起到地里去了,灰狗变胖了,灰狗换毛了,还有,灰狗似乎对一只母狗感兴趣,可惜它早被骟了。母亲说起灰狗窘急的样子,笑得止不住。

  父母对灰狗,似乎比对他还要亲一些。

  寒暑假回家,对老家的记忆,在看到红土地时,便泛滥起来了。逶迤的河岸,岸边的格桑花,缓缓流动的河水,水上丰茂的荇草,一陇一陇的葡萄,电线杆,水稻田,田里有鹭鸶飞起,起伏山脉—近的是浅绿,远的是深蓝,山上白云迟滞地流动……这一切交织在一起,熟悉得好似每一夜的梦境。跳下大巴,背了包,走上通往东山脚村子的泥土路,路边不时窜出一两条狗,他停住脚步,回以冷冷的目光,狗们便也停住脚步,闭了嘴,注目他离开。他想起灰狗来了。灰狗还会记得他么?

  走进老院,还未露面,灰狗大概听到了他的脚步声,嗷嗷嗷,脑袋上扬,前腿绷直,气势非同往日。果真是认不得自己了。他跑前两步,想吓一吓它,它倒退两步,欻地跑近,低头去啃咬他的裤脚和鞋子。它还是认得自己的。一两天工夫,他和灰狗又回到往日时光里了。回学校时,灰狗照例会一路狂吠地尾随他,照例会追着他的车子跑,年复一年,渐渐追得没那么远了。兴许是灰狗老了吧?

  又一年春节,他骑了摩托到寺里去,不用招呼,灰狗也撵了去。

  天高云淡,砂石公路边,一片一片麦地,又一片一片油菜花地,放眼空旷,摩托突突突,像是永远有路在前面等着。清晨的阳光斜斜地照过来。他的影子,摩托的影子,紧随着,灰狗的影子。影子水波似的,在砂石公路上飘飞,不发出一丝声音。小寺建在山半腰,平日里萧条荒疏,过年时节,竟围了不少人。舞龙的,舞狮的,弹洞经的,唱歌的,跳舞的,热闹的空气笼罩着。他找个僻静的地方停了摩托,朝寺里挤去,灰狗低头夹尾,傍着他的腿朝里挤。人太多,他生怕灰狗走丢,不时回头看看,灰狗总不离开三步远。上到一个台阶,眼前一株枝干虬结的三角梅,一树红花明艳无比。树上一挂鞭炮,一个人蹲下,燃着的纸烟凑近引线。鞭炮响起时,他三两步窜到了三角梅树后,炮声震天,硝烟弥漫,他看见灰狗吓得缩成一团,东突西窜,最后一回身,朝来路跑去了。

  苦苦等到鞭炮响完了,他飞奔出去,骑了摩托在麦地油菜花地间跑了一圈,一路喊,灰狗,灰狗。喊声随风飘散,听不见一声熟悉的吠叫。骑车回到家里,他满心郁闷,想不到把灰狗弄丢了。

  灰狗会回来的,他暗暗期望。

  待到下午,还不见灰狗的影子。他意识到,灰狗是回不来了。出了家门,到野地里去,心里空落落的。放眼望去,田野的绿色,夕阳的暖色,让心都变得柔软了。他切实感受到了世界的疏阔。当灰狗朝他飞奔而来,他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的。

  先是在道路尽头,腾起一团飞尘。慢慢地,近了,到眼前了,那一团飞尘里包裹着的,正是灰狗。灰狗四脚离地,跑得飞快,比几年前还要快。到了眼前,灰狗围绕着他团团转,猩红的舌头长长地吐出来,呼哧呼哧喘息着。灰狗身上湿一块干一块,四条腿全是泥,下腹的毛也被泥水捻成了一绺一绺的。一条后腿也跛了,呜咽着。

  你这是去哪儿了啊?他说。他蹲下身,盯着灰狗看,这么多年,灰狗凑近他,一次一次

  蹭着他的手,他手上满是泥,再一看,还有淡淡的血痕。一个多月,灰狗跛了的腿才恢复。灰狗是老了吧?

  在电话里,母亲也一再说,灰狗老得飞快,先是动得少了,成天懒懒地躺在太阳底下,不时翻转身,仰面朝天,四只脚缩着,露出整块的肚皮来。这姿势,是小时候的他教给小时候的灰狗的。母亲常常笑,这姿势太丑了—这么多年来,灰狗从没忘掉这姿势。接着,灰狗开始掉毛,不是一根一根掉,而是一片一片掉,没毛的地方,涂了药膏,不但没长出毛来,还跟结了癞疮疤似的。那些剩下的毛,也失去了光泽,不再是黄的,真是灰的了。

  再回家,灰狗很少再绕着他转了,也很少再引起他注意。它总是出现在墙角、门边、路沿。静悄悄的,不存在似的。他走过它身边,轻轻踢它一下,它只是稍稍扭头看看。母亲有时会对他说一两句嫌弃灰狗的话,他一句话不说。

  一天一天地,灰狗变成一个退到墙角的影子。

  到他工作第二年,灰狗十四岁了,相当于人的花甲之年了。一天,母亲在电话里告诉他,县里闹狂犬病。这事儿他早听说过。县里花了很大精力,到处抓狗,杀狗。村里养狗多,很快,防疫站和派出所的人来了。防疫站的人说,村里所有的狗都要杀掉,要想留下自家的狗也不是绝对不行,只是要写下保证书,今后自家的狗咬伤了任何人,和政府没关系,赔偿和医药费都得自己负责—大家心知肚明,狂犬病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村里刚刚因为狂犬病死了个中年男人,男人狂喊了三天才断气。村人踌躇着,过了一夜,踌躇的人都下了决心。

  那天黄昏,防疫站的人聚在村口大榕树下,很多人注意到了,有个白大褂手里端个铁盆,里面是大半盆肥肉。陆陆续续地,村里的狗被人牵引着驱赶着,聚拢来了。大狗小狗,黑狗白狗,狗吠连天—偶尔也有些狗,低垂着头,不发一声。陆续到来的,还有几个孩子,他们是被大人们连人带狗一起拖来的。他们的哭声,没能阻挡大人们抢走他们的狗。狗聚在一起,彼此嗅来嗅去,似乎不明白怎么回事,又似乎预知到了什么。当肥肉从天而降,狗们稍微愣怔了一瞬,蜂拥而上。啃惯了骨头甚至连骨头都没啃过的狗们,享用起如此大餐,感动得哼哼唧唧尾巴直摇。不多久,狗们又愣怔了一瞬,看看彼此,彼此看看,晃晃悠悠的,一个接

  一个软软地倒下了。只有一条狗立着。

  灰狗昂着头,吐着猩红舌头,瞅着母亲。母亲朝它摆一摆手,它便不再理会那些肉了。

  这怎么回事?白大褂男人说。

  人群静了一下,嚷开了,找根木棍来,就不信这个邪!一根木棍挥向灰狗的脑袋。灰狗仰着头,瞅着母亲。木棍又挥了一下,半边脑袋歪了,眼睛溢出血来。灰狗扭着头,瞅着母

  亲。木棍再一次挥过去,灰狗倒下了,脑袋朝上挣了挣,血糊糊的两洞眼睛朝向母亲……

  第二年春节,我回到村里。母亲告诉我,灰狗和其他狗一起,都埋在山里曾经的一个水塘里了。我小时候在那儿学游过泳,灰狗也到过那儿,还记得,我在水里扑腾,回头看时,只见灰狗站在岸边,摇晃着小尾巴,朝水里吠叫一声,退后一步,又朝前一步,再朝水里吠叫一声。忽然,灰狗叼了我的鞋子,纵身往山下跑……后来水干了,再后来荒废了,塘底的荒草和灌木密密匝匝比人还高。

  一天拖一天,直到要回上海的那一天了,我终究没上山去。那天,我见到几个为死去的狗哭泣过的孩子,终究,我也没问起他们任何与狗有关的事儿。他们玩闹的笑声,让黄昏显得很寂寥。

  2016 年 9 月 15 日 3:36:08 中秋节 曹阳四村

  《万重山》读后感(五):【转】甫跃辉:我更愿意关注个体如何面对这个世界

  

本文转自中国作家网: http://www.chinawriter.com.cn/n1/2020/0703/c405057-31770379.html

也许你曾是少年,你有过梦想,梦醒时分,有人投降,有人假寐,有人把灵魂交给魔鬼,而你当去往何方?

甫跃辉最新出版的小说集《万重山》分为四辑,收入了近年来创作的17篇中短篇小说。其中,“现实种种”以从乡村来到大都市的青年学生、知识分子为主角,围绕他们的爱与死、恐惧和孤独,记录其内心的成长与挣扎;“父辈们”讲述上代人的苦难;“孩子们”描写当下的旧日乡村以及“外省青年”返乡后见证的今昔变迁,有几分鲁迅《故乡》的调子;“虚妄种种”直接将幻想与现实交融,表现出对人类荒诞处境的讽刺、怜悯和困惑。《万重山》写尽了人生的种种现实与虚妄。近日,中国作家网记者采访了甫跃辉,听他畅谈《万重山》背后的故事。

以一种回望的眼光看待故乡

记者:你在上海待了多长时间?它对你的文学创作产生了什么样的影响?

甫跃辉:我在上海已经待了17年。2003年参加高考考到复旦大学,后来就一直留在上海。上海对我的影响是多方面的。

上海经济发达、人口密集,是一座现代化的大城市,它让我看到了现代都市生活繁华的样貌。而我来自云南边疆的保山市施甸县,那里无论是地理位置还是文化上都较为偏远和边缘。这两个地方的差异特别大,于我而言,那种巨大的冲击力和差异感非常明显和强烈。

此外,它对我可能还有一种反向作用,如果我不离开家乡来上海,那么,我可能不会以一种回望的眼光看待自己的故乡。有时候,你待在一个太熟悉的地方,很容易就会忽略一些人和事,但当你离开后,那些被忽略的人和事可能就会引起你的关注和思索。我从家乡来到上海,处在一种强烈的对比状态中,家乡的很多东西就会被我“重新发现”。这肯定会影响我的写作。

记者:这和鲁迅先生离开绍兴后再回望绍兴有相似之处。

甫跃辉:对。有相似的地方。但我觉得也有不同,绍兴虽然不是一个庞大的城市,但在地理和文化上并不边缘。而我的家乡保山就不一样了,所以,对我来说,冲击力和差异感肯定也是不一样的。假如我来自河南、安徽等地,可能也不会有这么强烈的差异感。

记者:对你来说,这种差异主要体现在哪里?

甫跃辉:一是物质方面。在老家,天空是不被遮挡的,我会经常抬头看天空和漂浮的流云,看远处的大山和土地。山川草木、河流大地,这些都在我的视线之内。我在看天空的过程中,似乎也能看到一个更大更远的地方。来到上海后我看到的更多是高楼、街道和来来往往的车辆、行人。有一段时间,我住在上海市中心,我发现自己几乎不怎么看天空,我看的基本都是人,而且以一种平视的视角。

还有一点,人与人的交往方式也不一样。我在老家,会经常串门,大家都很熟悉,因为农村人少,其实是一个熟人社会;在城里的话,有时候也会与朋友聚会,但感觉还是不太一样。在老家,人群相对单一、熟悉,而在上海,可能就要复杂得多,有时候还会隐约感觉到人和人相互较劲儿,但我在老家,和朋友们相处,是很松弛的状态。这都是一些细微的体会,但也许正是这些细微的体会,不知不觉影响了我的创作,让我重新“发现”老家,看到更“复杂”的人群。

“万重山”:我想写出人处于这个世界的状态

记者:《万重山》的书名并非书中某一篇的题目,而是直接以“万重山”命名,你是如何考虑的?

甫跃辉:这可能与我的偏见和执念有关系。用集子中某一篇作为小说集的题目几乎成为当下出版的惯例。我以前也这样,很多小说松散、随意,关系并不紧密,出版的时候,我也很随意地把它们放在一起,并未作太多考虑。其实,这不是我喜欢的样式。我特别希望一本书有一本书的样子,我也更愿意另起一个书名,用来统摄全书。现在如果出版小说集,我在篇目的顺序上挺“计较”的,哪篇在前,哪篇在后,都有自己的考虑,希望入选的小说联系更紧密。以前这方面做得不够,今后还会更注意一些。我尤其不想这本书里出现的篇目,在另一本书里同时出现(除非点明了是选集之类的),不然的话,新书就不称其为新书了,而且也对不住买书的读者。

用“万重山”命名,与李白的诗句“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有关系。这句诗让我读出一种光阴不可驻留的无奈,有时间的概念;另外,“万重山”本身也具有空间上的概念,让我看到人在跨越重重阻碍时的艰难和执着。

记者:在目录设置上,《万重山》与你之前的小说集《鱼王》《动物园》《安娜的火车》等也不一样。这是你自己的考虑,还是出版社编辑和你共同商量定下的?

甫跃辉:这是我自己想的。当初我把书稿命名为“万重山”,在目录设置上分为“现实种种”“孩子们”“父辈们”“虚妄种种”四部分,意在讲述人的一生。第一部分“现实种种”是最重要的一部分,接近140页,几乎占据了这本书的二分之一。这部分里的4篇小说《云变》《断篇》《隐我》《血鸽》,聚集在特定的人物身上,而人物之间又有关联,讲述的都是刚从学校毕业走进社会的“李生们”生命中的某个“片段”或者面对这个世界的某种状态。最后一部分“虚妄种种”写的有些“怪异”,我觉得这也是人生的一种状态或形式。而且,“现实种种”中有虚妄,“虚妄种种”中也有现实,彼此关联,互相照应,整部小说在整体上形成关联。

记者:第一部分“现实种种”是在都市背景下展开叙述的,气氛有些紧张、剧烈。而第二部分“孩子们”和第三部分“父辈们”都是在乡村背景下展开叙述,气氛缓和、轻松,甚至有一些温暖的成分。

甫跃辉:刚开始写作时,我就发现了这一点。我在写乡村题材时,好像可以感觉到露珠花草、山川大地,叙述的节奏和使用的词汇都不太一样;写城市题材时,又是另外一种感觉,有些距离感,调子可能有些灰色。当然,这并非我有意为之,而是写作时一种自然而然的状态。

还有一点比较重要,我觉得单一地去讲“乡村题材”或“城市题材”,可能都未必恰当。当下的写作,要不“乡村题材”,要不“城市题材”,即便去写存在过渡地带的小城、小县、小镇等主题,其实也属于“城市题材”的一种样貌。但是,如果以这样的方式去看待小说创作,我个人觉得可能还是太简单了。当我创作的时候,其实并不是冲着“写城市”或者“写乡村”去的。在我看来,这两者不是割裂的,也不存在对立。从文学创作的角度来讲,我也不太赞成塑造“都市”的人或者“乡村”的人这种说法,我更愿意看到一个人,如何面对这个世界并经历很多事情。而我想把这样一个人的体验和经历写出来。比如《隐我》这篇小说的背景虽然设置在城市,但如果换成乡村,他也会经历很多和外在世界的碰撞。这篇小说叫“隐我”,就是“隐藏的自我”,主人公李生面对这个世界,经常会产生一些想法,这些想法是他对所身处世界的反馈。

通过孩子的眼睛,“把住一些把不住的事体”

记者:“孩子们”这一部分都选取了孩子视角叙述,“父辈们”中的《见鬼》《父亲的手指》虽然写父亲,其实也是孩子视角,你很偏爱用孩子视角去叙述?

甫跃辉:刚开始写作时,我就写过很多关于“孩子们”的小说,也选择用孩子视角,我的第一部小说集《少年游》里就有好几篇。我觉得孩子要比成年人更能感知这个世界。比如小朋友会问:人是什么做的?树和树叶是什么做的?铁块是什么做的?成年人很少去关注这些问题,甚至有时候,作为成年人的我们会把很多事情视为理所当然。我们感知这个世界的能力似乎在退化。孩子们则不一样,世界在他们眼中永远是新奇的。当我告诉小朋友,“天上那个叫月亮,那个叫彩虹”,我就感觉好像重新给事物命名,整个世界都是崭新的。选择孩子视角,其实也是想写出孩子与世界的某种联系,希望通过孩子的眼睛,看到不一样的世界,或者说看到那个尚未被命名的世界。

记者:“孩子们”这部分有5篇小说,主人公都是孩子们,如果他们和这个世界建立联系,似乎都会选择某种“中间物”。比如《滚铁环》中的“铁环”,《春天有冰》中的“冰棒”,《灰狗》中的“灰狗”,《鹦鹉螺》中的“鹦鹉螺”,《除夕夜忆旧》中的“二十块压岁钱”。等到这些孩子长大,到了上海,成为“顾零洲”“李生”,他们身上与世界之间的“中间物”似乎就消失了。

甫跃辉:你这个说法挺独特。我觉得人物是有潜意识的。世界在孩子眼中是新奇的,他们想要了解世界,可能就会借助于某种“中间物”,但是他们自己并不确定这个“中间物”是否恰当。小说《滚铁环》《春天有冰》中的孩子其实都有些迷茫。滚铁环的男孩终于有机会滚动铁环时,他却感觉,在铁棍和他的手之间、在铁棍和铁环之间、在铁环和地面之间,始终都会有一个大大的填不满的空隙,其实,他和整个世界都是隔绝的。《春天有冰》中的男孩卖掉了很多冰棒,可他还是感觉从未有过的被忽视。在小说里,我写过这样一句话:“他站在冰山上,冰山正迅速融化,他越来越大声地呼喊,听到的只是来自天空的自己的回音。”

这让我想起冯至《十四行集》最后一首诗里的句子:“向何处安排我们的思想?但愿这些诗像一面风旗,把住一些把不住的事体。”我觉得,孩子们想用这些“中间物”“把住一些把不住的事体”。

“死亡像一面镜子,我们都在它的观照下生活”

记者:《万重山》中的部分小说,好像比较关注“死亡”。比如《云变》中穿红色连衣长裙的女孩自杀,《隐我》中主人公李生自杀未遂,《血鸽》中主人公余晚的被杀等。

甫跃辉:我本就经历过很多“死亡”事件,很小就看到过亲人的死、邻居的死。有时候,还会产生一些跟死亡相关的想法。比如站在很高的楼顶往下看,可能会想跳下去了会怎样,吓得自己赶紧往后退。小说《隐我》的主人公确实有过一闪而过的自杀念头,其实他也就想一想而已。主人公李生的那些念头是一种潜意识,可以理解为他释放压力的一种形式吧。《血鸽》来自于一个真实的故事,我是听别人讲的,几个人轮流给我讲述,最后我就选择“每人讲一段”这种形式。当然,很多情节是虚构的。

记者:为什么要写这样的和死亡有关的故事?

甫跃辉:我记得有一次跟一个年近五十的作家聊天,他说他从来没见过死人,我当时就觉得很惊讶。我是见过一些死人的。我小时候生活在农村,村里上了年纪的老人去世,有年轻人自杀,我有时候就会跑去看。写这样的故事,可能和这些经历有关吧。小时候,我有时候会想,人死掉了,再也不会存在,那种绝望感深深刺激着我,现在长大了,就没有那么强烈了。我还写过一篇小说《阿童尼》,收在另外一本小说集《这大地熄灭了》,故事的核心情节也来自真实事件。我有一位表哥死于白血病,前一天我去看他,尽管体力很弱,他自己还能站起来上厕所,结果第二天他就死了。对作家来说,面对这样的题材,还是要慎重处理。我主要还是想写出人在这个世界的一种状态。死亡也是生命的一种状态,我们每个人都知道它迟早会来临,在死亡面前,谁都逃不掉。我们其实是在死亡的观照下生活的,它就像一面镜子。

告别“顾零洲”和“李生”,尝试创作“远征军题材”

记者:你的小说距离你的生活近吗?如何看待小说创作与生活的关系?

甫跃辉:我的小说距离自己的生活其实蛮远的。有一些小说看似跟我的生活很近,实则没有关系,都是虚构的。举个例子,启发我写小说《鱼王》的原因是我爸讲的一件事,很多年前,我们县最大的水库——蒋家寨水库水位下降,有人去抓鱼,用了很多层网捞起来一条巨大的鱼,那条大鱼把鱼网都挣破了好多层。这个故事很简单,三两句话的事,但转化为小说,显然要复杂得多。但无论小说和写作者的关系远近,小说都是作者思想的投影。如果不是这样,写小说岂不成了撒谎?正如福楼拜所说,包法利夫人就是他自己。

记者:你理想中的短篇小说是什么样的?

甫跃辉:从篇幅和小说中的时间跨度来说,我觉得短篇小说大致可以分两种。一种类似于巴别尔的《骑兵军》、马尔克斯的《礼拜二午睡时刻》等等,篇幅特别短,内容也几乎就是一个片段,但它也有一个起承转合的故事。还有一种类似于乔伊斯的《都柏林人》,篇幅长一点,小说处理的时间也长,类似的还有福克纳的《献给爱米丽的一朵玫瑰花》、辛格的《傻瓜吉姆佩尔》和鲁迅的《孤独者》等等。当然,这种分类显然是很粗糙的。要说理想中的短篇,我理想中的小说是这样的:能够在短小的篇幅里,“初极狭,才通人”,最终却能“豁然开朗”,看到广阔的世界。

记者:你如何看待目前的创作状态?

甫跃辉:我自己感觉这几年的创作状态不太好,至少我不太满意。在写作过程中,我经常特别焦虑,经常产生特别强烈的自我怀疑。

我想,我要走出现在的世界。作为一个写作的人,肯定要避免创作的重复。我在《这大地熄灭了》最后一篇小说的末尾,借小说主人公之口说“顾零洲,再见了”。以后可能也不会再去写“顾零洲”“李生”这种类型的人物了。

记者:那么会写什么样的题材?除了小说,你还写其他体裁的作品吗?

甫跃辉:我可能会写一系列关于远征军题材的短篇小说。抗日战争时期的松山战役就发生在我的老家云南保山,那是一段应该被铭记的历史。我看过一些关于远征军的资料,很多故事真是惊心动魄。战争,是人性的极端的实验场。比如,有一名远征军士兵被日军抓到,被日军塞进汽车轮胎里,从山顶滚到怒江里去。再比如,几名远征军遇到一个落单的日军士兵,日军士兵下跪求饶,远征军没杀他,把他俘虏了,然而没走多远,遇到了日军的大队人马,几名远征军反过来被俘虏了,被拉到日军驻地,被之前向他们下跪的日军士兵残忍杀害了……这样残酷的历史细节,生于和平年代的我们太难想象了。作为一个写作者,我想把这样的故事写出来。

说到其他体裁,我一直在写诗和散文。2017年开始在《文汇报·笔会副刊》开设散文专栏 “云边路”,今年会结集成同名散文集,大概有二十万字。散文写作的主题性比较强,都是关于云南保山的。但我写保山,不是简单介绍风景风俗的写作,而是更愿意把保山看成一个望远镜,通过它看到更大的世界。另外,平时我也一直在写诗,从2000年到现在,二十年了,虽然极少发表,但一直断断续续在写。以前是手写,后来在电脑上写,现在是在手机上写,从去年到现在,我在手机上大概已经写了五万多字的诗了。这些作品,在不同层面上丰富着我的文字世界。我想看看,面对同样的世界,不同的文体,边界在哪儿,极限在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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