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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的潜水艇》读后感摘抄

2020-12-14 01:01:38 来源:文章吧 阅读:载入中…

《夜晚的潜水艇》读后感摘抄

  《夜晚的潜水艇》是一本由陈春成著作,理想国|上海三联书店出版的图书,本书定价:,页数:,特精心从网络上整理的一些读者的读后感,希望对大家能有帮助。

  《夜晚的潜水艇》读后感(一):很久没有这么盼望一本书了

  

一直期待能够拥有的一本书,即使每篇都看过,也绝对值得收藏。他的特殊才能使他能在时代里发出属于自己的光芒,让人寻光找去,在他的构建里流连不知归路。我其实看过即忘却,但有无以名之的感受徘徊不去,仿佛宿醉,迷茫良久。曾推荐一个朋友看《夜晚的潜水艇》那篇,她看完后恍神半天,说:“我是个小孩子的时候,每晚睡前也都给自己编个故事……”久未有这种文章,且读且珍惜。好事多磨,希望此后一切顺利,定会大卖。

  《夜晚的潜水艇》读后感(二):喜欢的故事,各有各的好

  

首先,恭喜豆瓣读书终于能评论了。一个月读的书不能写短评快被憋死了。为了满足我的报复性写评论心理,决定给《夜晚的潜水艇》写一篇长评并撒花撒花~

第一次读陈春成的小说,是去年。第一篇读的是《音乐家》。还记得,刚读完的时候,那种惊为天人的感受(就要夸,不怕作者骄傲)。这两年读了好几本短篇,但是真正喜欢的并不多。相较故事性强的长篇小说,越来越感觉,很多国内原创的短篇小说更在意写作技巧的高明。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就像是诺兰的《信条》,很精致,很炫技,能看出作者很用心,但就是牺牲了可读性。上次读到这样让我心动的文字,还是《房思琪》。

陈春成的短篇,也有很多技巧性的东西,许许多多的描写,像童话一般清新。但所有的描写都不是“为炫技而炫技”,而是真正能把人拉到情境中去的。就像《夜晚的潜水艇》里碧蓝的海洋,《音乐家》最后的交响,能把你拉进美的文字里。

国庆出去玩儿,看到山顶孤独的一座小房子,会想起《竹峰寺》;听小伙伴讲数学系同学钻研数学的故事,会想起《裁云记》。我想,这样的故事是读过一遍就能留在记忆里,读过好几遍仍旧会喜欢的。

这本里的每一篇都喜欢,各有各的好。好期待作者的新作品呀~

  《夜晚的潜水艇》读后感(三):他在幻想的羊水中写作

去年夏天,我读到了《音乐家》。读完最后一个字,我想,如果这个叫做陈春成的陌生人能出小说集,我得为他写点什么。这种急迫乃至草率的欲望,出于什么?出于一个被满足了的读者的舒适,出于一个被挑逗了的评论者的好奇,出于一个年轻人对另一个年轻人成熟程度的惊讶,出于焦虑的缓解:夏天来临,年轻一代的文学还不至于早衰。

由于肉眼可见的文学质地,事实的进展和想象一样迅速。很快,陈春成的小说便进入了理想国的出版序列,我也在今年夏天拿到了试读本。为了确认我初读的激赏并非仅仅源自阅读快感,我又一次,穿过庭院回廊一样慢慢穿过了这些故事。当然,在一些短故事中,我经历了激情的冷却。但在几篇长故事中,我再次踏入了同一条眩晕的河流,再次被淹没、包裹、浸透,在美的诱惑中落水。于是我想:值得动笔,而且应该动笔了。

为了描述的方便而非精确,我认为,可以像面对一具血肉之躯一样,面对陈春成的故事:血是古人的,肉是博尔赫斯的,骨是奥威尔的,心是陈春成自己的。血、肉、骨、心,对应着语言、叙事、主题与美学风格。但我要再次强调,评论的力量和局限,都在于评论是一种概括,这种概括在提供认识的方便的同时,不可以代替对故事本身的阅读。真不可以代替美,真要引渡美,美才能流传。

一、古人的血:灵的扩张

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首先,重温这些诗句。陈春成的语言,常常让我回到这类诗句的意境中。在词法、语法与修辞法上,他不是现代的,而是古典的,但他不是古典的写实派,而是偏向古典的浪漫派。这里说的浪漫,当然不是西方的罗曼司,而是东方的浪漫:动与静的参差,人与物的圆融,有与无的错落,醉与醒的交汇,肉眼与心眼的所观。根子里,是佛道与文学的联姻。

但是,这种语言描述仅仅是外观的。如果追究下去,我们会发现,陈春成写下的每个事物都是“有灵”的。“有灵”即是说,讲出的一切,都是活的,有灵魂的——至少作者相信是的:山峰是活的,躲在听瓮里的耳朵可以听到山峰生长的厚重声音;音乐是活的,可以化身一个人形进入你的脑海;字是活的,刻在碑上的字潜入了石头,在石中流转、游走、闪动,《红楼梦》中的文字为了不被篡改,竟然自行崩溃为偏旁和部首。

这是一种原始时代的艺术语言。那时,生命平等地分配在草木鱼虫鸟兽人身上,因为万物的生命都来自一个巨大生命体的分解:夸父。万物是平等的、联通的、一体而分立的。他们共享一个“灵”。所以,文字的灵可以跑到石头身上,书的灵可以进入人的体内。由于来自同一个生命体,这些散落的灵一直有“聚”到一起的愿力,它们频繁进入彼此的体内,成为彼此的本体与喻体,来回串通,疯狂生长,企图将世界重新汇为一体。因此,造成了“灵的扩张”——这种扩张,落实到修辞层面,就是众所周知的“通感”。

由于智识尤其是逻辑理性的发展,“万物有灵论”的“巨大生命体”后来彻底崩溃了,之后是分化的“多神论”的语言,再之后是强迫的“一神论”的语言,最后,因为启蒙运动,理性战胜了神秘主义,语言被去魅了,成为了“无神论”的语言。所以才有法国波德莱尔那一小撮人,以“象征主义”为旗号的语言运动:他们要复活的就是语言的通感。

到此,我们才算把握了陈春成的语言:外观是古典浪漫派的,内在是原始的万物有灵论的——总体是古人的,同时呼应着象征主义的现代通感。

二、博尔赫斯的肉:美的侦探

小说集里的故事与博尔赫斯之间的师承关系,是显然的。(让我们不要因为缺乏原创性而羞谈自己的师承吧。)我谈到博尔赫斯的时候,不单指那个阿根廷小说家,也指以《刀疤》《第三者》这样的经典文本为代表的一种现代小说的传统。这个传统就是:在通俗小说尤其是侦探小说的结构中,填充进知识分子的美学意识形态。在流通的叙事包装里,藏进稀罕的高级货。将解谜的趣味游戏,提升为解人性之谜的严肃游戏。

博尔赫斯对侦探结构的借用,拯救了《尤利西斯》之后接近瘫痪的现代小说结构。这种借用两全其美:既保存了小说的意味,又顾及了阅读的趣味。陈春成的理想是一样的,他的幻想故事在铺陈美的同时,都套用了一个侦探的结构外壳。这个结构的外壳简单来说就是:开头抛出一个谜面,结尾解开一个谜底。

但注意,与通俗侦探小说的区别在于,陈春成的故事是一个弱侦探结构。之所以弱,是因为故事的谜面无关性、暴力、血、死亡等欲望因素,而是一些美的因素:无字碑、《红楼梦》、笔、湖水、乐谱。通俗侦探故事里,谜面为钩子,用来诱惑读者上钩。但弱侦探结构里的谜面,则是姜太公的钩——无钩之钩。不诱惑,不强迫,钓到的,都是自愿上钩的美的志愿者。

由于采用了侦探的结构,故事展开的过程,就变成了收集线索的过程。只不过,故事的主人公不是血的侦探,而是美的侦探。他搜集的不是血的证据,而是美的线索。某个古人的小传,苏联人古廖夫的档案,寺庙的布置,园林的格局,蛱蝶碑的来历,照世杯的传说……各类奇闻怪谈,稗官野史,只要隐隐与谜底有关,与美有关,都被作者娓娓道来。由于谜面是一个弱谜面,搜集证据的过程丝毫不必紧张,不必推理,不必陷入技术的功利主义。

终于,故事行进到最后,侦探结构也迎来了高潮:揭示谜底。这里展示了陈春成小说技巧的特点:在揭示谜底的时候,他一次性揭示出了两种谜底:智力的谜底与美的谜底。我称之为“双生子谜底”。

《竹峰寺》的故事就是如此。竹峰寺有名的蛱蝶石碑,经历变乱,被老和尚们藏到了山中,人们遍寻不得。“我”上竹峰寺后,也想要将美好记忆的残留物——老家的珍贵钥匙藏起来。在“我”琢磨要藏到哪儿的时候,“我”破解了和尚的心思:果然,在日日途径的石桥下,“我”找到了砌入桥体的石碑。这个谜底,一方面是智力的谜底:灯下黑,无人在意脚下。一方面,又是美的谜底:“我”和老和尚对藏宝处选择的一致,是“我”与老和尚生命体验与内在音乐的一致。我们都想把最珍贵的美,藏到一个无常中的恒常之地,万变中的不变之地。山下的世界是梦幻泡影,故乡、老屋、文明、制度,一切都会消殒,当然不能藏。山上相反:稳固、安宁。那在山中藏起来的、无人知晓的碑,作为变乱人间的一个秘密,就更稳固、更安宁了。保存一个秘密最好的办法,就是将一个秘密,藏进另一个秘密——猜出这个谜底不能靠智力,要靠爱美的心。

三、奥威尔的骨:躲藏的艺术家

我们已经谈到了陈春成小说的一个重要动作:躲藏。《竹峰寺》,忍受不了梦幻泡影的“我”要躲到山上去。《<红楼梦>弥撒》,主人公的精神躲在书中苟活。《音乐家》,古廖夫躲进别人的名字和虚构的命运中,期望自己的音乐逃过审查。什么引起了躲藏?追捕。什么在追捕?某双动乱的、控制的、奥威尔式的眼睛。

《裁云记》里,元首取笑破破烂烂不规则的云彩,官员们便开始设置云彩管理局,裁剪云彩,完成万物的一统。《<红楼梦>弥撒》以科幻寓言的方式,描述文化遭受迫害、改造和利用的过程。《音乐家》仿佛是一个苏联时期地下小说的译文:故事淋漓尽致地展示了艺术家对无处不在的审查之眼的神经反应,古廖夫的身上,寄寓着那个时代中知识分子的普遍结局——“人格分裂”。所以我说,这些故事有着奥威尔的骨,奥威尔的勇气。

奥威尔笔下的角色有两种的精神状态:一是“渴”,为获得美和自由而渴,所以冒险。二是“怕”,因失去美和自由而怕,所以躲藏。《音乐家》的主人公就是如此。为了演奏自己的音乐,他躲来躲去。躲到物理空间失败了,他就躲到内心的地下室;内心的地下室被发现了,他就躲到音乐造就的平行宇宙:虚构的溪水、温暖的花苞、童年的雪花玻璃球……我想起波拉尼奥的句子:“这歌声就是我们的护身符。”是的,面对敌人,艺术家身上没有盔甲,只有护身符——艺术就是艺术家的护身符。

四:陈春成的心:在分娩前夜的羊水中

我们说,陈春成的故事里,主人公一直在“躲”:躲到石头里(《竹峰寺》),潜水艇里(《夜晚的潜水艇》),书里(《<红楼梦>弥撒》),音乐里(《音乐家》)。现在,让我们抛开故事,在艺术心理学的深度上,重新理解这个“躲”吧。由此,我们才能理解陈春成的小说美学是如何发生的。

人为什么要躲?因为害怕身处的环境。躲,就是从一个不安全的环境,转移到一个安全的环境。那么,人究竟要躲回哪里?在大街上吹冷风的时候,想躲回家里。在家里受伤的时候,想躲回妈妈的怀里。在母亲的怀里也感觉不安全呢?答案是:躲回母亲的肚子里。是的,躲的心理学可以概括为四个字:“返回母腹”。返回母亲尚未破损的温暖的羊水中。那是怎样一个天堂啊?一切营养环绕着你,层层保护膜守卫着你。没有敌人,没有危险,有的只是天长地久的安全。这是人类种种基础心理尤其是安全感的来源。我们不妨把这个黑暗中的安全阶段称为:“分娩前夜”。

在漫长的“分娩前夜”中,人基本是一个未成形的胎儿。胎儿的体验,是一种“溶解体验”:一切混沌,一切不分,无真无假,无色无空,没有时间,没有空间。总之,这是一个分别心尚未产生的“乌托邦时间”。而后,“分娩的黎明”到来了。人从胎儿,变成了婴儿。婴儿降世的体验,是一种“分裂体验”:分娩这个动作,凿开了混沌的七窍,分开了天堂与人间,主观与客观,夜与昼,轻与重,真与假,女与男。总之,分别心诞生了,我们进入了无涯的“苦海时间”。因为分别心的产生,人的内心才出现了幻想与实在之分,心动与幡动之分,真实与虚构之分,现实与小说之分。

在我们的经验中,普遍见识的都是“分娩的黎明”之后的艺术:成了人形、破了羊水、断了脐带、落了人间的艺术。在这个意义上,谈论艺术的虚实是合理的,因为虚实已经在艺术身上分开。

但在此之前,在“分娩前夜”,其实还有一种虚实不分的艺术,我们可以称之为“羊水中的艺术”:胎儿在羊水中踟蹰着,迟迟不肯落地,迟迟不想变成一个有分别心的婴儿。这里五色、五音、五味一应俱全,心却不会发狂。颜色、声响、气味,浑然一体,“全息”出现。世界没有被理性的分类学撕裂,没有被真实与虚幻的斗争撕裂。这里储藏着人类最丰沛的美,最自由的幻想,最古老的安全。

这里,温暖的羊水,就是陈春成写作的地方。羊水中的心,无分别心,就是陈春成写作的心。“万物有灵”的语言、通感的修辞、幻想的美学,全部从这里诞生。现在的他,是一个耽溺的胎儿,耽溺在艺术的羊水中。他会耽溺多久?“分娩的黎明”会在他的身上到来吗?毕竟“分娩的黎明”之后,那个分别了的世界,更能考验出一个作家的深浅。

  《夜晚的潜水艇》读后感(四):曾在这时代里失落过的人,都将从这本书里寻找到安置

电影《路边野餐》

近日,理想国推出青年作家陈春成的首部短篇小说集《夜晚的潜水艇》,有读者留言说:“实不相瞒,这本书,我等了三个秋天。”

今天来推送贾行家老师为这本小说集写的文章《曾经有过一种光泽》。他说这本书,是他多年以来,看到的最纯粹的、最优美的中国语言之一。文章有一句话很动人:“凡是曾在这时代里失落过的人,都将从这本书里寻找到真正意义上的安置。”

愿每个读者,乘上梦中的潜水艇,开启秋日之旅。

曾经有过一种光泽

贾行家

曾经有过一种光泽,一种秩序,或许从对月星的观测里来,或许倾听自鸟鸣,或随手偶得,或苦吟经年才调谐停当,最后落在纸上,像雨落回土里:

“东都妙姬,南国佳人,蕙心纨质,玉貌绛唇,莫不埋魂幽石,委骨穷尘。岂忆同辇之愉乐,离宫之苦辛哉?天道如何,吞恨者多。抽琴命操,为芜城之歌。”是鲍照——

“一方黑照三方紫,黄河冰合鱼龙死……霜花草上大如钱,挥刀不入迷濛天。”是李贺——

“晨雪,酒与裘,对证药也。酒无破肚脏,罄当归瓮;羔半臂,非褐夫常服,寒退拟晒以归。西兴脚子云:‘风在戴老爷家过夏,我家过冬。’一笑。”是徐渭——

“鹃声雨梦,遂若与先生为隔世游矣。至归途黯瑟,惟有轻浪萍花与断魂杨柳耳。回想先生种种深情,应如铜台高揭,汉水西流,岂止桃花千尺也。”是柳如是——

“春天告诉我们要来,终于我不像看见了春天,此地的夏又来得太无情意了,明明牛山濯濯,几日的大雨,开窗一看,忽而草何深呢?”是废名——

如今,“又是一片荒庭,石砖缝里,野草像水一样溅出来,四下流淌。庭中松、柏、菩提树,均极高大,浓荫压地,绿到近于黑……又热闹又荒凉的样子。”是陈春成。

电影《路边野餐》

连月来,我读到这本书,说不出的欢喜。

两年前,我说:“败坏和污损语言有很多种形式,在感到表达的必要性和理解的必要性之前,人们不会去寻求重建它。但是,我仍然用这句话来结尾:不知道多久之后——这也许取决于彻底的毁坏什么时候到来,什么时候结束——会有人来重建中文。”这几句话的节奏本身就很糟糕,仿佛先有一个乏味的西方作者,后有一个怠惰的中文译者。

原谅我的愤怒和自卑——这两种情绪没什么分别——还要再说一次:中国的语言,即将进入一个野蛮阶段,比刚结束的野蛮阶段更糟,届时,连强悍的凶徒都说不出“街死街埋,路死路埋”这样的隽语了,此外还有让闻者无地自容的“网络流行语”(恕我不引用)。这两种语言,是两种我痛恨或畏惧——这两种情绪大概也没什么分别——的“精神”,它们如今汇合到一起,正欲四面八方地倒下来。

此时,最好的反对,是像《夜晚的潜水艇》这样去创造。

我是多么爱《竹峰寺》这一篇。就像我开始和你说的,好像目睹了一种复活:

“福建多山。闽中、闽西两大山带斜贯而过,为全省山势之纲领,向各方延伸出支脉。从空中看,像青绿袍袖上纵横的褶皱。褶皱间有较大平地的,则为村、为县、为市……除了到霍童镇一带,诸峰较为秀拔外,其余多是些连绵小山,线条柔和,草木蔚然,永远给人一种温厚的印象,很耐看。我很喜欢看这些山,一路都在张望,望之不厌……常常是连续几个隧道,刚从一段漫长的黑暗中出来,豁然开朗,豁然没多久,又进入下一段黑暗。在隧道中行车,想到自己身处山体内部,既有一点激动,又觉得安宁。……这时我望见竹峰的峰顶上,茂林之中,露出一角黑色的飞檐。”

电影《路边野餐》

我们文字中的祖先,也许有拯救的法子,也许只是哄我于那些东西倒下来前先睡去的歌谣。这其中的法度,从来没人真能说清,每个人都是从头体悟,至死方休。

“山带斜贯而过,为全省山势之纲领”,是从唐宋到桐城派的矫健。“则为村、为县、为市”,是明人的节奏。而“永远给人一种温厚的印象,很耐看”,就是汪曾祺渐老渐和缓的性情了。难得的是,把它们一片片捡起,慢慢锤炼,融为一种办法。

我过去总想,该怎么用那些昔日的法度来写今天的体验:写人躲在电子游戏里?写骑着电瓶车去往街里回到山上?写以史无前例为荣的“体制机制”?就像当年吴冠中、黄永玉、袁运甫一起完成《长江万里图》的任务,用水墨画高楼大厦和长江大桥,是经历了一次变法,还是只管去画就好了?此时,总算看到了一个办法。

人在隧道中穿行的情绪,要寂静许久,才能默默地为托体同山感动。我一直很想听听,这些文字用福建话朗读,是什么样的平仄?

我们哈尔滨有位老作家叫阿成,写东北绝妙。他当过汽车司机,说当年路不好,该怎么给人捎金贵的鸡蛋?咋扎裹都没用,你就把鸡蛋都放在一箱沙子浮头,然后上路去可劲儿晃吧,鸡蛋仿佛都活了,各个钻进沙子里,“把”得死死的,一个都不带碎的。这书中的文字,便这样晃进了故事深处,各自“把”得死死的。

刚才说汪老,他种过葡萄。好像他也说过,运葡萄不怕压,怕的是晃了晃荡,那就全磕烂了。好语言像葡萄,单看句子和词语,内部充盈,提起来一串,饱满、磁棒、挺括,像《说文解字》里所有带玉字偏旁的字。更重要的是彼此间的依托和拉扯。如我在书中读到的一段:“整个酿酒期间,瓮都在鸣叫。起初瓮声瓮气,像埙;后来清亮如笛声,有时淅沥如急雨;夜里像某种动物的哀啸。大白堂附近人家夜夜都听得见,凄婉之极,妇女听了常常忍不住哭起来。”短句中字词妥帖,起伏变化有词的韵律,像捡起块石头打水漂,会看的看水面一串印记,会听的听那“泼刺”“泼刺”的声响,会想象的去想石头悠然沉入水底。

短片《一个桶》

陈春成以青年的精力雕琢词句,自然会被认为过度。然而这近乎诗人的执拗,才是我感激他的地方。他借故事中人说“散文的美在舒展与流动,像云气和水波,但这些注定了它的形式不够坚固……我要写这样的诗歌:它的语言应是最优美的现代汉语,不应求助于古诗的格律,但音韵和结构要如古诗般完美,文笔要节制而辉煌,咏吟的对象要包括但不限于整个世界。”所谓取法乎上,仅得其中,写出最好的中文,要有这样的愿心。孔子说“辞达而已矣”,说差不多得了,那是他在政事上取法乎上。

人总要在一件事上性命以之,不然你活着干什么?来交房贷的吗?

我读完这本书的前三篇,想到一个故事,而第四篇正是写它:江淹梦中得彩笔,于是文章绚烂奇崛,李商隐写“我是梦中传彩笔,欲书花叶寄朝云”,未尝不是问鼎之意。苦心孤诣于文字,可以有这样的愿心。我一直觉得,中国文学有两大值得“乐观”的事实。一是无穷无尽的魔幻现实,只要肯去发现和思索,哪怕悄悄记下来也好。二是有这么多人成天发文字语音消息,也算得上写作实践。万里选一,该有几万人发现自己的写作天赋,再百里挑一,该有几百个天才出世。我一直奇怪,这些人和这些字,到底都在什么地方啊?那支彩笔,如今可能在眼前这人者身上,我的愿望是:不只有这一支。

毛姆说话刻薄,也像所有好的刻薄一样精确,他说:“巴尔扎克的语言公认很差,文章粗俗,有些错误很严重,啰啰嗦嗦,有很多低级的句法错误。俄国人告诉我,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俄文水平普普通通。狄更斯的英文写得也不太好。”他也像好的刻薄一样挖苦自己,说自己是“最好的二流作家”,不能和那四人比,因为“文章写得好,似乎不是小说家的必要标准:那股子精力和活力、想象力、创造力、观察力,以及对人性的关心和同情,更加重要。”

想象力、创造力、观察力和同情心,这本《夜晚的潜水艇》里也同样有。陈春成的故事自有奇思妙想,结构像旧家具中的榫卯,不知道怎么对上,“啪”的一声,就严丝合缝了,然而这本事是从西方小说来的,中国古典不提供此路样本。

再说我感激他的另一处。

我要扫你的兴,稍微透露一点儿情节:小说中的“我”,是因为在县城里的青砖老屋,周边的街巷、树木,统统被拆成了工地,才愤懑而惆怅地走到山中的竹峰寺去小住。

“我”还带着一把老屋的钥匙,钥匙上印着“永安”两个字。“我”决定把它藏起来,藏在一个无人知道的,千秋万载不会动摇的地方。得是只要“我”想取,就能够到的地方。当“我”在这寺中找到了一个许多人苦寻不得的秘密时,便将那把钥匙,以及钥匙里储存的老屋,老屋周边的巷陌乃至整个故乡,都塞进那个藏宝之处。青苔将日夜滋长,掩盖一切,唯有“我”知道它的所在。

电影《山河故人》

我妻子说,她读到这里哭了。我若还有为什么美好的东西流泪的力气,大概也会。

我和她各自握着一把不能回去的钥匙,像一个弃儿和另一个弃儿,仿佛非如此不可,走到一个仿佛流露些许软弱就会被人零敲碎打地吃掉的地方,走到一个随处可见面目可憎的新话的地方,走到一个以温柔和怜悯为耻的地方,早已经忘记了我们是谁。

这时,有个年轻的小伙子,他知道有些事是不能直视的,就撑起一把纸伞,让她回望一眼家园的残影,摊开手看看,对面的人手里也有把温热的钥匙。这强悍之人不屑一顾的幼稚行为还存在于世。于是她感激这个轻盈精巧的故事。凡是曾在这时代里失落过的人,都将从这本书里寻找到真正意义上的安置。而不是换了个说法的掠夺。

陈春成还有如顽童的时候。有篇小说写得是千年之后,世界大同,也就是重新有了皇上。此时《红楼梦》彻底散失了,大同世界之人相信《红楼梦》里有治国良策,至少能宣扬盛世精神,一心想把它拼凑出来,万不得已,只好杜撰。其中有个细节:“一天早上,动物园里一只熊猫突然拔出口中的竹笋,对面前的游客说道:‘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然后继续若无其事地吃笋……”

夜晚的潜水艇8.7陈春成 / 2020 / 理想国|上海三联书店

仿佛鸟栖树,鱼潜渊,一切稳妥又安宁,夜晚这才真正地降临。

《夜晚的潜水艇》是作家陈春成的首部短篇小说集。九个故事,笔锋游走于旧山河与未知宇宙间,以瑰奇飘扬的想象、温厚清幽的笔法,在现实与幻境间辟开若干条秘密的通道:海底漫游的少年、深山遗落的古碑、弥散入万物的字句、云彩修剪站、铸剑与酿酒、铁幕下的萨克斯、蓝鲸内的演奏厅……

潜入故事深处,感知体内的星云旋动、草木蔓发;以词语的微光,探照记忆的海沟。关于藏匿与寻找、追捕与逃遁,种种无常中的一点确凿,烈日与深渊间的一小片清凉。陈春成的小说世界,是可供藏身的洞窟,悬浮于纸上的宫殿,航向往昔的潜艇,呈现汉语小说的一种风度与新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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