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特殊关系的默认
1，
武汉人把情人称为“情况”。大家猜测起源是男人在家表现得不对劲儿，女人问：“有情况呀？”时间长了，这个词，在这个地域，彻底成了“苟且男女”的意思，把正词都碾压没了。
罗钧跟徐晶晶是大家眼中的“情况”。他俩也从不避讳，喝酒时罗钧说：“来我跟我情况喝一杯。”徐晶晶笑着站起来，跟他喝交杯酒，满堂喝彩。
由于过分高调，倒让人生了疑：“他俩真是情况？”
“没人知道是不是。”
其实不是。
俩人从小学到高中都是同学，太熟了。罗钧喜欢开玩笑，徐晶晶也从不端着拿着，人多的场合做做焦点、过过戏瘾罢了。
私下里两人也会发暧昧消息，比如：“要不是因为咱俩太亲了，跟亲人似的，我就泡你了。”“我当年要是嫁给了你，就不会怎么怎么样”云云。你也可以说这是暧昧，但更大成分上是玩笑，是对对方的别样褒义。
除了在人前勾肩搭背的拍照以及喝交杯酒，两人没有更过分的举动。他们是真正的朋友，或者比朋友近了那么一小层吧。
那一小层是源于，徐晶晶不太清楚自己在他心里，是不是一颗种子。
2，
这天徐晶晶找罗钧，问他：“你怎么把你儿子搞到XX小学的？”他买的不是学区房，XX小学又难进。罗钧说：“还不是靠关系靠花钱。”两人太熟，说话都单刀直入。徐晶晶就说：“那你把关系维护好，明年我姑娘上小学，你也给她弄进去。”
罗钧没吭气，徐晶晶问他花了多少钱。他用手比了个八。
徐晶晶叹口气。不是个小数字。但罗钧说：“这也比买学区房划算，同样的地段，学区房一平方贵六千。”
徐晶晶说是的。
罗钧又说：“关系是可以维持，没问题，可是不知道明年政策会不会缩紧，这事儿我打不了包票。还有就是……”
“你说。”
“听说有的人花两万就进去了，有的人得花十万。”
徐晶晶知道他把这话扔在前面是什么意思。万一明年他帮她把女儿弄进好小学，花了十万，她再一打听，有人只花五万，可能她以为罗钧在里面黑她的钱。到时候生了嫌隙，他罗钧出力不讨好，她徐晶晶认为世情凉薄，好事变坏事，俩人都难看。
徐晶晶说：“有人关系硬，有人关系不够硬嘛，正常。”懂事的姿态做完，又赶紧哄他：“咱俩什么关系呀，我还能信不过你？真是……你这是有门路，有的人没门路，花一百万也没人敢接呢。”
罗钧说是的，这事儿就给备下了。
3，
次年罗钧帮徐晶晶跑她女儿上学的事。徐晶晶说：“我先给你打点钱，你看多少合适？我好从理财里面先赎。”罗钧说没个十万八万搞不了。徐晶晶也不含糊，直接给他打了十万，她的家底。
这个暑假徐晶晶的心一直悬着，十分迫切。罗钧也算给力，在报名的当天给她弄了个名额。
喜大普奔。
给孩子办完入学手续，徐晶晶心里有点疑惑。人总是这样，在迫切地求一件事时心里想的是花多少钱都愿意，等事情一落地，又要想自己是不是花钱太多了？别人花的多少钱？别人找的什么关系？
当然只是昙花一现地动念。并没有认真地、形成系统地去思考。
徐晶晶请罗钧吃饭感谢他。感谢的话说了一大堆，砸锅卖铁两肋插刀的。最后罗钧拿了个本儿出来，上面记着他为这事儿花过的钱。他说：“亲兄弟明算账，你看看，我退你六千块钱。”徐晶晶嘴上说：“哎呀我不看。”却在他收回去之前忍不住卯了两眼。这两眼让她知道了两人的距离。酒桌上说的话，她曾以为是半真半假，现在看来真实的成分只有百分之一而已。因为罗钧给朋友买了两条烟都记在上面。你要说他不该记，他凭什么不记，两条烟也两千块呢。你要说他该记，他这朋友是个完全可以跳过的步骤，与“中间人”关系还很远，他明明可以直接和“中间人”对接。徐晶晶知道这个朋友是他的客户，他每年都给人拎烟拎酒，相当于他现在借着给她孩子走关系的机会，又报销了一笔客户维护费。徐晶晶的笑容就显得有点生硬了。
罗钧在手机上操作要退她六千块钱，她说：“别退了还退什么呀，辛苦费还不得落一点呀。”
罗钧还是把钱退给她，笑着说：“辛苦费就这么点儿？那我可不干。”
又是一句玩笑，徐晶晶却没有之前的振奋，她只说：“行吧，那等我发财了，我花六万给你找一顶级小姑娘。”罗钧举起酒杯，笑而不语和她“咣”碰一下。
4，
徐晶晶发现让孩子进重点并不是一劳永逸，很快她女儿表现出自卑。能进这学校的孩子全是非富即贵，谁家住哪个楼盘，谁家开几百万的车，小孩心里门儿清，还有鄙视链。入冬时，女儿回来说不小心把水彩甩同桌袄子上了，同桌叫她赔。徐晶晶不以为然：“赔就赔。”她在群里加上那孩子妈的微信，先是道歉，双方互相客气了一会儿，徐晶晶问她给孩子买的袄多少钱，对方说：“哎呀算了也没多少钱，六千多，去干洗店弄一下没关系的。”徐晶晶僵在手机前，小孩子的衣服有六千多的？这完全超出了她的认知，难道是私人高订吗？后来才知道那个牌子叫什么“猛扣”，一线名星代言的，确实贵。徐晶晶像烫了舌头一样，吸溜着说不出话来。
对方到底没叫她赔，但客气来客气去成了朋友。寒假的一天，那孩子妈发微信说跟几个家长轮流鸡娃，可她单位临时有事，问徐晶晶能不能代她一天。徐晶晶立马答应。
当天早上，四个家长把四个孩子送到徐晶晶小区门口。徐晶晶在那儿笑靥如花地接待。寒暄过后，她把四个孩子领回家。孩子们叽叽喳喳说着话：“你们小区怎么这么破？”徐晶晶女儿说：“你们小区能有多好？”一个小孩说：“我们小区全是树，看不到房子，你们小区全是房子，看不到树。”徐晶晶说：“我们小区人紧凑，温暖呀。”小孩呲了一声。
四个小孩都带了吃的来，有的是水果，有的是小块蛋糕。徐晶晶在拆的时候倒吸一口凉气。平时她买水果都在菜市场买，小区门口倒是有一家高档水果店，买了之后给你洗好削好切成块，但是价钱贵，特别不值当。因为洗和削对徐晶晶而言不是啥事，水果的品质也没有出奇的好，在菜市场只要用心挑拣能挑出那水平的来。所以徐晶晶之前总觉得高档水果店的东西都是卖给傻子的。这会儿她看到几个孩子拿来的东西，不是高档水果店就是盒马冷链，价格都打在塑封上。有一串葡萄，上面写着什么阳光玫瑰，就一串，一百出头。一百块钱她能买一箱青提回来，如果人家在箱子下面垫了东西她还会不辞辛苦跑回去退。这会儿她心里是真感到差距了。不是女儿同桌和女儿的差距，而是女儿和所有人的差距。
5，
读到二年级，女儿成绩不好。人家都请私教，她家请不起，无法参与内卷。电视台来选小主持人啦，学校搞什么活动啦，她女儿都排不上号。别人的孩子那叫一个优秀，用英语演讲能讲十几分钟不打壳，而且自信满满声情并茂。连她徐晶晶都做不到。怒火只好发泄到孩子身上。发泄了两回，孩子只是哭，徐晶晶又心疼起来。明明是自己的错，为什么要去责怪孩子呢？孩子只是一个平庸的孩子，像她一样只是一个平庸的女人。
孩子自卑的问题越来越严重。在家越来越沉默，一点小事就发脾气，在学校和同学矛盾多，老师多次找到她，说孩子的成绩下滑太快。一天徐晶晶看群里家长讨论参加才艺竞赛几点到场，她才发现只有自家孩子落单了。
这样下去不行。
徐晶晶跟老公商量：要不然把孩子转到他们的对口小学吧。都是普通孩子，都是老人接送，离她们家近，一放学门口停满电瓶车，不像女儿学校门口堵满豪车。
老公也表示赞成。
徐晶晶开始着手给孩子办转学手续。这天正在忙，罗钧打电话来：“情况，在干嘛呢？”徐晶晶听到那边吵吵嚷嚷的，肯定又是一些熟人怂恿他打的电话。徐晶晶说：“加班。”罗钧说：“别加了，过来吃饭。”徐晶晶说：“不加班谁给钱？”电话那头欢呼雀跃地，七嘴八舌地，说你还加什么班呀叫罗总给你发钱呀。徐晶晶这才知道他开了免提。她说：“新时代的女性要加班给罗总买花衣服。”电话那边笑着闹着，徐晶晶心想面子也给够了，敷衍几句挂了吧。
第二天罗钧打电话来问徐晶晶好，其实这种问好就是打探她有没有什么不愉快。徐晶晶也不隐瞒：“我姑娘在学校蛮不舒服。”
她说：“你跟你老婆一年收入加起来有50万吧？我跟我老公累死了一年才能挣20万，我们上要养老下要养小，房贷车贷压成山，我姑娘在学校里，就，不太合群。”
罗钧说：“小孩子嘛，都单纯得很，哪有那么多功利心，再说你叫你女儿当学霸不就行了？”
徐晶晶一听就知道这人在家里是从来不管小孩的。首先他不懂孩子，其次学霸是“叫”她当就能当得上的？
徐晶晶说打算给女儿转学，罗钧很吃惊：“花这么多钱才弄进去，为什么要转走？”
徐晶晶感到三言两语说不清楚，而且如果太剖白，会显得自己特别次。她便说小孩上学太远，主要是接送不方便。她故作潇洒地说：“钱花了就花了，也没所谓，孩子不想在那里读了嘛。”罗钧表现出一种没帮上忙的抱歉，徐晶晶还要反过来安慰他。在这种安慰里，她才真实感到，两人之间，是连那百分之一的暧昧都没有的。
6，
徐晶晶给孩子转了学，孩子果然如鱼入水，逐渐游刃有余，人也活泼起来。徐晶晶心疼过曾经花的那九万多块钱。心疼归心疼，道理她还是懂的，不花那一回钱，永远不知道阶级这两个字打在孩子头上有多疼。
她和罗钧还是那么不咸不淡地处着，毕竟他有人脉，不知道什么时候有用得着他的地方。
直到有一天，一个高中同学来告状，说罗钧在外面蛮花心，你为什么不管他？
徐晶晶说，嗯？
那同学说，他在外面有蛮多情况，从来不往酒桌上带，所以大家都不知道，只知道你。
徐晶晶说，哈哈，连你也相信哇，其实我俩是纯金的哥们儿。
同学半信半疑地笑笑，说了一句，难怪你们那么大张旗鼓。
后面同学说别的去了，徐晶晶却在心里寒凉了一会儿。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寒凉什么，是心疼那些假兮兮的暧昧，以为人家真的对她有意思，应该无偿地帮助她、“忠于”她，还是心寒这个男人如此聪明，从不跟她来真的？千万种滋味涌上心头，她看清了自己的价值。
不过是酒桌上可以随便开玩笑的中年老同学而已。
次日罗钧喊她去吃饭她又去了，喊她喝交杯酒她又喝了，只是笑容和以前不太一样，以前笑得很开很快活，现在笑得很端很格式。他们彼此还是称呼“情况”，这没什么大不了，又不掉一块肉。
饭快吃完时罗钧喝大了，他要去上厕所，大家不乐意，说他躲酒。罗钧含糊不清地说：“我有点……情况。”等他去了，大家才在背地里笑话他前列腺有毛病。
徐晶晶埋头吃东西。
她想“情况”这个词还真是内涵丰富，跟尿急尿痛尿不尽也能紧密挂钩。吃着吃着，她豁然开朗似的，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