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小华：倔强的二姑
二姑是个外冷内热的人。
写下以上文字，我抬头看看窗外，天空正飘舞着雪花，灵动而优美。二姑多像这雪花，静静冷冷的，却给人愉悦和温暖的感觉。二姑名字正好叫瑞雪。
二姑是我们大家庭的颜值担当，高挑白净，不苟言笑，天生一副模特脸，和T台上的杜鹃一样的高冷气质。我记事起，二姑已经离开家当工人去了。关于二姑的事，很多是听奶奶和父亲说的，俩人观点一致：恁二姑脾气赖！赖从何来？奶奶说：“快二十了，才想起跟我学纳鞋底，帮她整好样子，她纳不好，弯成狗腿了，抬手扔煤火眼里了，自己还气得直跳脚儿。”父亲说：“家里新买一台缝纫机，她非想上去踩踩，卡了线头转不动了，举起锤子差点儿给砸喽。”
常言说：脾气大本事也大。别看二姑仙女儿一样，一点儿不娇气。听小姑说过，二姑高中毕业那年，生产队里兴承包棉田，二姑也包了一块，精心拾掇，摘完棉花一过秤，二姑名列第一。母亲说：“恁二姑能吃苦，还扛起铁锹挖过河。”
二姑人长得漂亮，又是高中毕业，十里八村不出一个，说媒的倒不敢登门了。二姑幽了自己一默：“我还不如傻福哩！”（傻福傻里傻气、矮冬瓜一样，说媒的踢破门槛。）
很快，二姑的农民角色完美谢幕。爷爷在平顶山煤矿工作，将二姑内招了过去。工人总该比农民滋润吧？事实并非如此。二姑是铲煤工，跳进黑漆漆的火车皮里往外搬煤矸石，煤块混合着没过脚面的黑水，得一锨锨清理干净。父亲和二姑同一年进矿，一次回忆说：“真他娘的不是人干的活儿！不知道恁二姑咋忍受了。”想想也是，二姑才二十岁，细皮嫩肉的，还是那个年代少有的高中生。这段“黑历史”令二姑刻骨铭心，立志要成为一个“不吃煤灰的人”。
大姑父在手下的兵里物色了一个河南老乡，人长得……（和歌唱演员刘欢属同一类型）虽然长相对不住二姑，可脑子灵光，幽默风趣，能文能武，在部队里还是个小官官儿。二姑开始并不满意，“老乡”拎着水果跑了大半年，死缠活缠，二姑终于投降。这也符合逻辑，美女的婚姻往往如此。
二姑调到矿务局设计院上班了。听听这名字——“矿务局”、“设计院”，带“局”带“院”的单位，一般人进不去！二姑从黑漆漆的矿山调到窗明几净的大楼里（虽然依旧带个“矿”字，完全两码事儿），理应欢呼雀跃才是，可二姑并不开心，她每天低着头进进出出，不跟任何人打交道，也没人和她打交道，守着一部电话枯坐八个小时（话务员），到点儿回家。头两年，二姑没少看来自四面八方的白眼，那些“大咖”窃窃私语，甚至有人明目张胆地说：“哪儿来的不三不四的人？”这话极大刺激了二姑那颗敏感的、倔强的心。不行，不能让人瞧不起！读书！考电大！
主意拿定，二姑把我奶奶叫过去照看才半岁的女儿，买来全部会计专业教材，自此算是和书较上劲了。奶奶后来说：“恁二姑真狠得下心，闺女趴腿上妈妈妈妈叫着，她两眼直勾勾盯住书本，答应一声都没有。”后来，奶奶有事回老家了，二姑没办法，又把孩子送到乡下婆婆家。二姑的倔劲儿上来，甭说八匹马，火车头拽也难改变她的路线。听二姑说过，那两年她吃饭、上厕所都捧着书，想女儿的时候，蒙上被子偷偷哭一会儿。二姑顺利拿到会计证，又逐步考出高级会计师证。去乡下接女儿的时候，女儿躲在奶奶怀里，死活不让抱，母女俩个个哭得泪人一样。
我十岁那年在二姑家住了一段时间，和二姑亲密接触之后，奶奶和父亲说的“恁二姑脾气赖”这个论点便不成立了。我眼里的二姑整日忙忙碌碌，上班，下班，做饭，打扫，管孩子，好不容易闲下来，手上一定在织毛线。二姑很少开怀大笑，高兴了，抿嘴一乐，不说一句废话。我也是个闷葫芦，气氛却并不尴尬，看着二姑娴静温婉的样子，自然不会觉得沉闷。我做了一件坏事，至今没跟二姑道歉：书房里整面墙都是书架，摆满了各种书籍，多是中外经典名著，也有妇女生活、大众电影、读者之类的期刊杂志。我喜欢人物肖像和风景图片，于是拿剪刀一个个剪下来，收集了满满一抽屉。不用说，那些书必定惨不忍睹。二姑看见了，浅浅一笑，没说一句责备的话。现在想想，有几本名著中的插图也未能幸免。二姑定是心疼的，却不动声色，让我做了“坏事”还能心安。
姑父兄妹六个，四男二女。姑父是个孝子，为减轻父母负担，把兄妹们一个个拉出农村，家里便像生意特好的旅馆一样经常客满。众人围着二姑大嫂长大嫂短的，二姑“享受”着前呼后拥的感觉，仿佛乐在其中。多年以后，兄弟姐妹相继成家立业，团聚在一个城市里，二姑和姑父终于完美诠释了“长兄如父长嫂如母”这句话。我想：就此看来，二姑外冷内热的性格已得到最好的验证。
我妹妹小学毕业，本该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命，二姑伸手拉了一把，把她拉近身边，找了份旱涝保收的工作。婚姻问题上，妹妹让二姑气恼了很久：妹妹不听二姑的话，有高富帅追着，不要，坚持选择矮挫穷。二姑肯定不是势利眼，哪个长辈不希望孩子们过上好日子？可惜，妹妹当年不懂体谅，竟然和二姑断了来往好些年。妹妹辩解说：“二姑脾气和大姑不一样，得罪大姑，几句好话就烟消云散了，二姑气性大，真的害怕面对她。无数次想过去看她，到底还是缩头缩脑没勇气。”过了几年，大姑两边说合，妹妹一家三口硬着头皮去了二姑家，二姑笑脸盈盈，热情招待，哪有什么暴风骤雨。
二姑和姑父都退休了（二姑退休时是矿务局设计院院长），俩人在家养养花，逗逗外孙，日子清闲自在。一天，二姑在“幸福一家人”群里发了一张照片，是和姑父爬山时拍的：二姑穿一身浅色冲锋衣，白色运动鞋，戴一顶碎花宽边儿遮阳帽，手里捧着一束五彩纷呈的野花，人花相映，美丽极了。姑父站在旁边，双手叉腰，目视前方，酷帅十足。
奶奶过世了，我无法再从她老人家嘴里得到对二姑的评价。一日，和父亲聊天，我问：“你还觉得二姑脾气赖吗？”父亲嘿嘿一笑说：“年轻时候和恁二姑不对脾气，不怨她，她是看不惯我懒散。她心劲儿高，干啥都中，不服不行。”母亲接过话茬说：“恁二姑虽说有脾气，人实诚，没心眼儿，直来直去，不会算计人。”
在我眼里，二姑是个倔强的人，她像一个经验丰富的远洋船长，从来不会偏离航线，目的地明确，睿智而勇敢。
▌作者：张小华，女，浙江金华市人，原籍河南开封，北京小小说沙龙会员。有散文和小小说发表在《金华日报》《唐山文学》《新老年》等报刊杂志以及“金雀坊”“活字纪”“桥头文学”“中外精短文学”“浙江小小说”等网络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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