赦免我的罪
我现在时常想要赎罪。
小的时候我在群山围绕的家乡里奔跑,有一条通往集市的路,蜿蜒着往前,那时我太矮太小,踩在被黄土掩盖的石子路上时,我不认为自己能走到头。
左边是不规则分割起来的田地,一直延伸到最远处有房屋的山脚,右边是往下沉的河谷,河的对岸是不够高的山,山上是造纸厂,白色的建筑错落在岩石夹缝,最高的那根圆柱是烟囱,它朝天空排气,有时是纯净的白色,有时是浓重的黑。我一度认为是它控制着家乡天空的阴晴,默默行使强大的力,能造呼风唤雨的乌云。
为什么要赎罪,是因为那时我在家乡奔跑,一开始是我一个人,后来有了亲密的玩伴,我们跑很久很远,漫长的夏季开始变得短。
一个明亮的午后,阳光落满了在秋天用来晒稻子的空地,我们赤脚跑过发光的空地,在脚底间歇性地获得了短暂的炙热,我们跑进光的背面,是被阴凉填满的厅堂,里面有许多只刚孵出不久的小鸡,它们也和我们一样,懵懂但仓促地四处跑走,伙伴在前面开辟道路,像勇猛的护卫,我则紧跟其后,努力不掉队。
但我还是掉队了,就在我快要跑出厅堂的时候,我掉队了。我似乎终结掉了其中一只小鸡的生命,总之在我意识到自己的脚底有一种毛绒绒的触感之后,我不再奔跑了,恐惧让我掉下眼泪,我哭着走到了奶奶身边。
她安慰我,就像这完全不是一件什么值得落泪的事,我没有回过头去看那只生命是否还有救,也没有再问奶奶情况是如何,我只是坐在凳子上,等天赶快暗下来,等夏天过去,以及是等了很久很久,才敢把脚板底翻过来看,看到有小的石子,有黑的泥巴,有灰,有粘住的绒毛,没有血。
后来我长大,也直接和间接地终结过很多事物的生命。我养死过金鱼、仓鼠、仙人球、乌龟。但再没有任何一次,会比那个夏天的奔跑让我如此想要赎罪。或许除了我之外,再也没有人会记得那一个瞬间,甚至是只要我故意遗忘到不提起,就能够当作那个瞬间从未发生。
而这似乎只是成为了一个曾经发生在我身上的事,它没有真正让我变得如何残忍或是怎样善良。它不过是偶尔出现在梦中,然后我才意识到自己其实从未忘记过。
我以为自己在那一刻的转变是完全的冷漠、彻底的自私,是一个类似于剧情里急转直下的黑化过程。但好像又并不是这样,后来我变成了一个不敢冒险的、不随便奔跑的、听话懂事的人。在我没有防备的时候,一种转变在我的身体里蔓延。
长大之后,我越来越容易去看轻自己的痛苦,在每一次的愤怒过后都愧疚,我再也不像那些真正狠心的人一样决绝,我会软弱,会害怕自己稍不留神就又刺伤别人的心。我希望自己更善良,但有时候却无力。面对着一些让我感到不适的人事物,我唯一的解决方式只有沉默后退。
我不知道,这是否是一种属于我的赎罪方式。在一件看似并不起到决定性作用的事情上,我走了上了另外的一条路,成为现在这个在别人眼中不算太差的人。
而在别人视线之外的,是不断地思考,不断地往前走,从一大堆零碎的意义中找到属于自己的,小心拼装,然后去证明自己已然从某些事情中,完全走了出来。
是否完全走了出来,我不清楚,也无法现在就下定论。只是我慢慢地又继续奔跑了,在城市里,在高大楼宇之间的马路上。有时我安慰自己,如果世间万物都在处心积虑让我成为无法顺利跑出厅堂的那个人,那我必定要受困在那。
但生活不会允许我停在那里,之后还有许多个夏天要陆续赶来,总会有新的力量推着我往前,就当我是婴儿新生,重新学会站,学会走,学会跑。
总有人会给我谅解,哪怕我不配,总有人愿意拥抱我更紧,即便我落魄狼狈,总有人给我爱,抓住我然后塞在我手上。然后我在这一切里摸爬滚打,并终于成为了一个能这样去对待别人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