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有文章似酒香

　　亲爱的唐培里侬：

　　见信好。

　　我十一月初休假去了巴黎，刚落机场就被国内一些新媒体的文章吓了个半死，他们说巴黎已经陷落，因为穷苦大众不认同增加燃油税，起来闹事，巴黎只有红火焰，只有黄马甲，没有吃喝，而且黄马甲都是我朝江浙一带做的，吃喝客都是我朝帝都和魔都的同胞。

　　我睡了一觉儿之后，发现住处附近是座小山，天下着小雨，还是那个从机场接我的司机拉我去吃喝。我让他帮我绕了一下住的附近，我问问他附近的历史。他和我讲，您住的附近是蒙马特，原来的居民都是妓女和烂仔，现在都是文艺青年，他们喜欢喝酒和抽烟，时不常有好的创造在附近出现。他还特意强调，在我嗅觉所及之地，不足百米，还有个毕加索常去的酒吧，他画过一幅著名的画，“我和我的情人在狡兔酒吧”。雨下得越来越大，我就不去狡兔酒吧了，在雨中，我在路边一个小酒馆叫了一瓶酒，两杯下肚，我似乎可以想象毕加索情人的脸，在酒杯里从三维变到两维，这个两维的女生非常喜欢毕加索直男的一面。

　　第二天还是雨和黄马甲，门口有出租车司机听得懂我的英文、有勇气拉我去市中心喝酒，我也就没有理由拒绝。我用我在麦肯锡练就的听懂一切的英文、大饼卷一切的英文和穿黑衣戴LV围巾的法国出租司机交流，他说，抗争和不满是法国生活的有机成分，和空气和红酒和傻屄一样常见，见怪不怪是应该有的态度。被别人怀疑怕事儿，对于土生土长的帝都南城混混儿是个奇耻大辱，我说好吧，那咱们就去巴黎市区吧。

　　到了市区，发现等着拍照的相机比黄马甲多、比红篝火多，交通比帝都还差。好餐馆都开着，店主和侍者们坦陈他们都是农民，店面都是他们主导装修的，墙上玫瑰花的色温都是他们集体讨论决定的，如果太乱，可以关门回家种田、种蔬菜，等天边的战火和野蛮人到来。尽管街面凌乱，食色和美感的基本面，还是赞的。在乱世，认真吃喝、写字画画、救死扶伤都不容易。这种淡定是我们帝都和魔都的创业者没有的，如果问这些餐厅店主，一个月要烧多少钱、净现金流出多少，多数人答不出，似乎他们如佛祖，如同风口上的猪，理应被花香供养。

　　后来，巴黎越来越乱，作为一个外人，没必要静观以及和市民讨论功过成败以及是非荣辱，我租了一个车去香槟区。

　　在唐培里侬酒庄，你的私家教堂，我看到了你的痕迹。你躺在你的教堂里，一块平躺的黑色的石头标明你就在下面，一个黑衣女士在你黑色的石头旁讲起你的故事：你是个教士，属于一个非常勤劳的教派，一日不作、一日不食，类似禅宗的临济宗，你一直酿酒，在葡萄很早的时候就知道应该如何折腾它们，慢慢你和它们成为了一体。

　　作为一个后人，我看不到你的身体，我看到你肉身成灰之后以你名字命名的香槟。我对于香槟一直有崇高的尊敬：哪怕再心烦、再郁闷，半瓶香槟下肚，人就会快活起来。

　　在你命名的酒庄，你或你的后人树立了一组酿香槟的十个信条。我仔细阅读，越读越觉得酿酒和写作有惊人而有趣的相似性：

　　1.Dom Perignon is always a v wine. 每一瓶唐培里侬都是年份葡萄酒。

　　每个年份都是独一无二的。尽管我们无法判定某个力量具体如何造成影响，但是我们可以断定，太多的力量会影响酒的质量。一个作家每年的心境也都不同，文字风格也会有自然的细微变化，写出的每本书也应该有不同的味道。每一瓶酒和每一本书，都应该反应一个时间段众多力量的平衡。

　　2. Dom Perignon is always an assemblage. 每一瓶唐培里侬皆是经过独特调配而成。

　　一个作家的每一部作品也是一样，恒河沙，风后花，源自内心，不同凡响。

　　3. We create the assemblage of Dom Perignon blanc and rose with a perfect balance of black an grapes. 唐培里侬白香槟及粉红香槟的调配带出黑、白葡萄之间完美的平衡。

　　从写作看，作家写什么也是天定，写得好坏也是天定，作家的任何挣扎也都是天定。作家定的是：作为一个作家，当好天的媒介，听从内心的召唤，确定最该写什么，以及平衡在哪里。

　　4. We require the best grapes of Champagne. 只选用法国香槟区最好的葡萄。

　　从写作看，作家每年或者每几年，要选自己觉得最好的题材、以自己觉得最合适的写法去写。

　　5. We are fully committed to respecting the terrors and the seasons. 对土壤及气候绝不妥协的尊重与承诺。

　　作家不要把自己当成上帝，要把自己当成媒介，尽量敏感，倾听风雨和时间，接受世间各种力量对于自身的影响。

　　6. must be based on precision. 张力来自精密度。

　　在写作上，题材和技巧早已被前人穷尽，如今的写作者要像矿工一样深挖人性的黑暗与光明，神在细节间。如果写作只能有一个追求，那就去追求尽量准确的细节吧。

　　7. The truth of Dom Perignon is revealed on the palate. 唐培里侬的真相要靠味觉感知。

　　一部小说、一部诗集、一部杂文也一样。如果想知道真的好处，把嘴闭上，甚至把脑子闭上，把记忆和智识中的各种感官打开，开始阅读。

　　8. Dom Perignon’s complexity is based on a comm to slow maturation. 唐培里侬的复杂感来自漫长的熟成。

　　写作也一样。如果一个写作者都没有足够的智慧和见识，凭什么要读他写的文章？即使某个作者有无上的天生慧根，真正的智慧和见识也需要足够的时间和经历去打磨。

　　9. Dom Perignon’s m character is a unique aromatic s. 唐培里侬的矿物特性成就其独特醇香。

　　天生是第一生产力，香槟如此，写作也如此。葡萄的风土和写作者的肉身和见识和学养，差异巨大，绝对不公平。在类似领域，老天从来没有公平过。

　　10. The Dom Perignon style is . 唐培里侬的风格与众不同。

　　如果写作者只能保护一样东西，他应该去保护自己的风格。如果只读一页就知道是某个作者写的，这个作者已经赢了。

　　以你命名的酒庄从来不公布以你命名的香槟年产量，我做过多年管理咨询，估算市场大小是我的基本训练，一时技痒，在黑衣姑娘介绍你和你的香槟的时候，我估算，唐培里侬的二零一八年销量是十三万瓶。这个数字如果不对，一笑了之。如果对，你不要逼迫你的后人问我是如何估算的。

　　祝你地下安睡，地上酒满。

　　冯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