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味,挥之不去的温暖
傍晚,夏日的太阳虽然已经落下山头,余晖却还未完全散去。那些白日过后黑夜还没完全升起时,挂在屋檐廊架下的几抹光彩,比白云多几分色调,比晚霞又多几分素净,有着说不出来的宁静与祥和。
农家的院落还很是光亮,祖母打理完了一天的活计,怡然坐在竹椅子里,蜷着的背似乎舒展了很多。竹椅前的茶杯架子使得一整只杯子稳稳当当地坐着。祖母半闭着眼,伸手便摸到了茶杯。她抚着杯盖的神情很像抚着我那个年幼的堂弟的脑袋,一脸的慈爱温和,似乎这个不起眼的器皿此刻在她眼里是一个温顺的孙辈,乖巧听话。
祖母对茶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到底是茶恋上了祖母,还是祖母离不开茶,我不得而知。打年幼的时候,我就被父母寄放在祖母家,小小的鼻翼上萦绕着的奶味还不曾散去,就深切地感受到茶的芳香——淡淡的,却极其醇厚,穿过鼻间时都能感觉到新鲜的汁水在挥发。堂屋内都有一种被茶环抱的芬芳。这仅仅是泡了茶之后散发的一缕甘甜略苦的气味。若是在初春和夏日里,炒制茶叶时,这芬芳的味道更是满屋满院地蔓延。我在想:墙外的行人走过时,会不会说今年的雨水好,制茶的手艺也好,所以这家的茶香格外浓厚?
土地哺育了祖母。打从祖母还是姑娘的时候起,她就是个手巧眼快的采茶人。祖母有时候看着踩着闲暇时光上山的我采茶,总是会提起自己的少年时光。祖母的开头往往是这样子的:“早年的光景,我大半天能采青茶三四斤,下半晌回来赶着炒制完,再送到村头收茶人那卖了茶,拿到现钱,买些炒茶的茶油以预备炒明日的青茶……”祖母是家里的长女,既能干又懂事。
初春时节,满山满岭的茶树,远远望去便是一片浓绿墨绿翠绿湖绿……分不清有多少绿色,沽点墨黑色,捎点嫩黄色,是一股子带有土地肥沃油亮的颜色。走近,只见一丛丛茶树枝条苍老道劲,筋骨毕现,从粗壮的茶秆到稚嫩的茶茎都带有冬日的风霜,然而整片的茶园都已在春日里缓缓地舒展开来。
初春真是个好时节,唤醒了茶园,唤出了嫩芽。茶树似乎已经在漫漫的冬日积攒下足够的能量,汲取了足够的养分,能在短短一晚上抽出许多新叶子。那些前一天傍晚才被采摘过的茶梗,趁着人们还在睡梦中时,就狡猾地、怕被人发现秘密一般地悄然冒出许多星星点点的芽尖。
祖母总是在清早采茶。祖母說清早的茶是头拨茶,人一闻还闻得着这茶带着的地气灵光呢。我没能闻出祖母说的那种灵气,倒是养成了早起的习惯。
到了现在,祖母的儿孙辈已经长大。蜜罐子里泡大的孙辈,他们的生活早已不能和祖母当年的困窘相比。当祖母在孙辈面前提及当年的光景,她总是带着忆苦思甜的口吻,教导孙辈要惜福。
祖母的老话提得多了,连我那个刚刚脱掉开裆裤的堂弟都烂熟于心,趁祖母刚提个话头就忙不迭地把祖母的话接下去:“早年啊,哪有好时光?”堂弟奶声奶气,语调倒模仿得挺像。坐在藤椅里的祖母豁着没牙的嘴,笑得可爱又沧桑。
酷暑天里漂在大水缸里的黄瓜,拌了枣花蜜能调成生脆的冷食。无论是甜的香的,我都觉得不及略带苦涩的茶。喜欢嗅着刚采摘下的青茶特有的涩涩的味道,喜欢看着自家炒制的茶刚出来时外露的光泽,喜欢泡杯茶看那盈盈上升的水汽,腾腾的热意扬起来,湿了我一脸。
茶味,于我是挥之不散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