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脚女人
图/Loika
1
茶姑被敌人抓了，关了起来。
三天三夜没停的逼供，她的意识已经开始模糊了。
“这个小脚女人嘴还挺硬。”一个男人嘲笑着又给了她一鞭子。
她身子一抖，笑着抬起了头，似要招供，让那男人凑过来。
男人畏畏缩缩靠过去，她一口血水喷了他满脸。
“我就奇了怪了，没你妈你奶奶这些小脚女人，哪来的你。”
她一脸匪气吐了口中的血沫子，好像又回到了她十七八岁，还唤作阮茶的时候。
2
阮茶是1920年嫁给阮承的。
人都说她命好，赶着给阮老太太救命冲个喜，结果攀上了阮家。她只笑笑缝补她的针线，她女工做的好，年年给上海的丈夫公公做了长衫送过去，终于有一年，那边来接老太太的时候，把她这个阮夫人接了过去。
本以为守的云开了，她却依旧见不着她那丈夫，阮承。
她偷偷的跑去他学校等他，却见他挽着一个女学生言笑晏晏，她打听了，那女孩是顾家的二小姐，会洋文懂礼仪，样貌也是一等一的。
3
阮茶知道，她的丈夫，不喜欢她，甚至厌恶她，因为她是个小脚女人。
那是阮承的同学宴，婆婆怕他穿的衣服单薄让阮茶送过去。阮茶心里知道，送衣服是表面，这是想他们增进些感情。
说话讲迂回，凡事留情面，这是阮茶惯常接触的观念，孔孟之礼，可阮承的朋友们，却是最喜打倒孔孟嚷嚷着民主科学的。
她缩着脑袋把衣服才交着阮承手里，一个男子便开了口，还带点大舌头的嚷嚷，阮承，这就是你家给你娶的那小脚女人啊。
全场哄笑。
4
阮承自那以后便更少归家了。
两人再次相见是在学校，看着一身学生打扮的阮茶，阮承差点没认出来。
阮茶打算开口喊他，他原本是不想应的，结果一看那张开的口型，他赶紧过去把她嘴给捂住。
“相...”
“不准叫。”
“那我叫你什么？”
“阮承。”阮大少松了手，把外套往肩膀一搭，径直往前走了。
脸红的跟兔子眼镜似的阮姑娘，好一会儿才缓过来，笑着“唉”了一声，小跑着去追自己的相公。
5
阮茶当他收了心，欢喜了好些日子，直到顾二小姐生日宴，他还是去了。
那天她头一次喝了酒，想着，把阮承藏的酒都喝完，他反正是不会心疼自己这个妻子的，心疼心疼酒也好。
结果那天顾家出了事，他们临时决定宴会移到阮家来办。
阮茶正喝的迷迷糊糊呢，坐在书桌上抱着个酒瓶，撅着嘴，正好瞧见顾二小姐挽着她的丈夫。
她的丈夫！她来了气，一个箭步冲了过去把酒瓶往地上一砸，顾二小姐吓得花容失色赶忙松了手。
那个大舌头又开始嚷嚷，“阮承，你家小脚女人可真够厉害。”
“阮承，你这些朋友们可真不怎么样。”阮茶笑着开了口，满堂寂静，“一个个满口民主科学，嫌弃我们是小脚女人，旧式女人，”她一脚踩在凳子上，满身匪气，“我就奇了怪了，没你妈你奶奶那些小脚女人，哪来的你。”
阮夫人悍妇之名，就此传开。
6
阮少爷却收了心和阮夫人过了几年的安生日子。
直到1927年，北伐战争，阮茶瞒着公婆，私放了阮承北上从军。没两年却传来了阮承的死讯。
阮家不信，阮茶也不信。阮家的不信是把阮茶这个扫把星赶出去，阮茶的不信，是独自一人北上，找她的相公。
她在一个小村子找着了他，然而他面目呆滞状似痴傻，照顾他的那家农户说，估计是大炮炸断了腿，战场上血肉横飞的又受了刺激。
阮茶又留了下来，照顾了他一年。国内却突然又出了乱子，汪精卫和蒋介石开始疯狂屠杀共产党人。阮茶雇了车，要带他回组织。
眼瞧着小村子越来越远，一直痴傻的阮承，哭了出来，他死死的抱住阮茶，脸埋在她怀里“阮阮，我不想回去我不想回去，那些断肢死人就那么覆在我身上，你不能想象，那有多恶心。”
阮茶细细的拨弄着他的发丝，语气轻柔“我能想象的，相公，要不你以为我怎么找着你。”她笑了“我身上不止覆过死人，还有活人，他们满身泥污，言语粗俗...”
阮承感受到头顶有液体落在他脸颊，比战场上的鲜血还烫人。
阮茶把阮承送回了上海，留下一封和离书，再没了音信。后来国内乱了，阮承娶了顾二小姐，举家迁往国外，再没回来。
当年意气风发，高喊着民主科学，扬言要驱除鞑虏恢复中华的少年，终究远渡重洋娶妻生子安稳一生。
而他以及他的朋友们曾经看不起的那个小脚女人，却守着他们的信念，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图片作者：Loik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