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男男女女在美国移民法庭上的真泣假哭 | 上帝会爱你的
文 | 唐简
(好吧,风就在小雨刚过的初夏早晨潜入临街的庭审室,将整个地方笼罩在无形的难以察觉的气浪中。)
女人坐在当事人席位上,语无伦次的低声祈求毫无遗漏地传到了我这里:“我的主,观世音菩萨,老天爷啊,可一定要保佑我!还有大伟和老妈,千万千万……”
这是一间气派的庭审室,一个法律秩序和科技水平合理构建的不错的玩意儿,用来震慑那些个降低自己,有所图求的灵魂。人类追名逐利——罪恶与良知同行,难能可贵的是还能把文明推进到眼下的程度。
女人坐在那,白衬衣、黑裤子似乎在向法官的白衬衣、黑袍发出卑微的和声,潮润的额头、茫然的眼神、搁在膝头上紧扣的手近乎残忍地背叛了黑和白代表的庄重和体统,外加一丝自觉藏无可藏正做着不光彩之事的羞惭,使她的境地犹如一个平庸的老妇在寒风中被突然剥去衣裳,全身寸寸的松弛和瑟缩分毫毕现。
(风那时慢慢如漩涡般环涌,带动室内的气流隐隐滚动。不过无人留意。)
“保佑我啊,主,”女人还在念叨,“一定要保佑我,因为我儿子在鞍山等着我拿到身份,因为我好接他来纽约呢!儿子,妈妈拿到身份我们就不用发愁了!唉,大伟,我拿不拿得到呢?你可得保佑我拿到啊!李先生,就是那个威廉,他说我可以的……”
时间到了。坐在女人右边的律师和左边的翻译伸出手悄悄碰女人的手肘,暗示她站起来,同时起立的还有另一侧来自国土安全局的政府律师——被几乎所有的当事人称为检控官的,听声音悦耳的金发女法官简要宣讲法律责任和法庭的规矩,然后女人举手宣誓所说的一切都将是真话。
“你的全名叫什么?”法官问。
“肖柯兰。”女人小声说,一边扭头去看坐在最后一排戴眼镜的亚裔男人。
“请注意,肖女士,他是你的律师吗?”法官朝女人右边的光头白种男人扬起头。
“是的。”
“请告诉我他的名字。”
“我,我不知道。我叫他Z博士。”
接下来,女人的律师问她对她有利的问题,诸如女人为什么来美国、被原工作单位百货公司开除的原因、是否害怕回中国、害怕回中国的理由之类。女人细声细气颠三倒四地作出了回应。
轮到黑人男检控官问问题,“Z博士”很是一个把柄。
“你怎么可能不知道你律师的名字?”检控官问。
“呃……”
“他到底是不是你的律师?”一分钟后此君又问。
矮个子翻译磕磕巴巴,语速远低于他人——男低音像狗熊在喘,频频地“这个”“那个”“嗯嗯”“啊啊”。
亚裔男人端坐在后排,静默疏离得如雕像一般。
金头发的法官不动声色,但是在检控官第三次纠缠同一个问题的时候打断他说:“够了,请往下就别的方面进行提问。”
女人暂时得救,不容易;在鼻尖上细密的汗水就要汇聚成滴,脸上还残留着意外的救援带来的惊愕之时,昏昏糊糊胆战心惊地进入了下一轮考验。
检控官抛出了第二招。此男用他又大又厚实的手来回翻女人的档案,这一秒是没有收到所有的证据材料,譬如光头律师提及的女人母亲的来信——之后在第八秒发现原来在档案的第二十五页,另一秒是女人的户口本原件应该提供给国土安全局,而不是给法庭——接着看到女人在口供里解释说原件被百货公司扣押,最后问了个明摆着的是个基督徒都懂得其关窍的问题:“为什么有两份受洗证?”
(哈,来了!)
女人“哦”的一声,下意识扭头去看亚裔男人,圆张的嘴凝固了毫无防备无处可逃的惊惶。男人一动不动,眼镜片映出盏盏圆形吸顶灯投射的星罗的光点。
(好吧,这个图小利却遭到天性和自身局限出卖的女人,我对她的一切——包括她脑子里的一切,了如指掌。)
女人的三维世界此时正土崩瓦解:大伟被飞来的越野车撞倒和碾过的尸体在雨夜汩汩地冒着血,一声猫叫似的徒劳的呼叫在喉咙里卡住时也卡断了生命的发条;老妈和儿子缩在潮湿狭小的地下公寓吃着永远一个样的粉条炖猪肉,两张“吧嗒”“吧嗒”响的嘴说得最多的永远是“乖孙孙吃胖点儿你妈就来了”“我吃胖点儿我妈就来接我啰”;百货公司老板阴沉得像是泛出霉味的血红的眼睛逐渐放大成户口本上印着“开除”的红章,两只肥手一手从裤裆里掏出那玩意儿一手揪住惊慌失措试图挣脱的女人……过去和现在、鞍山和纽约被时间和距离不可思议地分隔开,连接的桥梁是回想过多后分不清真假的记忆;即便如此,如幻如影的恍惚中,女人的记忆正一片片撕裂,碎成千点万点,飞向宇宙的虚空。
女人还来不及捕捉反光的镜片后男人的目光,检控官已经开始了进一步追击,声音里不乏得意:“女士,请注意!请回答问题!”
法官冲男人说:“后排的那位先生,请你离开法庭,以免肖女士不断回头去看你。”
“呵呵,对不起!我这就离开。”男人回应,站起身朝法官点点头,瞥了一眼肩旁微微抖颤的女人。
“狗熊”仍然噪音不断,走走停停。
检控官像一台实干的机器在设计的运动轨道里满足地无休止地来回运转,劲头十足地重复了他的问题。
“我……我不知知道为什么会有两份受洗证交上去。”女人看样子要哭了。
“你自己的案件,你怎么会不知道!”“机器”“轰隆隆”的声音说。
“我……我明明拿给李先生的时候问他用哪一份,让他只用一份的。”
“李先生是谁,你的律师吗?”
“李先生就是刚才在这里的那个男的。”
“女士,你大概不明白问题的关键在哪,”“机器”冷冷的,“你难道不懂基督徒只能受洗一次?”
(瞧吧,女人!风的滚动幅度比刚才大了,从众人的脸上一一拂过,女人,法官,光头,“机器”和“狗熊”,不过只有法官拨了下头发。)
女人紧咬嘴唇,手绞着手。
“律师,你不知道有两份受洗证吗?”法官插话道。
“法官大人,我是李先生的移民服务社临时请来的律师,上报的材料不是我经手的。”光头律师说。
“嗯,又一个这样的,很奇怪么!”法官嘟哝道,“这些钻法律空子的服务社,每个案件都没有律师签名,都以当事人自己的名义报送,可恶!”
“现在看来,法官大人,”有智慧的“机器”说,“肖女士宣称惧怕回到中国就会失去宗教自由都是假话,因为她根本就不是真正的基督徒;即便她是一名基督徒,我也不相信她的所谓恐惧,因为中国有关的制度是鼓励宗教自由的。至于她个人被百货公司老板性侵以及被开除的情况——暂且不论真假,不属于政治庇护的范畴。”
天塌了。女人发出一声惨呼,开始失控地嚎啕大哭,腋下一片汗渍——李先生建议她穿黑和白也帮不了她,哭大伟的惨死,哭仿佛远在另一个星球的儿子,哭自己不幸的命运。
“女士,请停止哭泣,如果你不听从,我将必须请你离开,必须延期审理你的案件!”法官义正言辞地说。
“狗熊”恢复了正常,言辞机敏地劝慰女人,光头律师摸出两张纸巾递给她。
“你一定要记住,不行就哭。”女人的脑子里有个声音说,是李姓男人的声音。这个声音给了女人急智。在翻译的告诫下,女人将痛哭变成了偶尔的小声抽泣。
“你为什么哭?”法官问。
“我,我非常害怕回到中国,真的好害怕,真的,呃,这个,一起想来觉都睡不好!所以,呃,刚才害怕得很!”
(妈的——请原谅,我早知会如此精彩!)
“不,法官大人,我看她是因为谎言被戳穿了才害怕得哭的!”检控官耗尽了全部的智慧。
“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哭得这么伤心,你又不是她。”法官说,轮廓姣好的脸和盘在脑后的金头发格外优雅。
女人继续抽泣,时而擦擦眼睛。
(好看!)
“但是肖女士,你必须回答这个问题,两份受洗证是怎么来的?”法官问。
“这个,我真的不知道啊!呃,我妈给我寄了一封信来,里面就有一份受洗证。可是我明明在这里受洗的,呃,我也不懂我妈为什么弄了一份。”女人回答。
“原来如此。嗯,这也是可能的。”法官说。
检控官着急了:“法官大人,你看她说话吞吞吐吐,一听就是在撒谎,再说哪有这样的事,她的母亲会不经她的许可给她在中国搞一份受洗证,她不可能是无辜的!”
“没有啊,我真的不知道!”女人的眼泪“哗哗哗”。
“你看到了,”法官对检控官说,“她那么难过,哭得那么伤心,怎么会是在说假话?总体来说,虽然当事人的案件材料有不严谨之处,但都是些人为的过失,和当事人无关。其次,当事人的证词基本可信。那么,我批准她的政治庇护是法律允许的。所以我将批准当事人的政治庇护。”
众人目瞪口呆。
……
好吧,女人,今天我确实是为你开了一扇窗户。
这个女人的将来,我看到了,但我不说。
在法庭的外面,男人正等着女人。
“怎么样,我说对了吧?”
“是,你对了,威廉,我这就把剩下的钱拿给你。”
我忍不住笑起来。尽管我笑得很轻,还是把旁边的大树吹动了。这下他们要慌张的,因为有一根树枝横飞过去,卷住女人的一缕头发,然后在男人的头顶抚摸了一下。真的啊,他们本能地举起手乱挥,惊异像冷颤激灵灵地钻进了他们的身体。
“再见吧,孩子们!”我在心里说。
于是风终止了它的游戏,一切又变得平静,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但我看见金头发的女法官在微微笑,摇了摇头。
【作者简介】 唐简:英文名Jane Tang,曾用笔名天问,法律背景。近年开始业余写作,偶然的机会,跟文学挂上钩了,钩上了就不舍了,撰文码字,乐在其中。作品散见于《文综》《青年作家》《鄱阳湖文学》,以及北美《汉新》杂志和《侨报》《世界日报》。诗歌收入《北美十二人诗选》(201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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