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陆蔚青：季夏 | 一段无疾而终的异国黄昏恋
季夏
文 | 陆蔚青
季夏是谁呀？
就是维多利亚
哦，维多利亚，那是个从内到外都是洋人的中国女人，她可只和西人交朋友那些老侨都这样说
我第一次见到季夏也是这样的感觉，一头雪白的头发闪着银色波浪，眉毛弯弯，嘴唇红润，穿着淡蓝亚麻长裙，手和脚都涂着湖蓝色的指甲，别说是一个中国老妇人，就是西人女性，在她这个年龄也很少有如此艳丽明快的，除了脸部的轮廓是亚洲的，季夏从头到脚都是西化的
在唐人街，季夏很有名，但她的名是见仁见智，众口铄金的季夏也很少在唐人街露面
那个地方不要参与太多，只湿湿脚底就好，脚背也不要淹过来她告诉我说
我知道她其实是回避人们对她的非议，人们喜欢非议她的原因只有一个，她声称自己只交往西人男朋友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但她用几十年遵守了这个诺言
季夏四十岁来到加拿大，却一直有绯闻男友开始是一个接着一个，后来安定下来，交了一个男朋友马歇尔，碧眼金发，标准的中产阶级这次季夏坚持了很久，没有换男朋友一直到马歇尔去世，他们都保持着亲密的关系有人看到他们在欧洲旅行，也有人看到他们在圣劳伦河边漫步如果有小型华人聚会，季夏也会带马歇尔一起去季夏不像别的不同族裔的伴侣那样，听不懂汉语的那一个只是坐冷板凳季夏总是坐在马歇尔旁边，隔几分钟，就把大家讨论的话题翻译给他听季夏轻柔地拂在马歇尔耳边，声音也是轻柔的，人们并没有感到什么不妥马歇尔温和的脸上就现出了理解后的欢欣，然后更专注地望着发言的人，好像他已经很懂得谈论的主题
季夏是一个善解人意的女人，而人们对她的非议在几年之前基本中断了，还有什么可说的呢？这世界上异国恋情多的是，无论双方是哪个族裔，本质上都是男人和女人，何况在魁北克这个法裔社会里，非婚同居的据说占人口的一半有余而法律对非婚同居也有保护，没有人会因为缺少一张结婚纸生活发生改变，就算是遗产，事实婚姻与法律婚姻也具有同等效力季夏的邻居黛安娜一家就是这样他们有标准的家庭结构，一栋房子，两个孩子，一条狗，但他们从未结婚过，他们一直都是未婚同居
从法律上讲，黛安娜那两个孩子是私生子呢有一次蒂比这样说
蒂比是季夏的女儿蒂比四岁时，季夏与王建新离婚，女儿就在单身家庭长大单身家庭不是什么好称呼，蒂比一直有一种隐蔽很深的自卑，一直到发现了黛安娜的秘密
你不要这样说别人季夏阻止女儿说
但戴安娜并没有感到自卑，结婚那张纸真的很重要吗？她并不这样认为溯本追源，对非婚生育与同居家庭的承认，还是在法国巴黎公社时期建立的，我们可以在4月9日法令中找到依据
不过季夏与马歇尔的关系有点不同严格意义上，他们的婚姻形式属于走婚，尽管交往十八年，他们从没有共同生活在一个屋檐下，他们会一起度假，偶尔留宿，但却从来没有住在一起
季夏（或者叫维多利亚），就是与众不同有人这样说，跨国婚恋在北美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但能在不新鲜中翻出新意，这就是季夏的本事了
为什么呢？我问季夏虽然年纪大了，但身体健康，头脑清明，独立生活没有问题
季夏的电话，是为了让我去看她的一些收藏
我有一些收藏，不知怎么处理她正色说，我已经与纺织博物馆联系了，他们会派人来看但在他们来看之前，我想找个人谈谈我这些收藏，你能来看看吗？
季夏的房子位于一个幽静的小街里，街的尽头是一个天主教堂，并不大，却整洁干净，花草茂盛，尖尖的屋顶，也很给人遐思不知道季夏是不是因为这个才选择住在这里，但那时她还不是天主教徒她受洗是在买这个房子之后，马歇尔陪她一起来的马歇尔是虔诚的天主教徒
季夏站在台阶上迎接我她用手扶住栅栏，就可以望见教堂的侧面，那里是教父居住的地方，长而狭窄的窗子，雕花的窗框季夏窗前的花园里种着些花草，绿茵茵的草地平展如毯如今是五月，郁金香正盛开
整齐的房间如今已经混乱不堪，但季夏说如今她对自己的拥有更清楚，因为原来这些东西都深藏在柜子里，现在却呈现在表面上她这样说时，把一套紫砂壶的茶具指给我看
这一套茶具，是我当年想同马歇尔结婚时，给自己准备的陪嫁她打开那套荣宝斋的紫砂壶，沉静的紫砂壶整齐地摆在明黄色的衬里上，八个杯子八个托盘，件件都极精美
你曾准备同他结婚？我有点惊讶这同我的了解不同，唐人街上的传言都是说季夏追求法国时尚，是赞成同居生活方式的
马歇尔是一个绅士他随身总是带着些零钱，有一次我们遇到一个乞丐，他发现没有零钱，就对乞丐道歉那时我感到他是可以依靠的
但你终于没有依靠他我说为什么呢？
季夏笑一笑她说，我给你看点东西
季夏站在屋子中央，把一个老木箱摆在桌上，她打开木箱的机关，从一侧抽出一个两尺长的铜条
这是老式的锁她解释说，然后打开樟木箱子，从里面拿出一个包裹，展开来，竟然是一些布片
你刚才问我为什么没有同马歇尔结婚事实上我们的情人关系，也只有短短几年，之后我们只是一般的朋友，早就不是情人了
我很惊讶在外界看来，他们一直是情人
所有的故事都要从我遇到小荷说起
季夏把绣品一件件打开，我眼前的桌上就摆满了土布，打开来是一些绣品
诚实的说，我甚至认为这些土布不配那个紫红色闪着幽暗的光的老木箱，同季夏墙上的双猫戏绣球双面官绣相比，它们看起来并不精致，甚至有些不洁净，上面还有星星点点的陈旧的污迹这些绣品有绣片，荷包，还有兜肚，颜色鲜艳做工也不很精美，无疑是民间艺术
这些，都是一个人的绣品季夏闪一闪眼睛，得意地对我说，好像炫耀宝贝一样，很快把桌子摆满
这些都是小荷的作品季夏坐下来，把双臂放在桌上交叠着，看我伸出手，拿起绣片看着
我叫她小荷其实我并不认识她，也不可能认识她这些绣片都是清末民初的作品，算起来，小荷应该比我大几十岁，所以当我遇到这些绣品时，如果小荷还活着，应该是一个上百岁的老人了
那时我在一家加拿大建筑公司工作，被派到太原，参与三峡工程正巧马歇尔是机械方面的代表，来太原出差，那是我们在通了很多信之后的第二次见面我还记得我见到他的那天，是一个春天的早晨，他穿着灰色西装，戴一顶巴拿马草帽，我看见他闪亮的眼睛，挺拔高大的身材，我想，我从生物学角度爱上他了
季夏想起见到马歇尔的美好时光那时她还年轻，有一双含情脉脉的眼睛她的眼睛像春天一样含着春水，而马歇尔是那春水中的倒影
我带他在城里观光，特意带他去民间市场那时中国改革开放不久，民间市场刚刚开始活跃我一到那里，就被那些堆在地上的物品迷住了那都是一些土布上的绣片，我看到它们，就想起母亲绣花的样子回想起许多小时候的事情，这些东西让我感到那么亲切温暖，爱不释手但马歇尔看起来并不感兴趣，他的兴趣都在我身上，我从他的眼睛感到这一点
就在那天，我买下了这个荷包
季夏拿起一个荷包这是一个翠绿色的荷包，上面绣着一对鸳鸯不用说，这是女人送给情人的那鸳鸯的头冠和羽毛都绣得极细腻，季夏几乎能想象，女人在窗前比较那些绣线颜色的模样她该是抿着嘴唇的吧，她该是专注的吧，或者她会用针在乌黑的头发上磨一下，而她的每一针每一线都是认真而扎实的不知她的情人是不是家长应允的，如果不是，她在绣花时是不是还要偷偷的，躲躲闪闪的，如果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是不是喜欢呢，如果不喜欢，她会不会有自己的心上人？季夏但愿那东床佳婿是家长喜欢的，也是女孩喜欢的这样她绣花时才会笑，笑的时候，心里才能像含着蜜糖从荷包的颜色和设计上，季夏能够看出那是一个热恋中的女人绣的因为只有在那个时候，女人的眼睛，眼睛中的所有的事物，才会这样美艳多情就像诗经中写的那样，昔我往矣，杨柳依依如果杨柳含情能依依不舍，还有什么样的植物和动物能不具有人类的情感？季夏被这个色彩艳丽的荷包深深感动了
晚上我们一起吃饭，然后我把他送到旅馆天突然下起雨来，狂风暴雨，电闪雷鸣实在走不了，我就住在他旁边的房间夜里，我听到他在我门外走动的声音这一夜，我们都没有睡好觉清晨我黑着眼圈去见他，他从后面抱住了我那是我离婚多年之后，第一次得到爱情
我们度过了很美好的时光，我一直认为那是我们的蜜月季夏叹了一口气说
马歇尔很快就回到加拿大，而我在沉浸在爱情之余，更加沉迷于绣品我相信是翠绿色的荷包给我带来好运，于是我又回到民间市场，找到那个买荷包的年轻人我又找到另外一个，就是这个她拿起一个大红色荷包给我看
我记得，这个荷包就挂在那个面孔黛黑的年轻人的衣服下那是1997年，山西农村的人们开始穿一些时尚的衣服那个年轻人看起来不像农民，也不像商人，或者就是半商半农的人山西有很多绣片，家家女人都会绣，哪个家都有些老绣片，妈妈的，婆婆的，或者是妈妈的婆婆的那时人们还不知道这些绣片已经增了值，涨了价，在距他们不远的北京的古玩市场中身价倍增农民们或者半农半商的人们，还在用他们当时认为的好价钱，出手这些家传的绣片我常常在清晨时出门，她在市场中遇到的许多人都是从京津地区赶来的，这些绣片经过他们的手转到了京津的市场，他们是那个时代的淘宝人
季夏记得那个年轻人黑红的脸膛，他穿着一身崭新的西装，是化纤面料做成的，有些生硬的架在他的肩膀上这套崭新的铁灰色西装，使他与他身边的摊主们形成明显的对比，他显得跟这个环境简陋肮脏的旧货市场格格不入他因为这身西服，十分亢奋，脸上有一种卓尔不群的感觉季夏望着他的兴奋，内心有一种莫名的欢乐那年轻人坐在嘈杂不堪的街道上，好像坐在老板台上，他叉开双腿，耸着肩膀，让西装架在身上，好像在森林中招摇过市的狐狸，让他威风凛凛的不是前面的老虎，而是他穿的西装季夏看到他身边年轻人脸上的羡慕和好奇，看到他们侧着身子望着穿西装的年轻人，他是唯一一个穿西装摆地摊儿的人
季夏看到他，看到他铁灰色的西装下露出的半截荷包，那种鲜艳的颜色，她甚至一眼就看到了荷包上的鸳鸯荷花，那是季夏的眼睛还很明亮，不像现在，她常常感到眼前雾蒙蒙的医生说她的白内障该去手术了
我开始大量购买绣片，着了迷一样工作之余，我会想念马歇尔，想他的时候，我就翻看和欣赏这些绣片你知道一个女人在怀念情人时的心情是多么复杂那时通信还不像现在这样发达，除了在电话中偶尔听到他的声音，我看不到他他很忙，有三个孩子需要照顾，而我却是一个人，时时刻刻想念着他我常常坐在窗下，想象那些旧时闺中的女人们，镇日在窗下绣荷包的情景这样想着，就好象我就是那些旧时的女子，用手中的绣片怀念远行的人
我也会想念母亲，小时候每年换季时，母亲都请裁缝上门，给我们四姐妹做衣服每个人的身形都是不一样的，我和二姐个头相似，身形也相似，却也不同，比如说我的肩略略的宽一些，二姐的臀围却略略的宽一些二姐是个有点削肩的美人，母亲总说，二姐更像古典美人，就好像那一套绣像版红楼梦里的十二金钗，一个个都是细眉长鬓，蜂腰削肩，樱桃小口而你却不是，你有比古典更多的锋芒
真正的美是含蓄的，是隐藏在老旧中的，是一种被时光抹去了棱角的柔婉和温暖季夏把荷包放下说
季夏收藏的荷包是多样的，有土黄色的老布上绣着万字符，也有鲜艳的细纹布上绣着荷花季夏猜想这些荷包给不同的人的，比如寿字荷包，是黑色或者棕色的家织布，中间绣着明黄的寿字，四角还有小小的寿字中间的寿是个传统的篆字，可见是给长辈的这一个荷包长有尺长，两边都有好几层布，细看是可以折叠的，可以搭在腰带的两边每个荷包都有三四层，足够现代人插各种银行卡，信用卡连起荷包的长布中间，还有一个两寸长的开口，是把钱或银票塞进荷包的地方，如果不是强抢，小偷很难偷去开口两边的锁眼也不是简单的用针线摽住，也是绣花的，针脚极细，绣成一个四方形，又结实又好看季夏摸着这个凸起的针脚就想，即使这布烂了，这锁眼也不会烂
季夏一眼就看好了这个荷包在那一刻她给这个绣荷包的人起了一个名字，她叫那个女孩小荷，她想起小荷才露尖尖角的诗句，她觉得小荷的名字与那从未谋面，但却给了她精美馈赠的女孩儿十分般配
季夏把荷包从那个年轻人身上买下来时，那年轻人有些不舍
你就没看好别的什么吗？年轻人有些赌气地问
我看好这个荷包了季夏说我给你高价
那年轻人一边把荷包解下来，一边说，这是我最喜欢的了但他受不了高价的诱惑
季夏说你还有一起收来的吗？她很想了解小荷姑娘更多的细节
没有年轻人警惕地说季夏明白，做绣片生意的人，都是回避告诉顾客来源的，那是属于他自己的商业秘密
但年轻人最终还是改了主意他指着一个兜肚说，这个是一起收的
季夏一眼就可以肯定，这个红色的兜肚出自于小荷之手，因为绣功风格太相似了这使得季夏几乎可以断定，小荷是一个年龄并不大的姑娘，你看她的兜肚，用的是农家女儿最爱的红色，配线都是碧绿和翠兰这种配色让小荷的兜肚充满喜庆祥和小荷的兜肚上绣着与荷包相同的鸳鸯，几乎是相同的翻版除了兜肚上的鸳鸯更大更灵活，鸳鸯的眼睛，更含情脉脉，甚至鸳鸯的翅膀，小荷也用了打钉绣的绣法，她很用心的把两条或者三条线用一条横线钉在一起，显得更结实和生动鸳鸯的翅膀和头冠，她用了明黄和亮金色，雄性的鸳鸯十分富丽堂皇季夏知道这种绣工很复杂，也更显出绣花人的心思
还有这个穿西装的年轻人说他指一指另外一个荷包，这是个黑色老布的荷包，上面绣着一百个寿字他看出季夏是个好顾客他不能违背挣钱的原则，即使他喜欢这个绣品家里等着盖房子，他就要成为村子里第一个万元户了
季夏兀自笑了一下，她很细心地看到小篆的寿字少了一点儿，或者在小荷的绣品中，百寿图的荷包并不是她精心制作的，她还沉浸在自己的爱情中，把给长辈绣荷包的工作疏忽了
绣这个荷包的时候，小荷还没有出嫁呢季夏抚摸着红兜肚，赞赏地说
你怎么知道？我说
她就指着那些武生的脸说，这些人不绣五官，只是一张白脸，就是说，这是个未婚的女孩绣的
兜肚的下方，小荷绣了五个男人，季夏戴着老花镜看还不够，又拿起放大镜季夏慢慢地移动着放大镜，从一个小人移到另一个小人，她不禁笑起来在小荷的兜肚上，上面一排三个男人都是戴的京剧武生常戴的翎毛，身穿蟒袍，手里还拿着刀枪棍棒他们来源于戏曲中，有一个男人手里拿的是方天画戟，那定是马中赤兔，人中吕布的吕布，但拿枪和刀的两个她还没有认出来
季夏对小荷的绣艺叹为观止，因为在吕布们的脚上，不只穿着黑色厚底长靴，还绣上了靴底，那靴底只有一根头发丝那么细，用的是是一根白金色的绣线
这大概就是民间传说的力量季夏说象这几个来自于戏台上的威武雄壮的男人，舞刀弄枪的出现在少女小荷的红兜肚上，含义只有一个，就是他们是少女小荷生命和爱情的保护神或者，小荷对未来佳婿的憧憬，就是像吕布一样的英雄吧
小荷的另一个荷包，是一个棕色布袋季夏打开来，看到荷包的里层绣的是琴棋书画画是一个卷着的画轴，琴是一把古琴，书是一个古香古色的盒子，暗色格子布面的那种，书合上的白色纽扣清晰可见旁边摆着一盘黑白双色的围棋，两盒棋子摆在两边，棋盘上是一局残棋，季夏把放大镜在向上移动，仔细看那盘棋，却是一个刚刚开盘的，黑三白四，可见白执先，虽知七个子，却已看出，黑子并不在意白子抢占地盘，只管另辟蹊径，并未与之纠缠黑白两势，正应了各抱地势，勾心斗角的架势，季夏不知道小荷是描的绣样，还是自己随手下来，虽只寥寥数子，却大有风云在际之势季夏此时却像一个看棋的人，观棋不语真君子想象那无形的两个棋手正落子无悔，忍不住莞尔一笑
季夏当年曾将这盘棋指给马歇尔看，可惜马歇尔看不懂西方人不会下围棋，季夏一直以为遗憾马歇尔喜欢国际象棋，尤其欣赏王车易位，和小卒变位的规则，认为这是国际象棋中的游戏精华，季夏也曾将中国象棋的规则讲给马歇尔听，但马歇尔并不很感兴趣季夏知道用西方的理论解释东方的规则，常常只是徒劳
这种徒劳其实是季夏在后来的十八年里，越来越品尝到无助的开始时她非常享受与马歇尔的关系在某种意义上，她同马歇尔有着相同的喜好，他们都喜欢读书，看罗曼蒂克的好莱坞电影，到风景优美的地方去度假季夏前半生与两个中国男人的婚姻，让她深感苦恼既然苦恼，她在来到西方之前，就有了自己的标准，这次她真的是要非洋人不嫁她从小就喜欢好莱坞电影，喜欢好莱坞的大明星季夏小学上的是圣心天主教学校，那时她的父亲在日本银行工作，还没有被打成汉奸
马歇尔金发碧眼，身材挺拔，一双温柔的眼睛和爱笑的嘴角季夏以为他生来如此，直到马歇尔病重，在病床前她才明白，那向上的嘴角并不是生来如此，而是因为内心满足的牵扯才能上扬当马歇尔躺在床上与死神面对时，他的嘴角因为无助而懈怠，当他的嘴角向下耷拉，马歇尔就好像变成另一个人，一个陌生人季夏在他的床前站了一下，就到门口去张望，她希望医生或者他女儿琳达快一点来，她闻到了死神冰冷的气味，这让她恐惧
开始的日子，季夏现在想起来，她平静地回想，她与马歇尔有着十分幸福的过往，但季夏很快就从对婚姻的憧憬中走出来，她对马歇尔提出了分手
我们不再做情人，只做朋友好吗？她说她记得那是在意大利餐馆，他们共享一份餐后提拉米苏的时候
马歇尔抬起他的蓝色眼睛，他几乎不能置信地停止他的动作，一勺白色浓稠的提拉米苏，固定在玻璃杯和他曾是满面笑容的脸庞之间季夏现在想起还会隐隐作痛，那时季夏已经学会怎样对待男人------许多女人说向前走向前走，前面还有优秀的好男人，季夏已经不那样认为，季夏认为向前走向前走，你遇见的只有你自己
马歇尔放下他的提拉米苏，看她安静的坐在那里，脸上的表情是深思熟虑过的马歇尔没有说话，但当他再次拿起银勺时，他的手颤抖了一下后来他说，为什么？你能告诉我原因吗？
季夏没有告诉他原因，季夏的原因不是用口说出来的，她的原因需要慢慢的体会
为什么呢？我问对于马歇尔，我很有好感我很喜欢他那双蓝色的眼睛和笑容
季夏凝视着前方，她的凝视是无目的的因为她的前方什么也没有
她说那是一个极热闹的夏夜你知道圣劳伦的夏天永远是热闹的，因为这里的冬天太长，所有的事物被白雪覆盖的时间太长，所以在短暂的夏日，人们都放开心怀尽情享受，他们几乎不在家里，恨不能二十四小时住在户外，有人甚至在路边的草地上搭一个帐篷，他们太需要阳光和空气了
我们分手的日子就是在这样的夜晚艺术广场上堆积的很多从深林里运来的原木，在不远的操场上还有几只小羊有人说这是为了城市乡村化，有人说除草工人休假了，而夏天的草长得太快，只好求助于小羊来除草我还记得他们走过一个街舞的圆圈，一个人在表演节目，他只有一条腿，但他跳得很好，与另一个有双腿的人跳得一样好------
那一夜他们还走过了同性恋的街道，那条街的上空挂满粉红色的气球，街上的同性恋人们，很多人长相很接近他们穿相同的衣裤，梳相同的发型，他们的身高和体重都很相近，他们让季夏想到一个问题，他们是不是其实是在找另一个自己？一个镜子中的自己？
他们走过了咖啡馆，走过的熙熙攘攘的人群，他们看到许多人坐在木质的长椅上，喝大杯的啤酒啤酒被制成草莓红，柠檬黄和苹果绿酒精被掩藏在水果味之后，温柔的水果味道遮蔽了酒精，你可以在甜甜的味道之后，感到酒精让人昏昏欲睡的松弛和燥热并不猛烈的燥热，让那些桌子对面的情人，握着双手含情脉脉，忘乎所以，不知身在何处
他们一直是默默的走的，有好几次季夏的嘴唇几乎背叛她的心她差一点说出让我们还像以前一样吧，但她的心却坚定不移季夏并不忍心看到马歇尔的失落，但她还是做了让他失落的事情这个圣劳伦河畔出生的中产阶级绅士，从未想到如此的遭遇，他没有心理准备，也没有想到被一个势单力薄举目无亲的中国女人抛弃，他一生太过顺利当然，他曾经失去过妻子，但那完全不是情感的错误，或者说，那个死去的女人一直到死都深爱着他，以死亡的方式深爱着他
季夏记得马歇尔的话，我希望有一天我知道答案，但他没有在这之后，他们做了十几年的朋友，但一直到死亡来临，马歇尔都没有得到季夏的答案
当我满载而归，回到加拿大时，我惊讶地发现，我的办公桌前坐着另一个女性其实我的惊讶是多余的，因为我已经到了退休的年龄，公司不可能雇佣我了我就这样在还没有精神准备的情况下，成了退休的人
那时我的房子还没有付完，而退休金却大大低于工作时的薪水我从欢喜中一下跌入谷底，这种大起大落让我不能适应，那段时间我太苦恼了有时早晨起来，就穿着睡衣，在窗前发呆我望着窗外来来往往的人，感到自己被抛弃了最重要的还有经济的压力，我如何养育两个女儿？如何支付这个房子的开销？
有一天，马歇尔留在这里半夜时我睡不着，就独自一人在客厅里发呆，想着前尘往事，今后的压力，我不禁流下泪来这时马歇尔也醒来，他走出卧室，看见我一个人垂泪，他默默的坐在沙发上他抚摸着我的背安慰我，我那时内心很脆弱，几乎瘫软在他的身上过了很久，我听到他开始说话时，心里有了安慰，但是后来，当我听到他说的话，我的整个人变得冰冷了
他温柔的说，不要依赖我，你的女儿会帮助你的
马歇尔的话伤害了我季夏说我独自一人出国，一人工作我从未想过依赖别人他虽然看上去谦和温暖，事实上，他的内心里有着那样一种高高在上，除了我不能金发碧眼，他很希望我的所有衣着谈吐，都像一个白人有一次我们去买鞋子，我看好了一双蓝色的，但他坚持让我买米色的后来我才知道，他去世的妻子有一双米色的也是从那时开始，我感到了某种屈辱我不知道应该像马歇尔的前妻那样，按着他的方式生活，还是按着我自己的意愿去生活有时，我看着他的眼睛，我想，在那湛蓝色的湖水里，我到底是谁？
我的确越来越像一个白人了，但我终究不是当我欣赏我的绣品时，我就更感到这一点马歇尔走后，我独自欣赏小荷，我突然感到，我的心与她是相通的我们都曾有过爱情，我不知道她后来的故事，但无论如何，当我不再感到爱情时，我不能欺骗自己这就是我提出分手的理由
季夏叹了一口气，笑一笑她的笑有点古怪，是一种含着凄凉的古怪
其实我并不勇敢，也很怕别人说三道四，但我尊重了内心的愿望我和马歇尔后来像朋友一样相处很多年，但我们不再是情人了
从某种意义上讲，是小荷鼓励了我季夏说因为我在许多孤独的夜里，当我翻看小荷的绣品的时候，我都在反复思考爱情的含义
季夏是羡慕小荷的，她有过多么美好的爱情和渴望，她甚至会用荷包的方式，嘱咐着那个远行的男人早日归家一个女人在十八岁遇到爱情，和在四十八岁遇到爱情是截然不同的，十八岁的爱情能让女人享受一生，即使这段爱情夭折了，但爱情的气息可以支持女人今后的生活，然而四十八岁的爱情来得太迟了，迟到让女人在四十八岁之前，遍尝爱情的荒凉与冷漠，而一个渴望爱的空杯能干什么？能给别人相同的爱吗？这是不可能的，因为甚至这个空杯都在饥渴着，她没有能量，也没有丰富的情感给予别人
这就是我和小荷的故事季夏用手抚摸着小荷的荷包历经几十年或者上百年，依然灿烂着，她的鸳鸯栩栩如生，她的保护神依旧保护着这个红色的兜肚季夏坐在窗前的沙发上叹一口气，幽幽的气息，然后把小荷的兜肚折起来她折的时候，手指温柔而熟练，就如同把她或她的孩子的衣服，洗净之后折叠起来一样，我在这一瞬间，确定了她曾无数次抚摸过这个小荷的兜肚，这两个不知隔着多少时空的女人，已经通过荷包和兜肚建立了亲密的关系，你可以说他们是旷世的深交，或者说她们是一个女人体
天渐渐黑了，我站起身告辞，季夏送我到门口野猫咪咪已经在这里等会多时了季夏反身拿来两块饼干，咪咪就狼吞虎咽起来
一定又是一天没找到吃的季夏爱抚地说
我向外走时，季夏说还有一件事没有告诉你她的这句话让我很惊讶，她说，你知道吗？其实小荷并不认识字我说你怎么知道？她说因为小荷把寿字写错了，她绣反了，也就是说可怜的小荷，那么喜欢琴棋书画，但她只是对艺术的崇拜，却没有受教育的机会
一周以后，季夏给博物馆的安妮打电话，把她的收藏捐给了圣劳伦纺织博物馆
安妮来取绣品的那天，季夏穿上珍珠灰的旗袍，玫瑰红的绣花鞋，隆重地好像出席一个仪式她站在窗前，看着博物馆的人把她的绣品搬到车上她望着车子渐行渐远，好像把自己带走了一样季夏通过这样的方式，把自己和小荷保留下来，把她们的故事和她们的爱情保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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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陆蔚青，加拿大华文作家魁北克华人作家协会理事出版有短篇小說集漂泊中的温柔，散文集曾经有过的好时光，童话小说帕皮昂的道路曾获美国汉新文学奖优秀小说奖，首届全球华文散文大赛三等奖等诸多奖项作品被收入海内外多种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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