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狗腿子的自我修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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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陈宝是只妖。
陈宝成妖时，还是个万物尚有灵的时代，什么都能成妖，并不仅仅拘于什么狐狸兔子狼之类狡猾的物种。某些脑袋一根筋的凭着天恩也能得道。
说来也惆怅，陈宝其实是一只承了天恩，勉强得道的……山鸡。
因为鸡精听起来有些不对劲，所以她一直自称为——鸡妖！
额……似乎也并没有好到哪里去。
而如今，作为一只得道鸡妖，陈宝伏在案头，战战兢兢地誊抄着《山鸡的十种烹饪方法》，煎煮炸炖样样齐全，一时间陈宝仿佛翻开了族群被欺凌的历史。
一旁摇椅中的少年倒是十分有闲情逸致，悠悠晃荡着自顾自看书，偶尔见她停了下来，还很是温柔地抬手摸摸她的头。
被人用检验食材的手法摸着，陈宝顿时抖得更厉害了，一把丢了笔，便扑过去抱住少年大腿。
“大王！小的错了！”
“哦？”少年悠悠晃着腿，冷笑道，“错哪儿了？”
“小的不该嫉妒大王风流倜傥玉树临风英俊潇洒容光焕发俊美无双，然后……往大王亵裤上倒辣椒水。”
“嗯？”尾音很是危险地一挑。
“还不该试图挑起和东边狼妖的战争以检验大王天下无敌谁与争锋的打架能力！”
“嗯？”
“更不该怂恿南边山上体重三百公斤的女犀牛妖追求我家风流倜傥玉树临风英俊潇洒容光焕发俊美无双的大王！……但是大王，北边山上那个虎精对你的追求是发自内心的，小的保证！”
“……”
来自面前自家大王的一段沉默后，陈宝觉得自己的命运更加坎坷了。
“原本只想追究你昨日故意洗坏我衣裳的事，却没想到……”少年冷笑，连带着室温都噌噌噌地下降了不少。
当晚，陈宝依旧战战兢兢地抄《山鸡的十种烹饪方法》，只是头上悬着三把尖刀，屁股下垫着钉板。
2
其实这样悲惨的故事还得从几年前说起。
修炼成精前，陈宝便呆在这陈仓山，陈仓山是鲜有人烟的一座荒山，精怪多了便更少人迹了。她在陈仓山中修炼到将将第十年时，山中来了位大人。
没人知道这位大人是何方神圣，也不知道他为何而来，只是一身气泽便惊得满山小妖乱窜。妖界可不时兴什么先来后到文明礼让，反正就是大妖吃小妖，小妖没得吃。
满山的妖怪都被这位大人吓跑得七七八八了，就连几棵成精的老树都把自己从土里扯出来，连夜出逃了。陈宝也想跑来着，奈何成精几年后实在疏于锻炼，脚程太慢，转眼便被捉住了。
“倒是座灵山，连山鸡都能养这么肥……”
说是大人，其实那人看起来也不过是少年模样，眉目生得风流清丽，仿若春风绽放的满树梨花。
这位风流清丽的少年提着她灰不溜秋的尾羽，将她倒提起来，似乎是在思索手上这玩意儿能不能吃，以及好不好吃。
那一刻她完全顾不上他对她体型的侮辱，匆忙化了人形，扑通一声便给这位大人跪下了。
“大大大……大王别吃小的，小的愿愿愿……愿意跟随大王，可可可……可以为大人端茶递水洗衣叠被鞍前马后，小的什么都会做！”
话虽是这么说，但作为一只自由奔放的野鸡，怎能接受被家养的宿命！于是第二天趁着那人外出时陈宝便跑了。
由于疏于锻炼飞不起来，划拉着两只小短腿，花了一天她才将将跑到山脚，正好遇上那人外出回来……那一个晚上，陈宝第一次见识到了那本名为《山鸡的十种烹饪方法》的奇书，其残酷程度让她整整三月心神不宁。
直到跟在自家大王身边有几年后，陈宝才明白他多么恶劣——他根本不吃荤！
她犹记得她拆穿他后，少年眉眼弯弯，笑得十分恶劣：“虽然我不吃荤，但是小陈宝，我可以把你玩弄至死……”
自从逃跑失败后，陈宝便死心做一枚狗腿子了。
虽然老大不靠谱，所以作为一枚好狗腿子，陈宝依旧很认真地学习着如何做一个好小弟。坚决做到大王外出要跟从，大王的命令要听从，大王的错误要盲从的三从原则。
大王喜欢洗澡，不喜欢天浴喜欢泡木桶，于是作为一只纤弱的山鸡，陈宝每日都烧水满足大王爱干净的需求。
“陈宝，山鸡会水么？”
“额，应该不能吧？”
“很好，小山鸡，若是我发现你再偷看我，我便把你按进桶里去，看你究竟会不会水！”
大王喜欢听奉承话，于是陈宝苦记辞藻，争取做到对大王的赞美不重样，常常在大王揽镜自照时真挚地赞美道：“大王风姿绰约风华绝代风流倜傥玉树临风英俊潇洒容光焕发姿貌玉洁琳琅玉树……”
“简单点。”
“美！”
山中日子很是无趣，有空时陈宝很认真地与大王探讨关于如何打响他的名号问题。既然要打响名号，首先，就得有一个名号。
“不如何。”
“绝世风流小魔王如何？”
“不如何。”
“陈仓山人神共愤美妖王如何？还可以简称人妖……”
“……”
“啊啊啊大王饶命！”
不过说起来，陈宝一点也搞不清楚陈宝家大王究竟是个什么妖怪，他一身气泽强大到满山精怪无人敢近，而她作为一个小狗腿，却什么也不敢问。
陈仓的精怪们在外流落许久，见着山中始终没什么大动静，于是都陆陆续续地搬了回来。有几个与她有几分交情的跑来她这儿打探消息，于是陈宝便只好趁着自家大王心情尚好时询问了一番。那人十分不在意地点点头：
“随他们去吧！”
于是便随他们去了，一群妖怪又回了陈仓山，碍于他的气泽不敢上山顶，全挤在了山腰山脚，没几天，陈仓山又渐渐恢复了往日的……嗯，群妖乱舞。
3
长风山山主是名副其实的妖中之王，原身是什么早已无人记得，只听说他连堕天的神仙也敢吞食，拥有无边法力。而今他三千岁的寿辰，又向天下众妖发出了邀请，更是没有妖怪敢不去了。
陈仓山的小妖怪都很是惶恐，于是来找陈宝，陈宝也很无奈，于是去找自家大人。
那人在院子里看书，看得昏昏欲睡。满山的妖怪都怕他，但满院子懵懂无知的小妖怪不怕，不知道从哪儿摘了鲜艳的野花往他头上戴，他也不管。
陈宝说完前因后果，面前的少年略一沉吟：“那依你看，我们是去还是不去？”
“小的认为还是不去吧，你看到时候群妖汇聚空气不好，而且大家都是急性子，万一言语不和打起来，被误伤的几率多大啊……而且天下这么多妖怪，少我们这么一两只，相信妖王也不知道……”
陈宝详尽地阐述完原因，抬头看他。他很是认真地点点头：“很好……那我们明天就去吧！”
那你又问？！她觉得她的愤慨都写在了脸上。
他笑吟吟地刻薄她：“本大王特别愿意看你用你那点稀薄的小智商思考问题……”
既然大王发了话，山中的大小妖怪都出动了。妖怪其实是很便利的物种，不用骑马坐车，能飞天的飞天能遁地的遁地，速度与人相比自然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所以，作为一只山鸡妖，为什么她要骑驴去？
陈宝坐在晃悠悠的驴背上，十分不满地望着前面高头大马上自家大王潇洒的背影。
大王骑马她骑驴。好吧，这是狗腿能有还算优渥的待遇了，但作为一只山鸡精，她其实更愿意用飞的呀！
在驴屁股上一拍，那蠢驴十分不满地晃了晃脑袋，还是加快了几步，赶上了前面的骏马。
“大王，这长风山主三千岁的大寿，我们就光去？不随点礼什么的？”
他沉吟片刻：“你说得也是……那你看我们得随点什么？”
陈宝觉着他又在考验她那点稀薄的小智商，但蔑视就蔑视吧，不表现出她的愚蠢，怎能凸显大王的英明？
“大王有没有什么吃了就能不老不死的和尚啊，闪闪发光的袈裟之类的，据我所知，修炼多年的老妖怪最喜欢这些了……”
“袈裟倒是没有……”他沉吟片刻，伸手自袖中拈出一小片轻薄布料，笑吟吟地望着她，“不知道这个行不行？”
虽然都是布但袈裟和肚兜还是差得有点多的吧？话说大王为什么你会随身携带这种东西啊？不对，你到底是从哪儿得来的这玩意儿啊？这花色看起来怎么这么像她的啊？而且送人家妖王肚兜你是不是找削啊？这样的答案你让她做小弟的怎么往下接嘛？！
陈宝思索片刻，缓缓答道：“大王英明！”
拜傲娇骚包的大王所赐，他们骑着慢吞吞的蠢驴赶到长风山已经是三天后了。期间她无数次地被抱怨速度慢，无数次地表示过她其实可以飞，然后无数次地被大王拍飞。
而今，总算是到了长风山。
长风山比陈仓还要高大巍峨，山主大寿在即，满山都是各色妖怪，妖气冲天遮天蔽日好似漫天的积雨云。
那人在山脚终于舍得下马，抬头望了望一片灰暗的长风山，他的脸色不是很好。
“咦？大王可是因为此途凶险，怕小的显出原形无法全身而退？”陈宝一瞬间竟然有一丢丢的小感动自胸中升腾而起。
他扫她一眼：“不是，被其他妖怪知道我收了只鸡做手下，太有损形象了……”
他越过她自顾自踏上山路，声音依旧冷淡傲慢：“若真有什么问题，你可以向我求救……”
“呜……大王！”
4
长风山妖气冲天，空气很差，大妖恐吓小妖，气氛很差。陈宝随着大王在长风洞中僻静角落里找了张桌子坐下，等待着寿宴开始。
天色渐渐暗下来，陆续有妖怪在这一桌落座。陈宝左侧坐了位妙龄蛇妖，她干笑着打了个招呼，她露出尖齿，对她笑了笑。转过头，右边的虎精就流着口水对她咧了嘴。正对面是只狼妖，从落座起就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大王，我们能换一桌不？”她凑到自家大王耳边低语，“你看隔壁那桌的妖怪都是什么羊啊鹿啊鸟啊什么的，作为素食主义者我们也比较有共同语言是不是？”
“别闹，要开始了……”他望着前方空荡荡的台子，低声回道。
还未等陈宝将换桌的想法付诸行动，一股强大的妖力就弥漫了整个长风洞。妖怪们都崇尚力量，在这一股绝对强悍的力量压迫下，满洞的妖怪都安静下来了。
洞中顿时一片死寂，半晌，才有傲慢冷然的女声悠然在众妖耳边响起。
陈宝努力地仰起头，方才在洞的尽头望见那个高挑的身影。那女子一身红裳，太远看不清姿容，性感曼妙的身姿倒是一览无遗。
长风山山主，万妖之王……是个女的？
陈宝转头望去，大王正隔着众妖紧紧盯着那个妖王，面上神色复杂莫辨。莫不是他早就知道万妖之王是个女的？
但就算人家是个女的大王你也不能一见面就送肚兜哇！
众妖中也有像她一般对妖王是个女子这件事表示了疑惑，不过那位仁兄十分直接地便站起来，刚刚准备叫嚣，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怪力便忽然撕裂了他。
妖王略一抬手，洞口巨石便轰隆隆地落下了。随即有身着红衣的童子端着托盘到了各桌前：“寿宴即将开始，还请诸位大王将兵刃卸下，误伤他人便不好了……”
妖怪一类，多半自身就是凶器，但也有带了自己惯使法器的，此时也都乖乖放在红衣小童的盘中。小童带着盘，转眼就隐入洞壁，消失不见。
“大家这样配合，本王很高兴……”女子抬掌，微微一笑，“那么，寿宴开始！”
话音刚落，她也一并消失在洞中。
陈宝望了望四周，并没有见有传菜的使者，便更加疑惑了。妖王一消失，洞中众妖仿佛一瞬间明白过来，有胆子大的去撞洞口巨石，却发现那巨石浑然不动。此时，洞中的气温也越来越高，有些小妖撑不住，直接散掉了妖元，那些微弱的光点散入洞壁消失不见。
这个山洞在吞噬妖力！
意识到这一点的众妖慌乱起来，冲向洞口试图冲破巨石，但很快他们发现这一切都是枉然。那巨石仿佛和山洞浑然一体，根本没有冲开的可能。
“这长风山主究竟是个什么来头？”她转头问自家大王。
“你觉得呢？”
“蛇？狐狸？狼？”这个时候就不要考验她那微薄的智商了好吧？！
“是山，”他纠正她，“她的原身，就是这座长风山……”
他冷笑一声，道：“那家伙想吞了天下众妖来成全自己，不过……想吞我，也不看看自己有没有这样好的牙口。”
她眼睁睁地望着他自掌中化出玄色巨剑，一路挥砍，然后生生劈开了洞口巨石！
“大王？”陈宝喃喃道，心情复杂绝对不亚于看见一只无害小白兔化身为猛兽。
似乎是听见了她的声音，他回头看了她一眼，少年冷然的眼眸染着兵器戾气，艳丽得吓人。
洞口一破，瞬间便是地动山摇，洞顶落下无数砂石，还活着的妖怪们纷纷朝着洞口拥去。一时间兵荒马乱，陈宝只是一个晃神，眼前就不见了他的踪迹。
作为一只小妖，在洞中撑到这时，她也早已是强弓末弩，才朝着洞口将将踏出一步，便觉得眼前天旋地转。
“还不跑，等着被吃么？”冷然声音在身后响起，陈宝一愣，接着便忍不住地咧了咧唇角。
“想跑来着……”这不是跑不动嘛。
“真是……”他说着，揽了陈宝飞出洞去。
5
落在长风山外的一片空地上，陈宝仰头望着眼前的长风山迅速化为一片焦黑，遮天蔽日的黑云渐渐隐去。陈宝之前以为那是众妖汇集才产生的妖气，如今看来，这多半是那长风山主一人的功劳。
“苑章，为什么？”
那长风山主踉踉跄跄行至两人眼前，大概因为原身被毁的关系，她此刻幻化出来也不过是个缥缈的像。
苑章？她在叫谁？
陈宝抬头看他，他面上仍是复杂莫辨的神色。
“只要吞了这千万妖魔的妖力，加上你的仙骨，我很快便能飞升了……你说要度我，莫不是后悔了，苑章？”那妖王神色凄切，说出一大段陈宝听不懂的话来。
“对，我后悔了。”少年面上是陌生的冷然，他抿了抿唇，道，“妖，始终是妖……”
那女子大笑：“妖始终是妖？那你如今拥着的是什么？若我不行，那她凭什么就可以？！”
陈宝没想到话题这么快就转到她这边，但另外更猝不及防的是那妖王猛然朝着她冲了过来。
女子捏住她颚骨，将一物塞进她口中。
陈宝还未反应过来，便能感觉到那东西顺着她的食道滑落下去，霎时间便有灼烧感从五脏六腑中传来，延伸到肢体末端。
那是妖王的内丹！
他抬手击出一掌，妖王踉跄退几步，却是大笑起来：“如今她便是万妖之王了，上仙大人，我倒要看看你待如何？”
焚烧感如同身在地狱业火之中，陈宝两眼一翻，终于得以成功地晕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陈宝已在陈仓山。
并没有任何人守着她醒来，那时她尚不知满山的大小妖怪都跑得干干净净了。不知道睡了多久，醒来时，唯一的念头便是饿，挠心的饿。
于是陈宝出去找吃的了。整个陈仓山干干净净毫无妖气，也没什么野果子什么的，倒是在草丛里翻到只蜷缩成一团的小狐狸。
陈宝提着它的尾巴将它拎起来正打算仔细打量，它却忽地一卷尾巴变作了个小童，跪地便道：“大王别吃小的，小的愿意跟随大人，为大人端茶递水洗衣叠被鞍前马后，小的什么都会做！”
这台词颇有些耳熟，陈宝想笑，扯扯唇角却发现笑不出来。
“小狐狸，你有没有在这山上见过一位大人？少年模样，长得颇好看，也很厉害……你别抖了我不吃荤。”
小狐狸听了这话，畏畏缩缩地望着陈宝道：“小的年纪尚小，没望见过大王说的那人，不过这三百年间，都没人敢上山。”
三百年？原来她睡了这么久，怪不得这么饿。
“那人不是人，他应该……是仙。”
“那也没见过，大王，那是你啥人啊？”小狐狸好奇地望着她。
什么人？能是什么人呢？不算朋友不算亲人，甚至直到昏过去的前几分钟陈宝才知道他的名字，她笑了笑，转身下山：“那是我大王。”
小狐狸跟在陈宝身后念念叨叨：“大王的大王，那岂不是……王中王？”
陈宝一个趔趄。忽然觉得小狐狸颇有她当初的风采。
小狐狸说三百年前的确有位大人抱着一个小姑娘来了陈仓山，不过那时他年纪尚小，没能亲眼所见。据闻那位大人一身仙泽，怀中的小姑娘却是妖气冲天，为此，陈仓满山的大小妖精都跑得七七八八了，三百年间都不曾有妖怪上过山。
6
陈宝凭空得了妖王的妖力，却像是小偷守着万贯家财，连觉都睡不稳。所过之处一个妖怪都没有，着实寂寞。思来想去后，陈宝决定去找自家大王。
听闻大王是个什么上仙，可这世道，去哪儿找个仙呢？
陈宝去了一些修仙的门派，可不是还没进门就听人扯着嗓子吼捉妖，就是一屋子人吓得结结巴巴根本听不清在说什么。
陈宝很惆怅，浑然不知妖王四处挑衅修道之人的谣言已经传开来了。
这天她又在一座山上找到一个修仙的门派，说明来意后，掌门倒是很淡然，说知道她要找的人在哪儿。
陈宝很是高兴，跟着掌门去了一座塔，然后转身就被关在了塔里。
拍了很久的门没人开，她搞不明白明明她啥坏事都没做也会被抓。无奈之下只有蹲在塔里数自己的羽毛玩，一根两根三四根……
数着数着，不知道是不是数昏了，眼前竟然出现了一片白色的衣角，这样骚包又不实用的颜色倒是很熟悉……
“你这小山鸡，几百年来光长年龄不长脑子是吧？”傲慢的少年声线自头顶响起来。
陈宝抬起头来，对上那张脸时却呆愣了一下，“大大大……大王？”
那人笑吟吟地刻薄她：“对对对……对呀！”
陈宝站起来，腿有点麻，她晃荡了一下，便被那人扶住了。她抬起头来，望着那人的脸，这么久没见，好像是有那么一点点不一样了。
是了，他如今是仙了。
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不管他是妖是仙，他都是她的大王啊。
“你看什么？”他略一挑眉。
“许久未见大王依旧风流倜傥玉树临风英俊潇洒容光焕发更胜从前！”作为狗腿子，溜须拍马老本事不能忘。
似乎是没料到她会说这个，苑章低笑一声。
“大王，”陈宝犹豫地望着他，结结巴巴道，“我我我……我端茶递水洗衣叠被的活计做得还是可以的吧？”
“嗯，虽然不及你溜须拍马的本事，但也算是可以。”
她抬手扯住他的衣袖，“好吧，那……”
那我应该，还能继续做你的狗腿子吧？
不会因为我是只小山鸡或是妖王而有什么不同吧？
而那人只是一脸莫名其妙，仿佛她问了什么傻问题。陈宝一愣，也莫名地咧嘴笑了。
陈宝随着自家大王上了天界，修炼成妖后就鲜有见过这番大世面的陈宝十分高兴，思索半天后，问：“大王，难道我这就是传说中的鸡犬升天？”
于是得到很大一记白眼。
天界很大，漂亮的仙女姐姐很多，漂亮的仙人大人也很多。面前走来两个仙人的时候，陈宝正望得目不转睛，然后就被自家大王扯了下袖子：“变原形，快！”
陈宝其实不大愿意在神仙面前这样失礼，但还是迫于大王的淫威，迅速变回了一只灰扑扑的小山鸡。他将她抱在怀中，前面的两位仙人便迎了上来。
那两人寒暄几句后，有意无意地开口问道：“苑章仙君此番下界，可是为了除尽那长风山的余孽？”
苑章冷笑道：“那是自然。”
“如此便好，天帝一直疑心仙君你动了凡心，仙根不稳，如此一来，纵使是天帝老人家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两人说着，其中有一人将目光投向了他怀中之物，十分好奇地问道：“这是何物？莫非是苑章仙君新近收的仙宠？”
陈宝在自家大王怀中颤了颤，听到他漫不经心道：“哪里算得上什么仙宠，不过是凡界里捡的小山鸡罢了。”
“原来是凡禽，我说怎一丝仙泽也无……养鸡？苑章仙君也算得上是别致了。”
告别了那两位仙者，到了一处仙宫内，陈宝才又化为了人形。方才一番着实把她吓得够呛，她原先以为妖怪中弱肉强食就算是十分骇人的了，但没想到仙界居然也是这番明枪暗箭。
7
陈宝在仙宫中待了下来，原先想着又会过上给大王端茶递水洗衣叠被烧洗澡水的日子，但和她想的并不一样，自家大王来的时候几乎算得上是屈指可数。大多数时候，是她一个人独自留在这冷清的仙宫里，十分无聊。
实在是闲得慌的时候陈宝便跑去和宫中的仙子姐姐聊天。这天界的众仙都像是她家大王一样走的高冷路线，常常说来说去都只有她一个人在说，时常还收获两个白眼。不过纵使是这样，陈宝还是打探到不少八卦。
据说自家大王天生仙骨，生来便是仙人。
据说自家大王仙格高尚，曾是仙界无数女仙心目中的偶像。
据说自家大王先前下凡游历时，曾被下界一个女妖所欺骗，要度那女妖成仙，不过最终却被那女妖反咬一口，抽了仙骨，差些散了大半修为。
说到这儿时，那仙女姐姐还十分狐疑地望了她一眼：“说起来你也来自下界，可曾听过这些见闻不曾？”
陈宝愣了愣，十分迅速地摇了摇头。那仙女姐姐最后评判道：“这世间，最最卑劣的生物莫过于妖了。”
陈宝愣了一下，有些想反驳，最后还是什么也没有说。
偶尔闲来无事，她也会化了原形外出溜达。若是人身，她这一身妖气或许还可能会被认出是妖王，可若是只山鸡便不大会有人怀疑。世人多浅薄，连神仙都不能例外，谁说一只鸡，就不能做一只强大的……呃，妖鸡呢？
溜达时陈宝也曾遇见过自家大王。他依旧那副傲慢模样，身侧站了两个小仙子，匆匆自云端行过，并不曾发现她。
陈宝其实有些惆怅，因为觉着自家大王的那副模样着实是有些陌生。陌生得就好像……一个真正的神仙。
然而这份惆怅并没有维持很久，她就被逮住了。
逮她的神仙一身亮甲，估摸着大概是天界负责巡逻的哪位神将。提着她的尾羽问她：“小山鸡，你一身妖气，怎会出现在天界？”
陈宝心情不是很好，便不打算搭理他，便听他自言自语道：“莫不是仙界哪位仙君图新鲜养的宠物吧？”
若不是忌惮变成人形很可能被认出，陈宝十分想变成人形指着他的鼻子告诉他——我家大王才不是图新鲜呢！作为小弟我很有用的好不好？！
然而也只能想想而已。
到了傍晚，估计得了她不见了消息的苑章才来神将这儿，领她回去。末了，还因在天界饲养妖物而被那死心眼的神将压了半天才放。
等到确信四下无人后，陈宝才变作人形，扯住了前面人的衣袖。
“大王，我们啥时候回陈仓啊？”仙界一点儿也不好玩，到处都冷冰冰，就连大王在这儿待久了也变得冷冰冰，她十分怀疑再这么待下去自己也会变成一副随时生无可恋的模样。
他反手握住她的手，却并未发一言。
几日后，苑章又来了，将她带去了仙界中的一个湖泊。
仙湖飘着袅袅雾气，十分幽静。站在湖边，自家大王的命令十分地言简意骇：“脱！”
陈宝双手环胸，十分惊恐地望着他：“大大大……大王？”
他刻薄地挑了挑眉，神情已然足够打击她那点微薄的姿色了。好吧，陈宝淡定地脱得只剩下单薄的里衣，十分潇洒地一个猛子就扎进了湖中，随即便被结结实实地冻在了那里。
那是真的冷，齐胸深的湖水仿若千年不化的寒冰包围着她，将每一丝寒意深深刺入骨髓。仙界温和宜人的温度里，陈宝冻得嘴唇青紫，哆哆嗦嗦地问：“大大大……大王，这这这……这是干啥呀？”
他不发一语，拧着眉径自解了外裳，一步步走到她身边，抬手拥住她。
“这个仙湖可以净化你身上的妖力，只要坚持泡在湖中，要不了多久你便不会再是妖了……”
陈宝不由自主地紧紧贴近身前唯一的热源，艰难地自他怀中探出头来，声音里都不自觉地带上了一点哭音：“那要不了多久……是多久啊？”
少年抿紧了唇，不发一语。
8
要不了多久是多久？或许自家大王也答不上这个问题，在神仙看来，一百年不算久，一千年也不算久……那要不了多久到底是多久？
陈宝浸在这冰冷的湖水中，只感觉自己像是要一寸寸冻结成冰，每一次都觉得这样的冷已是极致，可是下一秒，永远都比上一秒要冷得多得多。
苑章自然不可能时时刻刻都陪着她，他不在的日子里，陈宝仰着头独自浸在水中。湖面上都是湿润的雾气，她在雾中恍惚看见往日时光，傲慢刻薄的少年，风流清丽的少年，浅笑的少年，冷淡的少年……一幕幕滑过她眼前。
湖水太冰冷了，就算她拼命回忆这些，也不能使自己更加暖和一些。
她不知道自己一身妖力到底要净化多久，更加糟糕的是，她开始能够在心中听见那妖王长风的声音。
“他天生仙骨，怎会看上卑劣的妖？”
“做神仙的，大约都有一颗石头的心，你应该比我明白……”
“你忘了？他说他后悔了，他说妖始终是妖……”
陈宝冻得昏昏沉沉，恍惚间竟不晓得自己到底是谁了。只是想起有少年从天而降，说要度她成仙。她迷恋那少年，但不想成仙，只想要同他在人界逍遥快活，便哄着那少年剔去仙骨，但是少年后悔了，他还是不甘成为卑劣的妖。她为着修炼成仙，吞食了多少妖元，可他亲自毁掉了她的原身，自山中寻回了自己的仙骨，重回了仙界。
“若他是仙，你们便永远不能一起,可他永远都不会是妖……”
那声音斩钉截铁，让人无从反驳——至少陈宝无从反驳。
苑章再来时，陈宝静静浮在湖面上，面色平静苍白，仿佛一尊冰雪雕就的塑像。或许是这湖水当真能净化妖力，现如今的她，和这九重天上那些冰冷的神祇竟有了那么几分相似。
他的小妖怪，似乎就这样被生生抽去了鲜活生气。
苑章将指节捏紧复松开，几番后，方才压住胸中复杂晦涩的情绪。
发现他来，陈宝也并未有什么不同，不若当初，少女一见他便奔来大王大王地聒噪个不停。
她问他，就算她是仙，他待如何？
苑章沉默了许久，一时间发现自己竟无法回答。他做着自己一贯以为正确的事情，而今这样的正确，却得不到一个理所当然的善果。
陈宝悠悠叹出胸中最后一丝热气。
她仰头望天，一双眼眸黑白分明，并没有什么凄楚神色：“可是大王，我如今……已经撑不住了。”
苑章无话可说，望着那人自湖中站起。她背对着他，单薄肩头瑟瑟缩缩。他有些想拥住她，手指这样在虚空中划出一个弧度，最终仍平静坠下。
他望着她就这样一步一步，走出了他的世界。
他的小妖怪，毫无留恋地走出了他的世界。
9
陈宝回了陈仓山。
那儿依旧是一副群魔乱舞的旧时模样，她收了一群小妖，理所当然地过起了占山为王恐吓小弟的生活。
一到乱世妖魔横行，挖心吃人无所不为，在她管辖下陈仓山倒是少有这样的事情，就算是偶尔有误入山林的屠户，也是恐吓了一顿后放回去。时间一久，陈仓山中是妖怪老巢的话算是放出去了。
但近来陈宝比较惆怅，近来山中的小妖都有些不宁，跑掉了一大半，她觉着，似乎是有什么大妖魔要朝着这边过来了。
作为一山之主，陈宝思索了许久究竟是跑还是不跑，最终还是决定跑了，但也许因为犹豫太久，她最终还是没跑掉，被人生生堵在了半山上。
堵她的少年面容风流清丽，神色却十分傲慢。
“大大大……大王？”
她望着他满身妖气，惊讶得合不上嘴。
“这么久没见，你是不是又傻了？”那人越过她上山，回头望见她还愣在原地，不耐挑眉道，“还愣着干吗？鞍前马后伺候着啊！”
她笑眯眯地跑上前去：
“好的大王！
“许久未见大王依旧风流倜傥玉树临风英俊潇洒容光焕发更胜从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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