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玩笑丨玩不死你算我输
一种玩笑丨玩不死你算我输
一
那天我正在中庭赏月,云凉镇的月色很好,像是流淌的酒,缓缓注入人间。
我无法预料,这样一个平淡的夜晚,将开启我人生中从未想到的篇章。
我叫卢三龄,天亮以后,我就会是云凉的郡丞。我还听说最近有个姓卢的姑娘当上了皇后,不知是不是我的本家,我畅想未来,但觉从此前途坦荡。
月色映照出我三十年人生里错综复杂的道路,我对这些道路都无所悔恨。
只不过偶尔会有些遗憾。
我手里还拿着个青铜酒壶,酒壶里也有一团月亮,我吞下酒里的明月,那口清凉涌进肺腑间,盘旋须臾,又化作烈火落入腹中,只余一点酒气,从我口中吐出。
这个酒壶是朋友送给我的,朋友就是我的遗憾之一。
朋友叫做张青山,与我一样,都在朔方节度使的帐下当幕僚。我们都没有正经的才学,只能出谋划策,帮节度使抗击外敌。
那些年我常与张青山推杯换盏,在营帐外醉酒高歌,通红的眸子都是对未来的渴望。我们告诉对方,你一定会功成名就,一定会荣华富贵。
我们粮草已尽,我率先提议以人为食。
守城的主将答应了。
张青山的眼睛像醉酒那样红,他整个人扑在桌上,扑到主将的面前,说我们可以突围,可以拼杀,身后还有西北万里疆土,为什么要以人为食?
他看见主将有些嫌恶的皱眉,声音更大了几分。我看见张青山一边喊一边跑出去,他去拉出营的士兵,问他们:“你是不是要去吃人了,是不是要去抓人了?”
最后张青山被士兵打晕在地。
当他醒来的时候,我已经在榻前陪着他了,张青山问:“我这是怎么了?”
我说:“你阻拦将令,被打晕了。”
张青山皱起眉道:“我只是在帐中大声反驳,这也不行吗?”
张青山的眉头皱成川字,他说:“我只记得我大声反驳主将的决定,主将还很烦我,我就更大声的冲他吼,我一直在大帐里啊。”
我点点头,没有再纠正他的记忆。
我想张青山是有些恍惚,他以为自己一直在大帐里喊,其实如果他当时能稍微回过神来,就会发现自己突兀的站在阳光里,空荡荡的要去拉那些出门的士兵。
断壁残垣里有西风鸣吼,烛火一阵抖动。张青山突然问我:“你是不是已经开始吃人了?”
我说:“现在还没有,但迟早会的。”
张青山又恼怒起来,说:“你怎么能这样做呢?”
我说:“守住这座城,我们就能功成名就,也能荣华富贵。”
或许是我的声音太平淡,这间小房子里立刻充斥着张青山的怒吼,他瞪着我说:“卢三龄,我看错你了!”
我等他平复了些,又对他说:“守住这座城,我们就能守住西北万里疆土,不让外敌长驱直入,我这样讲你是不是就安心多了?”
我当时的语气可能有点嘲讽,怒吼声再也没有响起来。张青山颓唐的躺在那间屋子里,看我们忙里忙外,看我们把老弱妇孺一刀杀死,再慢慢割肉。
其实人还活着的时候割肉最好,血液还不粘稠,里面流淌着水,但死后做成的肉干更方便保存。我把这些天里显而易见的经验告诉给主将,他却似乎很害怕我。我明白,他是对我有愧疚。我在他同意食人的时候,就已经明白了他的计划。
如果城池守住,功劳自然是他的,而罪责和骂名都由我这个出主意的人承担。
我的出路只有一条,那就是先杀了主将,倘若守城成功,我将是唯一的功臣。
当我将匕首刺入主将体内的时候,才发现他好像从来都没有防备过我,他好像根本没有精力去防备任何一个人了。
我很奇怪,问他:“你既然早就想好了计划,那你本该防备我的?”
主将反问我:“什么计划?”
我默了一下说:“原来你没有计划,是我想错了。”
接着主将就没能再说出话来,我看着他的尸身慢慢倒下,心想不能就这样浪费。城中的老弱已经死尽,想要继续守城,必须珍惜每一寸食物。
我把主将分尸,一片片肉都割下来,暗夜里挂在窗外。
有巡逻的士兵看到我,震惊得瑟瑟发抖,他朝我迈出一步,嘴巴张了张要问我什么,但他又迅速转过头去,像是根本没有发现我。
我喊住他,说:“兄弟,过来帮个忙。”
他啪叽一下瘫在了地上。
月光照在我的脸上,混着血污,惨白里透出一分平静的死气。我又大了点声音说:“主将熬不过去,自杀了。之前守城的这些天,他都白熬了。”
这句话说的是主将,也是说给全城的将士听的。
如果不继续守下去,之前的这些天就都白熬了。
那个瘫倒在地的兄弟愣了半晌,最终挣扎着爬起来,我们一同处理了主将的尸体。
其实我虽然在朔方节度使的帐下,但从没有带过兵,我以为让将士们听我的话很难,却没想到又是轻而易举。
那天我召集将士,说的还是城里粮草不够,我们要有计划的分配食物。我控诉之前主将随意分配食物的行为,有的兄弟分到了脚,有的兄弟分到了腿,很不公平。
我重新制定了食物的分配方式,综合来看,每人一天的饭量不得超过一条肉干。
我说完这些,就发现每个人看我的目光都很闪躲,我盯着谁,就能看到谁身上的鸡皮疙瘩绽出来,还有人连头发都根根竖起,小幅度的后移。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俯身对他们说:“兄弟们,一定要活下去,活着见到外边的太阳!”
我想我说出这句话,大概他们会以为我离他们更近一些。
那场仗打了很久,最后的时候我找到张青山,说:“仗快打完了,我听见有援军在不远处与敌人交战。”
我说:“但是援军可能会败,我需要冲出城外,夹击敌军。”
张青山说:“很好,那很好。”
我说:“可是城里没有吃的,兄弟们早就没有力气出城,只能凭城池守着。”
张青山双眸里渐渐聚起光来,他诡异的看着我,说:“卢三龄,你是要杀我?”
我摇头说:“不,我是要吃你。”
张青山大笑起来,他抓起床头的酒壶向我掷来,他道:“卢三龄,曾经我心里有一条流淌着的河,里面都是你和我豪情壮志,醉酒高歌。你呢,你心里的河流淌过吗,是不是自始至终它都是一潭死水?”
我接下他掷来的酒壶,脑海中划过一幕幕月下对酌的场景。我说:“张青山,我把你留到了最后。”
张青山大笑三声道:“多谢!”
我看见他掏出短刀,自刎而亡。他的手无力垂落,我忽然感觉到心底那条河苏醒了,汩汩流淌,平地里掀起血色的丈高大浪,浪花褪进,河岸上都是这些天我吃掉的人。
我忽然呕吐起来,我看着死掉的张青山,像要把灵魂吐出来。
那年我镇守孤城,最后率军反击,打得敌军十年不能进犯。只可惜功震西北的同时,我食人的罪名也天下流传。
有些我在战场上救过的兄弟会替我惋惜,其实我并不介意,因为我知道天下这么大,有人觉得我是万恶不赦的魔鬼,就有人会觉得我是不世出的英雄。
二
天亮以后,我就会成为云凉郡丞。
西北的风猎猎吹过云凉镇,我身上穿好了官服,系带在风中飘扬。
这是一个姑娘给我织的,姑娘叫做郭烟,与我自小相识。在家乡的时候我还很小,喜欢对着人们说大话,其实没人会相信,顺便也没什么人看得起我。我父母也觉得我不会有出息,跟乡亲一样就是再好不过。
她给我织了条系带,说以后你如果要穿上威风的衣服,要系这条带子。
我重重点头,说好!
只可惜给我织系带的女孩,再也看不到我穿着官服,走马上任的模样了。
那年我从孤城回来,有许多人骂我,也有许多人敬仰我。其中对我最有帮助的那个人,是朔方节度使的女儿。
她说:“卢三龄那样的才是英雄,杀伐果断,能嫁给这样的英雄才不枉此生。”
这话是我在节度使的府邸里听到的,彼时节度使正在设宴款待诸位将军,谈笑间说出口,还自嘲女儿风风火火的性子。
我察觉到若有若无的目光悠悠飘向我。我想我该娶大小姐,不然西北再无战事,我没有立功的机会,恐怕这辈子都只能当个幕僚。
那天晚上我再次拜访节度使,说在下愿为节度使分忧出力。
节度使笑眯眯的看着我说:“为我分忧,可不能只是出力,更要出谋。吴起这个人的兵法就很有意思,你有没有读过?”
我不知该回答什么,倘若我读过吴起的兵法,那就该知道吴起为了当上鲁国的将军,杀掉了自己齐国的妻子。
我想起了郭烟,其实我还没见过大小姐的模样,满脑子都是郭烟在对我笑。小村前的梨花如梦,我恍惚间听到节度使对我说,你回家好好想想吧。
那天夜里,我打马出城,叫来了一个人。
从前在孤城里,帮我处理主将尸体的那个士兵,与我一起活到了最后,他成了我的心腹。
我告诉他:“你去杀一个叫郭烟的姑娘,但你不要直接杀她。你要对她讲,是要抓了她然后来威胁我,这样她自己就会想死。”
心腹点头说:“那如果她不想死呢?”
我笑了,仿佛吐出肺腑间的巨石,我说:“那你就杀了她,很容易的。”
随即我又收起笑容,望着他打马远去,郭烟一定还在等我回去娶她,可惜我回不去了。
几天之后,我的心腹回来向我汇报,他说:“郭烟不想死,我让她死了。”
我点了点头,莫名恼怒起来,原来这个女人也没有想过为我而死。
但我却因此更想念她,如果她真有那么爱我,我反而不敢想念她了。那些天我一闭上眼就是郭烟的样子,我甚至想回家去看看郭烟的尸体。
我没有回去,而是把心腹又叫了过来。
我给他喝下毒酒,看着他瘫软在地,他像是料到了自己的结局。
他嘲弄的看着我说:“其实郭烟不想死,只是因为她想再见你一眼,她想见你一眼之后,再了断自己。”
我久久无语,半晌后才失笑说:“原来我又想错了。”
然后一刀杀了他。
我提着他的头颅告诉军中的儿郎,说他私下里杀了我最爱的女人,想跟我一起平步青云,他死有余辜。
说这些话的时候,我已经看不清身前的人物与风景,仿佛有一条系带遮住了眼,我触目所及全是飘扬的梨花。
当夜我又去了节度使府上,我告诉节度使,吴起的兵法我已经读完,不知能否为大人效力。
不久后,我与朔方节度使的大小姐成亲。
有节度使的推荐,朝廷委派的官职很快落下来。钦差黄昏时已经到了驿站,天亮以后,就会踏入云凉镇。
三
今夜不太平,我听到云凉镇里响起踢踏的脚步声,那是沙场上的脚步声。
脚步声近,脚步声停。我的门外有人,此时正轻叩柴扉,我缓缓走上前去,其实这已经是今夜的第七批人,我即将平步青云,来访的人自然不会太少。
我打开门,外面却站着个宦官,宦官身旁还跟着两名武士。
我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到宦官问我:“你可是卢三龄?”
我说:“我是卢三龄,几位钦差怎么现在就到了?”
宦官说:“皇命在身,我们也是没法子,你既是卢三龄,就跟我们走吧。”
我很奇怪,下意识退了两步说:“我为什么要跟你们走,我该留下来做云凉郡丞的。”
宦官笑起来,他身后的两名武士也露出诡异的表情,宦官指着我道:“你在想什么呐,咱家这次过来,是要拿你进京开斩的!”
我的心狂跳起来,我前三十年错综复杂的道路铺展开,我实在不清楚是走上哪条道路,会让我落得开刀问斩。
如果重来一次,我像张青山那样宁可饿死也不吃人肉呢?
如果重来一次,我无论如何也会回去迎娶郭烟呢?
那是不是会跟兄弟隐居田园,郭烟或许还生了孩子,正笑嘻嘻的望着我。
宦官说:“卢皇后的父亲谋逆,圣上下令诛杀九族,我们查过族谱,你是卢家的族人。”
我怔在原地,像是有天雷从云中劈落,我前半生的道路都被这一道天雷轰散,无论我如何去走,仍旧免不了今夜的一刀。
我说:“原来我又想错了,我是因为这样才死的。”
我想我的语气很平静,我一直都是非常冷静的人,我问宦官:“你觉得我应该这样死吗?我从战场上下来,我杀了我的兄弟,我吃了那么多人肉,我杀了我最爱的女人,我迎娶节度使的千金,现在就因为千里万里之外一个我不认识的人,就要死了?”
我耳边突然出来惊雷般的炸响。
“放开天使!”
我猛地回过神来,才发现我正劈手抓着宦官的衣襟,在厉声喝问他。
宦官大声喊叫着,说我不带士兵来抓你,就是给节度使面子,你别给脸不要脸!
我抓着他,仍旧不放开,我扬声大笑,像是头一次见到这个世界的荒唐,那笑声越来越大,在半空中盘旋,浸染月光,不知不觉间变得莫名悲凉。
这悲凉的大笑久久不绝,化作涕泪横流的长哭。
我时哭时笑着,猛地夺下武士的刀,横刀逼在宦官的脖颈上,怒吼道:“我不会死的,我不该这么死的,对不对?”
我没有发觉我的手在颤抖,刀在宦官的脖颈上抹过一条血痕,宦官刚开始还哭着说不会,你不会死,到后来就渐渐没了声息。
两旁的武士惊恐起来,乱刀砍在我的身上。
我就这样死了。
青铜的酒壶和飘扬的系带都坠在血泊里,我感觉自己就像这个世界的玩具,如今终于完成了我的使命,我四肢舒展,血色阴沉,都流淌在云凉镇的青石板上。
尾声
“卢三龄死了,但他还杀了钦差,罪同谋逆。”
“那怎么办,也诛九族?你还能把老子堂堂节度使杀了不成?”
“大人息怒,大人息怒,谁说大人的女儿嫁给卢三龄过?谁敢说?”
“嗯,那就诛吧。”
于是在天下间一些不知名的角落里,有许多个与卢三龄毫不相识的人,即将因他而死。
其中也有人正踱步在月光之下,仰头吞下酒中的月亮,踌躇满志,期待着明天的到来。
微博:@房昊曰天
——作者介绍——
网络作家,知乎知名写手。早年曾在《今古传奇武侠版》刊登过《荆楚长剑》、《柳生十一郎》等文。知乎脑洞类、故事类和武侠类高赞答主。以脑洞、武侠、解构神话为创作类型。
已出版作品:《世事如刀,我来领教》
同时,是狼人杀自刀狂热爱好者,谐音梗捧腹大笑之人,好顺口溜,好喝酒,希望有朝一日能跟唐大夫醉倒在同一张床上,同事们都亲切的喊他日天,但其实只有正常尺寸,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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