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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级春风追十里

2018-10-02 09:52:06 作者:故园风雨前 来源:文苑 阅读:载入中…

六级春风追十里

  六级春风追十里

  这破车像是一个颠沛流离大半辈子的人,在中年时终于找到了人生的准确定位踏实了,想好了,俗世生意和佛家的生意他都要做,他突破重重封锁运来的“违禁物资”,包含着他的勇气他的智慧他的才华,他要卖给全人类

  整个年节都是在北京过的,前几天终于回成都,到家已经天黑,随便下了碗青菜面,就要看电视。这时候看电视不是瞎看,而是看那特定的几部电影。我尤其需要看那几部电影中特定的幾场戏,定定神儿,不然好像回家没有回透、回到位。

  昨晚看的是《武士的家计簿》,开头那场全家吃饭的场景。江户时代的武士猪山家,父子都是会计业务人品不错。那时父亲母亲还不老,父亲话多,喜欢反复回忆年轻时为主君立下的功劳,反复幻想流传在外的美名。母亲仍然漂亮,保持着中产小姐精致爱自己,爱时尚崇拜美丽服饰祖母一头银发精神极健朗,可能是个数学天才,虽然为时代所限未能致用于广阔天地,但整个家庭殷实显然应归功于这良好基因儿子尚未婚配,典型理工男,古代的程序员女儿已经许定人家大概一段时间就要嫁过去,此时正沉浸在甜蜜期待,和对娘家依依不舍中。

  这吃的不知道是哪顿饭,虽然窗外有天光,但应不是早饭上班族早饭没时间聊天。午饭一般父子俩是在单位里吃便当,如果上班的话。所以大概是一顿早早的晚饭,或者一顿休沐日的午饭。一家子坐得整齐,父亲居中,左边母亲女儿,右边祖母儿子。都吃得很安静,只有轻微喝汤的吸溜声。母亲搛起一块笋,说了这场戏的第一句台词:“时鲜的竹笋呢。”她咬了一口在嘴里细细嚼着,发出既脆又韧的咔嚓咔嚓声,很欣赏享受样子。女儿有一点小小的得意,笑道:“是竹中家里托人从乡下带来的。”竹中是她未来的夫婿,看样子她是爱着的。母亲更喜欢,“现在阿春你已经是竹中家的人啦。”女儿但笑不语。

  中庭的梅枝上开着花,山茶经雨更为繁茂,夹衣替下薄袄,天空蓝色柔软了,所以我想他们吃的笋,是春笋。恰好就是眼下这个时节

  春笋这东西,提起它就有一股子甜丝丝的暖香气,大概就因为太家常属性就是家常。但又很微妙,跟土豆白菜那样的家常菜又不同时令使它显出一点骄矜,不是那么轻易就能到嘴的,等待也是品尝的一部分。所以在它的时令里,它竟可以独立成篇,不一定非要沾肉腥的光,甚至还能与它们分庭抗礼

  我们家吃春笋就一种菜肴,是父亲从上海老家带过来的吃法,腌笃鲜。实际上腌笃鲜我们从来做得很不正宗,因为没有咸肉,永远用宣威火腿代替,而且又抠门,放得极少,百叶结倒拼命放,因为父亲爱吃。春笋我们嫌它有点涩嘴,“杀嗓子”,父亲要先煮一下,却往往煮久了,鲜香大大损失结果我家的腌笃鲜根本不配叫腌笃鲜,只能算有火腿和春笋口味的百叶结肉汤。

  腌笃鲜做得好的是我大伯。按说这道菜能有什么技术含量,不就是把材料配齐煮在一起么,但其实并不,难就难在“材料配齐”。大伯是上海人,上世纪五十年代到北京,念完大学就留下了,直到退休离开,总共在北京生活了近六十年。他说在北京居家过日子想要忠贞于本帮菜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为早先北京的食材远没有现在这样丰富,很多南方大路货时蔬在北京菜市场根本见不到。即使三里河那边的老部委住宅区,苏浙人聚居,倒是有一个市场出现过南方菜的凤毛麟角,大伯带我去逛过,也只发现过一两次马兰头、一两次荠菜、一两次茨菰,以及一根咸门腔。所以在那时做一个地道的腌笃鲜需要的诚意不是一般的诚意,而是一份忠诚。这份忠诚不是献给鲜肉的,鲜肉哪里都有,也不是献给咸肉的,咸肉老家亲戚总能变着法儿托人带来,也不是献给百叶结的,北京的百叶结我看跟上海的不分伯仲,这忠诚是献给——春笋的。因为1992年春天的北京,春笋可遇不可求。

  我们遇到的那一次,那真是可歌可泣,我们的忠诚洒满了民院南路——魏公村——万寿寺这条路线,为追赶一辆满载春笋的破卡车

  那天原本打算做腌笃鲜的,大伯说今天吃简单点,去魏公村副食店买个松仁小肚儿,菜摊上买两把青菜,回来下个葱油面就行了。我们就顶着六级春风出门了,没想到刚走上民院南路,就看见一辆卡车,车斗满载着笋。大伯视力一向很好,明明看得清清楚楚,却偏问我:“你可看见那是什么?”不知道是激动,还是风太大,他声音听上去在颤抖。“笋呐。”我说。我那时刚从成都到北京念书,哪里稀罕笋。大伯不看我光看笋,自语道:“格么好了。”

  那是个星期天的上午,因为风大,街上人少,我们是笋车唯一的顾客。大伯与小贩攀谈一番,得知是从江西用车皮运来的,昨天夜里刚到,又掐笋根,果然出汁水。他使劲克制自己狂喜,但没什么用,小贩说了一个恼人的价格,他也笑眯眯的。然而刚要挑拣,小贩忽然看着远处愣住,大喊一声“我去!”转身猛拍驾驶室,司机立刻甩了烟头发动起来。

  “大爷回见,那边大盖帽‘来了!”他们撂下这句话就把车开跑了。大伯和我傻在原地,风把我们吹得没了人形

  可恨那笋车开到800米外的路口又停下了,大约发现刚才情报有误。大伯登时发令道:“追。”撒腿就跑。我只得跟着跑。然而我们哪里有速度,顶着风能迈开30度的步子就不错了。而且大伯那时已经六十岁,上半身发福,两条腿还是祖传的细腿,他跑起来真不忍心看,像鸟类里的大型涉禽。更狼狈的是,他一边跑一边跟迎面过来的三五个人点头打招呼,原来是遇见熟人。他们单位的宿舍就在民院南路上,同事极多,低头不见抬头见。大伯在他的学术领域里也是有分量人物了,行为举止一向庄重严谨,那些年轻人来见他也都做出高山仰止的样子,然而终于发现他背地里竟然追着一辆无照经营的破卡车狂奔,就为了吃一口笋。他们会怎么想啊?我放慢步子拉开距离,装做跟这疯狂老头儿并不认识

  就在大伯即将抵达之际,车子竟然又启动了,这回是真的,两个“大盖帽”就在路边站着,大风里只听见他们指着小贩喊:“我告儿你啊——”,笋车立刻屁滚尿流地跑了。我以为大伯这下死心了,可赶上去一看,他仍然盯着车尾的烟尘,得意地说:“他们这是去魏公村了,我们不用赶,他们肯定在那里等着。”

  我大伯是研究元史的学者,不知道是史学本身艰深,还是他研究透以后深感痛心,他脸上从来是肃穆的。我们子侄都怕他,我就算是与他最亲近的,也唯唯诺诺,因为能感受到一个老派学者多年來在孤独寂静形成的学术精神,那是一股子倔强的狠劲儿。他就是靠这股子狠劲儿取得了研究成果。我感觉今天追笋车,我看到的也是这股子狠劲儿。

  “我料他们不会跑远的,他们不敢上大路——你看吧。”他大声说,风把他的微笑变成了狞笑。

  大伯料事如神,等我们疾走到魏公村时,笋车果然就在那里,但车子已经启动,因为被坐地户商贩们一齐轰赶。大伯跑不动了,眼睁睁看着笋车再次绝尘而去。我压根懒得跑,暗暗开心死了。“你不要难过,”大伯说,“放心吧,只要有毅力我们肯定能追上!”一边弓腰扶膝喘气。他失态到这地步我也是头一次见。“他们只能沿着高梁河边开,顶多到那棵古银杏树那里就得掉头。”说完他直起腰,再次出发。

  那时北京的三环路还没有全线竣工,但紫竹桥那边也早已是通衢大道,我多希望笋车能拿出勇气,开上大路头也不回地离去,彻底断了大伯的这份儿痴心妄想。我边垂头走着边偷偷地祷告,走到古银杏树那儿我乐了,笋车连个影儿都看不见。可大伯仍不停,他沿着高梁河继续跋涉。在北京生活过的人大都知道,春天里六级大风的神奇,它能把活人变成兵马俑,刚出土的。兵马俑假如能说话,我猜就是这副嘶哑、皲裂、干枯的声气——

  “给我称十个。”大伯说。我一抬头,他已经站在笋车边上,灰头土脸的,一笑就掉渣。笋车停在高梁河岸边,小土路尽头,魏公村棚户区千家万户的总入口,万寿寺的山门外。我们赶到时已经不是唯一的顾客了,拎着簸箕的老太太们吵吵嚷嚷一下子围上来四五个。万寿寺门口有块空场子一老一少两个寺僧正在洒扫,看见笋车在俗世引起的轰动,也停手站住了,侧头相商几句,不知可是起意要买。

  这辆满载春笋的破卡车停得非常稳当非常镇静车轮尘埃落定,仿佛四脚生根。司机的胳膊从驾驶室伸出来,松软地垂下,指间夹着一颗烟,刚点的。

  车斗四壁这时,铜墙铁壁似的,完全忘了刚才亡命天涯时几乎散架。这破车像是一个颠沛流离大半辈子的人,在中年时终于找到了人生的准确定位,踏实了,想好了,俗世的生意和佛家的生意他都要做,他突破重重封锁运来的“违禁物资”,包含着他的勇气他的智慧他的才华,他要卖给全人类

  我和大伯扛着沉重口袋正要往外挤,车上小贩又叫住我们:“大爷,您今儿受累了,我给您饶一根儿小的。”

  他挑了一根短细的笋作为赠品塞进我们口袋,大伯红脸笑着,支支吾吾的。他们对视的一刹那,眼里都有知遇的感恩。大伯谢他知道疼人,他谢大伯这份难得的忠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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