萌芽经典 | 说过,作者:钟念念
编者按
钟念念全新作品《重在拥有》将于十一月在本刊刊登。一起来回顾她之前的作品《说过》:很多写过的字、说过的话,自己已经不想去认领。这个世界上有些事,一落言诠便失去了意味。
作者 钟念念
清明节后的周末傍晚,我在校门口拎着行李箱下车,刚好赶上晚饭前小吃摊准备开张的热闹。图书馆这一带我路过了将近四年,早早晚晚,摊主摊名,也大致认了个脸熟,但我只在拐角那里买过水果。有时是捂得刚好的香蕉,有时是粗糙灰纸包裹的生梨。我人生中第一口无花果也是在这里尝的,很甜。
这次水果摊没人,我在写有香蕉价格的纸板前站了一会,没多久老板娘就从后面修车铺那里起身走来。称好之后,她问我:
“五块八,再给你仨小柿子加块儿堆儿算六块行不?”
“行啊。”我递去钱。
“妥嘞,谢谢啊。”
“没事。”顿了一下我还是把尾音“儿”吞了回去。
然后她就近坐下,我低头提袋准备离开,而就是那一瞬,我瞥到她已经捏起竹签叉着一块烤冷面送进嘴里。我惯常不好的视力居然还一眼看清那个纸杯里仅剩三块,还是加蛋加肠要香菜不要辣那种。有时五官的过分敏感,连我自己都始料未及。其实她脱口而出的“小柿子”也是我们之间无需翻译的词汇,“语言是一种反射动作”,我也正是由此才推测她大概和烤冷面是老乡。异乡人吃一吃异地未必正宗的家乡味本不是什么新鲜的经验,但作为一个听到乡音却还吞了儿化尾音的我,却想起这细节所唤起的微不足道的个人经验。
大二时这里才有了这家烤冷面,而那会儿我家已经从居住了十八年的故乡搬去南京了。我辗转得知它开张的消息时,同乡的好友早已吃过好几次,室友们也刚刚结伴尝过了新鲜。但我一直拖延着没去“缅怀”,有时太饱,有时太忙,有时路过但手里太多东西……其实就是不想。
但初中时我是想的。因为那是母亲不许的食物。我素来胆怯,但好奇终究驱动我冒险偷吃了一次。那是初中放学后的一个下午,我等在校门口的小手推车旁,只见那铁板上头贴着薄薄一张手绢大的冷面饼,根根分明黏在一起,热油滋滋作响,摊主看准时机麻利地敲鸡蛋铺火腿撒香菜洋葱浇上糖盐酱醋,等到蛋液差不多凝固时,他叠被子一样把冷面叠成三折,再用小铲子麻利地切开一一铲到小塑料碗里,一气呵成,而分量刚好够吃步行一站路的时间。我接过去之后一路埋头狂吃,叉起的每一秒都惊心动魄,总怕母亲突然出现撞见这一幕。最后临上车前我还嚼了口香糖,把校服脱下来塞进书包。从偷吃到掩盖,我一直不断被害怕与叛逆的心情不断撕扯,以致于根本想不起来那一顿烤冷面到底好不好吃。
第二次吃得也没那么正大光明。有一年深秋,我爸偷摸提着热气腾腾的两碗烤冷面回家,我惊讶得不得了,但第一反应却是“被我妈看见怎么办”。结果“一想成谶”,就在我俩狼吞虎咽到仅剩四块时,满嘴油星的我看见母亲提前回来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我心里瞬间“咯噔”一下,果然吵架又开始了,从倒掉烤冷面吵到细细碎碎的日常,我只好在旁边傻站着,一言不发。
而现在我终于无需负担故乡那一站路的惊心动魄,但也不再跃跃欲试。水果摊老板娘那碗烤冷面,倒是让我想起那个被默默吞掉的、无辜的儿化音。三年前我还满嘴跑着“儿”,两年前我还常常写下“儿”,但现在,我只是习惯性地吞咽“儿”来表达我难以细讲的全部。大概也是一种隐藏。
这是我又一次从南京家中返回上海。高铁上我一直在不厌其烦地更换新安装的输入法背景。我是“只要背景可以自定义就一定要换到满意为止”的那种人,而直到最近我才发现并非所有人都是这个习惯。有一次我问一个朋友为什么她不设定聊天背景,她说是因为懒。但我也不是勤奋,大概就是一种癖好,很强迫症的。我也不知道这算不算一种“热爱生活”。而实际上我跑偏了,我打开输入法本来是要编辑快捷回复的——这倒是我的“懒”。那些回复里,无非就是“早上好”、“吃完饭了”、“晚安”、“我去图书馆待会再讲”之类的废话日常——父母为求证我仍然安全地活着,要求我定时发一些这样的东西。而忙的时候我就图省事一键发送,稍微闲下来我就走心一点自己现打一次,能陪伴的时间少,这种汇报大抵也是一种补偿或愧疚的表达。最后那句是“你们别吵了”——快捷回复里“话风”不大对的五个字,它并非人人都要储备好以便随时待命的日常用语,而养言千日用言一时,我常常会突然用到这句废话,像一种不走心的劝架,一种明知徒劳却得尽责的意思意思。所以我就没删掉它。
但吵架这种事情事后也没什么好控诉的,我很珍惜父母那些相安无事的时间,但倒计时也正从那时开始,像等待被确信的阴天,或者终究会落下来的一场雨。那些时候我常常想起我很认同的一句话,“人都是难以理解的”,语言始终无法为顺利沟通建立起有效的秩序,但所有人都一直在表达。
钱、房子、成绩、相亲、面试、早饭、水果……种种种种,一切细节都可用于吵嘴,由北到南,万水千山,这些竟从未变过。大概这样的日常积累得太多,也多少养成了一些我的性格。热衷逃避,沉溺梦境,喜欢在影像里寄托情感,因为安全。而逃避总归是一种拖延,实在不能再拖时,我就得娴熟地挺身而出,再次充当他和她共同的箭靶——“我们这样都是为了你好,你怎么还噘着嘴不说话”。无言以对。我的表达欲大概是定量的,对于这些东西,我没有态度,没有观点,没有立场,我只擅长做一个沉默的箭靶。
而我这样的年纪,真的是甘愿安于沉默的吗?有时我很好奇失语症患者的“语言”世界,他们是真的懂得吗?被取消了说写能力的他们不需要一个出口吗?我记得大二时老师讲过一些在我看来有点难过的病例。有的患者能理解问话,却发不出半个音;有的阅读无碍却写不下一个字。更让我觉得心中一凛的是“命名性失语”,患者认识碗能说出“吃饭用的”但就是叫不出“碗”这个名字……我很同情他们,也因此觉得尚能书写、言语的我并非完全不需要一个出口。
可这出口在多大程度上是必要的呢?输入框里反复编辑过的语句最后删得一字不剩,“对方正在输入……”反复显示三四次还是归于一片静寂。半年前的语言自己已经不想去认领,上个月的日记被我说服并非出自我手,昨晚发的微博今早就动了“杀心”,刚刚发送的话转眼就被撤回……羞赧自弃来得愈来愈快,作为一种“往事不记”的方式,“焚书”成为网络时代删帖删博的遥远隐喻。我表示我从未有过那样的心情,我宣布我不好意思再直面往事,我声称我不认识那个自己——但我还是无法否认,那个曾认认真真表达过自己的人,就是一脉相承的我。
那些作为迷妹的在意,那些当时短暂的雀跃,那些“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那些历历在目念念不忘……当我回顾这些我迷恋的影像旋律音色歌喉时,我才发现,原来我真的完全不夸张地爱过说过表达过。那些浓情蜜意的符号来过这世界一趟,不光为自己代言,还粘连着自己的私心与偏爱,是自己给自己的赋值。也正是因此,我才觉得我不全然是个在父母世界里安于失语状态的隐形人。我在迷恋的大门前流连不去欲言又止,在“很想说”与“阅后即焚”之间来回穿梭,只不过是在自救与徒劳间的一种徘徊。
那些羞赧、否认、争执、沟通无效纷纷提醒着语言出口的徒劳。“所有真实情感都不能落于言诠。说出来,就是背叛。”落于言语的怒憎痴迷甜蜜动容,能把心里的块垒掏出几分?掏出来的那几分又是否真实?隐而未言的那几分,又是在怎样流动?话语自带歧义的属性,一旦讲出,就像山尖处的泉水源头,所有的水路都是歧路,每个听众都在发声,每个听众都不是听众。而言说者说什么呢,没什么好说的,也说不出来什么。梦总在将睡未睡时最真,酒总在将醉未醉时最浓,而话,大概也总是在将说未说时最动情。
像吵着吵着就突然僵在空中不动的两瓣嘴唇,像写着写着就突然撇到一边的钢笔,像说着说着就突然悬置起来的心情,像命名失语症患者舌尖仍然含着的爱人的名字。有时表达,是在彰显隐藏的东西,而有时,是在隐藏要彰显的东西。也许在“说”不下去的时候,“说”才刚刚开始。
而那些曾被说出又吞掉的“儿”,那些父母面前由稀少到更稀少的表达欲,那些随我由北到南又被我扔掉的日记,那些热闹过迷恋过又匆匆离去的微博,都不过是一种隐藏,一种放弃,一种说过但以后不想再说。
徒劳总是难免的,但这些失语的言说,就像这沉默的生活,柳暗花明过,也山重水复过。
本文发表于《萌芽》2016年十一月号。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者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